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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烁:余生|新刊

 圆角望 2018-01-21


夏烁,女,1986年生于浙江西塘。2012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见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江南》《西湖》等刊物。


余生

文|夏烁

 

余维喜欢这间茶室,厅里暗沉沉冷清清,自己坐的那块地方又是明亮的。这里是他找朋友推荐的。他对朋友说,我看了三个女孩子了,每个都谈不成,谈不成的地方我都不想再去了。朋友说你这样是不是也算一种洁癖,茗堂你去过没有,地方可以,消费高一点。高一点就高一点,他回答朋友说,我现在有钱了。自尊还是自嘲,讲出来之后,他自己也辨不清了。他期待今天的这位女士能和他谈下去,他还想再来这个茶室,也许和她一起。以后可以经常来。

这位莫女士比之前三位的年纪都要大。他跟介绍人说,不要再给我介绍小姑娘了。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都是过来随便看看的,不看白不看,高高兴兴吃趟茶。莫女士三十四,比他小六岁。以前耽搁了,现在诚心想要找个人过日子。介绍人是这么说的。帮他介绍这一个的时候,介绍人有点不耐烦。他心里很抱歉,一开始是他自己跟她说,年轻点也没问题。

人还没来,他坐在灯光下,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胡子,新长出来的胡茬稀疏而疲软。他又用手指尖贴着腮帮子摸索了一遍,那些没有长出胡子的毛囊,它们大概是都死掉了。茶室里很安静,余维感觉到这一次的自我厌恶来得很温柔,他没有一下子就去到断绝氧气和光的负面。一个多月前他去医院植了络腮胡,是广告做得最大,收费也相对要贵的那家医院。这是他拿到遗产后暂时挥霍计划的其中一部分。他一直以来都觉得留着络腮胡的自己会更好看。他的脸,他知道没有什么出挑的地方,但如果蓄起络腮胡,就会有型得多。下一步就是搭配好发型和服装,整个儿变成另外一种人,讲究的、有个性的人。可已经一个多月了,理想中的络腮胡还没有形成,彻底改变形象的计划也要暂时放一放。

因此他还是穿着普通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和任何别的人都一样。他指望着莫女士能够体谅他。

莫女士被茶室的女服务员引过来。是戴眼镜的。照片上是不戴的。普普通通,也算不上清秀,没什么惊喜,正好给余维一点信心。她坐下来,他们打了招呼点了茶。莫女士说她喜欢这间茶室,经常来。

余维注意到那位女服务员,她长得美,穿着暗红色的长袖长裙,是改良过的汉服,很合体,斜绑着的发辫漫不经心地搭在肩上。她的目光从不落定某处,像是为了避开旁人的眼光。他猜她是在这里做兼职。

“这里的服务员蛮优质的。大多是旁边大学的学生。”莫女士微笑地看着他说。

余维尴尬地点点头。

“余先生做环境保护的?”

“就在城西那个印染厂负责污水处理。”

“哦,那是个大公司啊。”

“嗯,算是。”余维觉得自己在事业上没有什么优势,因此不想多提。

“你常来?”

“是啊,跟朋友聊聊天,或者自己来这边坐坐看看书。”

余维有点害怕她问自己平时都干吗,虽然他好像对她也没什么感觉,第一眼就知道了。

“余先生平时都喜欢干些什么?”

“哦,我啊,健健身,打打游戏。”

“哦⋯⋯

余维讨厌这种感觉,莫名其妙好像低她一等了。这些自以为有追求的女人,觉得自己掌握了生活的真谛。她们不懂,打一场游戏不比读一本书更简单,她们也不懂在一个游戏里他会遇到的人比在这个茶室里跟她聊天的人,以及她本人要有趣得多。之前那三个女孩里面倒是有一个玩游戏的,但她说余维年纪这么大还在打游戏很奇怪。可是余维是想好了要打一辈子游戏的。

“这段时间我在游戏里面遇到一个人。说起来倒是蛮有意思的。”

莫女士表示愿意洗耳恭听。




“这个女的,她说她是女的,但我们都怀疑她要么是伪娘,要么是变性人。”

“伪娘?”

“就是异装癖,男扮女装。她说自己是中德混血,家里土豪,开一辆卡宴,钢琴英皇八级,明年就要去德国读书了。”

“听起来像是网络红人。”

“她发给我们的自拍和车子的照片,我们都去查过,还真不是从网上扒下来的。不过我们要跟她视频,她不愿意,让她说两句话,她又说感冒了发不出声音。”

“你们是谁?”

“我和打游戏的朋友。”

“和你一样大?”

“二十几三十几,都有。”

“这个人会不会是骗子?”

“她没有骗过我钱,还送过游戏装备给我们。她说就是想让我们陪她玩玩游戏,过段时间她就要留学去了。不过我听说她在别的区问别人借钱什么的。”

“你有她的照片吗?我帮你看看。”

余维没有想到莫女士真的来了兴趣。他手机相册里存了这个“女生”的照片,但他还是打开聊天记录,翻出了照片来递给了莫女士。

“蛮漂亮的,”莫女士拿着照片端详,“不过也蛮像你说的那种,伪娘,好像想象得出来她男装的样子。”

“对吧,我也有这种感觉。”余维拿回手机,“游戏的圈子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蛮有趣的。”

“嗯⋯⋯倒是真的挺有趣的,像是手机推送的新闻里发生的事。”

她的善解人意应该不是装的,但余维也能感觉到她的努力,她说出“伪娘”这个词时因为生疏而显得生硬,就像余维的妈妈在说网络用语,但目前为止,交流得总算是顺利。他想起介绍人说的,她是有诚意的。

“你平时看点什么书?”

“什么都看,小说什么的,最近又看了《巴黎圣母院》,年初刚去过,就把小说再看一遍。”

“好像小时候在电视里面看过电影的。《钟楼怪人》是吧?”

“嗯,你还记得电影的结尾吗?小时候看卡西莫多抱着埃斯梅拉达觉得很感动,现在再读一遍,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他不希望这段话太长。小说,比游戏更加不真实。女人真是奇怪,他猜她在生活中比自己要成熟和务实,才能一个人过得体体面面,又愿意在相亲中迎合他,但同时她又会对一个小说那么认真。而他觉得自己作为男人是很现实的,但也没现实出什么东西来。这样一来余维觉得自己确实配不上她。

“听说你一个人过?”莫女士及时地结束了上一个话题。

“哦,是啊。之前是和外婆一起住,后来她去世了。”

“哦,介绍人跟我说了,老人家去世不久吧?”

余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样的反应,是假装悲伤还是假装轻松,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管什么表现都像是在假装。介绍人既然告诉了她这个,总也应该告诉了她,他因此拿到好几处房产,总价值不菲;应该也告诉了她那是因为他照顾外婆多年,这算是他作为相亲对象的两个最大的优点。

“老人,摔过一跤,后来几年生活质量是谈不上了,也是解脱。”

这样莫女士就不必表示悲痛和关心了。

“也是啊。你大概也是因为照顾她耽搁了吧。”

“那倒不是⋯⋯我嘛,前几年条件也不成熟,呵呵,这样也算是吧。”

莫女士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哎,这样的事⋯⋯”她低头端详起茶盅里的水来。

起身结账。付钱的时候余维感到一阵快意,他想要习惯这样的消费。

他们一起出门时路过一面靠在角落里的镜子,在一张陈设茶具的古旧桌子后面。余维瘦,有种像是尚在青春期的颓然,勉强生出的那点胡子,在脸颊上显得有点滑稽;莫女士结实,端正,脸上泛光。余维觉得他们看样子是不配的。

出了茶室,余维问莫女士去哪里,又指了个相反的方向说要去办点事情,就此道别。

这一次余维已经坦然了。见第一个相亲对象之后,他还计算着不能太快见第二个,否则显得太着急,没诚意。现在他没有那么纠结了,特别是莫女士那样的人,应该也是实际的。他想她应该完全可以理解他,就径直去找顾琬了。

顾琬开的美甲店就在附近,他从她的朋友圈知道的。她家应该就在店铺楼上,他以前送她回去过。自从偶然间加了微信开始,她的头像就一直是彩色指甲的图片,余维记忆里面,还是她二十五六岁时的样子。



店里三个美甲师一字排开,戴着口罩低着头,面前都坐着客人。余维站在店面门口的台阶下,不知道哪个是顾琬。这几节台阶成了他的障碍,台阶很高,他需要抬起脚来跨上去,每一步都含糊不得,因此,如果他一脚一脚地踏上去,店里一定会有人抬起头来看他。

他掉头走了。一个短卷发的女人从墙边的沙发里站了起来,这让他心跳加速。应该是顾琬的母亲。他在逃跑,又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步伐和手臂的摆动,他感觉她正站在店门口审视着自己。

一阵疾走,等确定走出了顾琬母亲的视线范围后,他背上已经出了汗。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努力调整正扫荡周身的狼狈。这时他母亲打来电话,他接起电话,听到自己的声音是慌张的。

母亲问他今天相亲的事情。

“不行,没感觉。”

“我就说岁数太小的不行。”

“这次这个岁数不小了。”

“那为什么呀?”

“就是没感觉,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这种怎么说呢⋯⋯哎。我跟你说,我和你叔叔今天去看房子了,看中一套。”

“好,我请你们吃饭吧。”

“哎用不着。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来家里吃饭?”

“今天不去了。”

在买房子这件事情上,母亲完全没有必要对他有所顾忌。她说这件事情时总带着歉意。但他又需要这种感觉。它使他相信,母亲是在乎他的。这是母亲人生中第一个房子,她和那个他管他叫“叔叔”的人在一起已经十几年了,也该有个自己的房子了。外婆走了,她再也不能提醒母亲“小心被人骗了”,甚至在她快死的时候,用那缺乏生气的、颤抖着的机械般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不辞辛劳地劝告她、审视她。

前几天,母亲曾问过他。她说:“我和你叔叔想去买个房子,也不用很大,够住就好,给你留一个房间,偶尔来个人的话也能住下。房产证上的话,两个人的名字都写。现在就是想问问你,有什么意见。”

“我有什么意见,”怕母亲误会他的态度,他又说,“你觉得可以就行,我没有意见。”

无非是对钱的意见。如果他细问,那大概是要跟她讨论他们如何分担买房费用云云。但是母亲是从来不在乎吃点亏的,余维觉得她可能还有点乐于吃亏。

他们都得到了外婆留下来的钱。他得到了房产,两处住房,两处店铺,比母亲得到的多得多;母亲只得到了存款。外婆在去公证处公证遗嘱之前对他说:“你妈,我就把钱留给她,她要跟别人分,就分,我也没办法。但是你,你要有点脑子。你比你妈有脑子。结婚这种事,是不能随随便便的。”他现在应该要感谢外公外婆一辈子的精打细算。有钱了的满足感到现在还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这当然不很光彩,但他抵抗不了。这些钱对于他来说是够了,一辈子都够了。他不需要更多。母亲也不需要更多,她对于外婆的遗嘱毫无意见,她从不指望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不甘心的应该只有外婆,一生经营,最后只能放手给两个让她失望的人,她的独生女,和她独生女的独生子,但在她,到最后别无选择。她常威胁他们要捐掉,但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一句空话。

班还是照样上;卖掉了一处住房。是外婆和他曾经住过的那套,他在里面住了六年,外婆喊他去的,她说自己需要人照顾,养老送终,这些都是写在遗嘱里的;然后完成愿望清单。余维目前是这么打算的。他的清单很简单,换个形象;买一只大狗;买一批游戏装备;如果需要的话,就装修他正在住的另一套房子,但目前并没有必要。不急,如果他能活八十岁,那还有一半的人生呢。不包括旅行。他哪里都不想去,他上一次坐飞机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坐飞机,是去参加远嫁的表姐的婚礼。整个旅途中他都感到鼻塞、头晕,他不知道表姐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折腾,这一生她还要多次上飞机、下飞机,适应三千米的海拔差距,这些事他光是想一想就感到疲倦。

又一次相亲失败,也说不出有多失望。但当上了楼走进这套他还不熟悉的房子里时,他感到格外的空空荡荡。

这套房子曾经租给一家四口,半年前他们买了自己的房子,搬了出去。他们是这里最后的租客。

三室一厅,对他来说太大了,就算以后结婚也是足够了。

防盗门内侧猫眼的位置贴着一张明黄色的正方形便笺,写着“水杯、眼镜”,是大人的字体。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个男孩一定是很容易落下这两样东西,所以他的爸、妈或者奶奶写了这张便条贴在门上,以便他每天去上学之前能看到。

他住进去一个月了,还没有把那张纸撕掉。那男孩肯定住在朝北的房间里。墙上贴满了《海贼王》的海报。余维试着撕了一下,发现是用双面胶粘上去的,恐怕撕不干净,就随它们留在那里了,反正他也一直在追《海贼王》的。

他妈告诉他找到对象之后再添家具,省的麻烦。客厅里现在只有简单的一桌四椅。寒酸、冷寂,他站在进门的地方看着客厅,脚下踩着那家人留下的地垫。他刚搬进来的时候它还是干净的,现在颜色已经浑浊了。他走到桌子前,坐下来,刚才的那次逃跑让他疲倦。



余维约了顾琬。相亲结束,至少是暂告一个段落,他告诉介绍人自己想先缓一缓。介绍人说莫女士对他还是满意的,请他再考虑考虑,而且双方年纪都不小了,条件也都不错,以后一起过日子,实实惠惠的。余维听了之后有点惭愧。

顾琬一开始回应他店里走不开。余维以为是托词。但顾琬又告诉他她非周末才有时间。终于在恢复联系的第二个星期三,他们约好了出来。等待的日子里,种植的胡子也终于从毛囊里挣脱出来,长成密密匝匝的样子,只是轮廓仍旧不大自然。因为设计得不够宽,没有他一开始设想的沧桑汉子的效果,反倒有点奶油小生的味道,但也只能这样了。他给发型师看吴秀波的照片,让他照样修剪他蓄了很久的头发,又换了一套护肤品,并且购置了几套颇有设计感的衣服。有一家卖冷色调棉麻男装的店他一星期去了两次。他克制住没有买网上推荐的男士香水。那样太暴露了,就过了。每天他看着镜子,都劝说自己相信这才是真的他。

他翘班出来。主任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任对他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有点平等待他的意思。是不是认为他既然那么有钱了,工作上偷点懒也是正常的?

他开着车从郊区的厂房返回城里,觉得眼下这段公路便是美好生活的开始。



星期三下午,店里没有什么人,顾琬主动联系了余维。这十几年里,顾琬不止一次地想到过他。如果诚实地说,是想到了很多次,多到数不清的次数。刚分开那几年里,她每天都会想到他,到后来明明没有感情了,但还是会经常地突然想起这个人。再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只是偶尔想到了。她从没想过他会再联系她,因为她从来不觉得他们俩之间有什么深刻的联结,他们之间没有爱情,这个她是确定的,那么,其实他们并没有必要回过头去接上断掉的人生。

当余维联系她,并多次说,有时间出来坐坐的时候。她觉得毫无询问他是否已婚的需要。他必然是还没结婚,他是结不成婚的。不知道现在是山穷水尽了,还是难忘旧情。

她收拾好包,站起来,跟她妈妈说要出去一下,忍住没照店里的镜子。

“跟朋友约了?”

“嗯。”

“约了谁啊?”

“你别管我。”

“是不是那个叫余维的?”

顾琬不知道她妈为什么总能以最精准的角度激怒她。

“你翻我手机?”

“谁翻你手机,偶尔看见你们在聊天。”

“你别管我行不行?”

“我怎么管你了,我又没说让你别去。”

顾琬体内的怨怼让她无法再朝外面多走一步。

“我听说他现在条件蛮好的,他外婆过世了,基本上都留给他了。”

“不去了。”顾琬把包重重地砸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她早就对她母亲绝望了,到现在,她母亲还是没有一点当母亲的长进,她不愿为她用掉一点同情和智慧。她愤怒,又想哭。店里雇的美甲师燕子抬起头朝她俩瞥了眼,又低头继续玩手机。

“怎么突然就不去了。”

“你存心的。”

“我存心什么了,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你别想控制我,你要是觉得好我就不去了。”

“行了,我错了。”

“你去调查的?”

“怎么可能!这件事又不是只有我知道。他妈妈的小姐妹告诉我的。”

“我反正不能如你愿的,你不要多想了。”

“我错了,你的事情以后我绝不干涉。”

“你保证。”

“我保证!”

顾琬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还是坐着没动。燕子走过来把包塞到她怀里,拉扯她站起来。

“姐,有个客人微信我说马上到了,就是老盯着你要折扣的那个,你赶紧走。”

顾琬妈别过头去怒视着墙壁,不说话,这样在她就算是认输了。

顾琬背上包站起来,燕子帮她理了理风衣的系带。

走出店门的那一刻,顾琬自己也觉得很滑稽。一次次这样的赌气、争吵,再加上近四十岁仍未婚的代价,才有了现在这点自由和权利。她没有变聪明多少,只是学会了硬碰硬。

她不知道余维怎么想的。这是阔别后的再见,他们没有多聊,只是他约她出来,她说好,彼此都像是心知肚明的样子。她想他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她想他不会变。她记得自己看不起他,在分开的时候。但她又喜欢他那样的人,不会付出多少,不会索取多少,你总不需要为不堪的收场而担心。他没有结婚,顶多变得更阴郁。但他现在有钱了,应该会开心一点。

要不是他站起来朝她挥手,她一定认不出他来的。说不出来的奇怪,似乎他整个人都是新的,但等到她坐到他对面的时候,又发现在一圈毛发的包围下,他脸上的神色依旧是那样,习惯性的散漫的脸,努力地对她做出认真的表情,她一个恍神以为又在过去,每次见他之前都想象着他应该是郁闷的,却又看到他轻松的笑容。他长得不坏,皮肤细腻,没有多大变化。她真想把镜子从化妆包里掏出来,好确认现在与他相对的是不是一张写着无情岁月的脸。

“你还是老样子啊。一点都没变。”

“怎么可能⋯⋯

“真的。”

她摇摇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们中间浮现出十几年的间隔来。她担心他们都会在彼此脸上看到一些心虚,她寻思自己没有经历什么不堪,但也无法完全理直气壮。

“你的指甲是自己画的吗?”余维问她。

她半握着拳头看自己的指甲,是黑色小猫的主题,背景是浅粉色的,每个指甲图案都不一样,是燕子帮她画的。燕子的活做得很细,请来的两个美甲师里,她只喜欢燕子,或者说只有燕子不让她讨厌。




“我自己没有本事给自己画。”

“挺好看的。我以为美甲就是大红大绿,再贴点钻。那种丑。”

“我们店里主要是画图案,我自己也不喜欢贴钻,干活不方便。”

“画图案要更费时间吧?收费也更贵吧?”

顾琬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于是说:“说说都麻烦,你不会感兴趣的。”

她看见余维愣了一下,然后笑着低下头喝饮料,努力在理应短暂的沉默中寻找新的话题。顾琬意识到自己在逼他。她禁止他做顾左右而言他的尝试,她期待着他直奔主题。这种不咸不淡的你问我答,这些年尽是这些。

“这么多年,我们都还是一个人。”余维微笑着对她说,似乎这个共同点中足见他们之间的缘分。

她脱口而出:“我爸妈那样的人,你也知道的。”

她没有办法,就算会被余维认为是怨天尤人,她也急于把单身的责任推掉。我是个正常人,甚至是个不错的人。她愤恨于别人不这么想。她母亲的那些朋友来店里闲聊,常常在旁边偷看她,观察她。偶尔有跟她相谈甚欢的,竟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你姐姐现在好吗?”

“离婚了,能好到哪里去。”

每一开口就更加不安,她分不清面前的这个人与她究竟有几分熟悉几分陌生,只好再加以解释。

“我姐夫是脾气好,也做好了做上门女婿的准备的。但是像我姐那样的人,哪里会珍惜。生了孩子之后没几个月就离婚了,我姐没要孩子,觉得吃亏。离了婚之后我妈天天拉着她算,把结婚时候记的账全翻了出来。算来算去就是吃亏。倒也好,不用愁再婚的事情了。”

“你还和他们住在一起?”

“还是那栋楼,现在我自己有一小套,在顶楼。美甲店就是底楼临街的店铺。”她还想尽量解释清楚,又说:“一开始算是我和我妈合开的。现在生意可以。我每年付她一点房租,这店是我自己的。”

“哦⋯⋯这样很好。”

“嗯,自己养活自己。”

“哦,我有天路过,看到生意好像不错。”

“你去过我店里?”

“嗯,有一天路过,你在忙,我就没有进去。”

他看见她了?那天她是什么样子?顾琬直视着余维看着她的眼睛,他对她说每一句话是,脸上都是近乎求饶的温柔。

“你呢,你怎么样?”

“我吗?还是那样。”

“你妈她们好吗?”

“我妈⋯⋯这阵忙着找房子结婚。”

“她要结婚了?和我见过的那个吗?”

“你见过的那一个?那是哪一个?”

余维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一边笑了,顾琬也跟着他笑了出来。

“开玩笑的,就是那一个。他们两个很稳定的,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了。”他听起来很欣慰,又说:“以前她也都是遇人不淑。”

以前他是不会这样维护他母亲的,说起来多有怨气,遇到事情——比如到了适婚年龄却没车没房这种事情,总是怪母亲没脑子,从不经营,他自己也是从小跟着母亲受了影响,而他没有什么印象的生父是个瘪三,可她母亲后来偏偏又只遇得到瘪三。他怎么评价他母亲现在的伴侣的,顾琬记不清楚了,总之也没什么好话;又怪他外婆死抠到底,守着大笔的钱就是不愿意帮他一点。

每次说起这些事情,他表现出来的悲观近乎无赖,她觉得他是不适合跟任何人结婚的。

她害怕他的怨气,对此记得最清楚。她自己也怨,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总不免阴沉下去,不是好的选择。分开的时候他们俩都说分开吧,也是理智的。他竟然会对自己说那些话,顾琬觉得不可想象,因为当时还年轻吗?他们正式约会也只是几个月,也许是同病相怜吧。

现在又都正常地坐在这里,顾琬想,他的表现比我好,我到现在都不能说出“以前她也都是遇人不淑”这样懂事的话来,好像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外婆走了。”他说。

“什么时候的事?节哀。”

“两三个月前。”

“哎,节哀。”顾琬总不免要联想到那几套房子,她感到不好意思,尽管她并不在乎,她知道他,十几年了,他这时候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他也会为此感到羞愧。她低头舀了一块余维给她点的香草冰淇淋。

“我有时候会想,我怎么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么多年,在同一个地方。”她听到余维这样对她说,刚才吃进去的那点冰落在她心上,不是通常的凉意,是她勉强能默然禁受的刺痛,她又听到他继续说:“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是为什么,说散就散了。”一直是稀疏的、苍白的,日与夜,没有说过放弃,却也不再努力了,但现在有人在她对面这样对她说,每个字都带来痛感,同时也有惊喜。



顾琬让余维把自己送到离家不远的街口,分别之后她一个人踱着步走回去。她想着他的话,心里泛起一种甜蜜的感觉,并不轻松,她想那是属于他们这样不再年少的人的甜蜜,没有办法雀跃起来,却似乎能中和掉一些她体内的孤独阴暗的苦。

一直到前几年,母亲都还会逼她去相亲。她自己不称心,也不愿意让母亲称心。如果母亲跟她哭闹,她也可以比母亲更激烈的。她摸摸自己的手腕,那道疤早已看不出来了。当时也就是很浅地划了一下,做做样子的。她还是担心被余维发现了。他那样盯着她的手腕看。如果换做是她自己,也是不愿意跟要死要活的人结婚的。

他总不至于只是找我出来吃点东西。他毕竟说了那样的话。

接下来怕是等待、拉锯与辗转反侧,但也不用烦恼。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她很在意这一点。可既然不再年轻了,就不必太多担心,得意一下也无妨的,最差不过是像现在这样。他一定是变了,至少变得能干起来。还有他的胡子,他怎么想起来要去留这样的胡子。

只当它是一场空,也不要紧的。

她痴痴地走进店里,懒得掩饰自己心里的震荡。母亲不在,大概是去做饭了。燕子抬头跟她打了个招呼。她看了看戴着口罩的她。又在镜子里看看自己,她问自己,如果要余维在燕子和她之间选一个,他会选谁呢?燕子低着头,丝丝缕缕的长发统一被缚到脑后,形成一个松散的丸子,露出宽大的脑门和被粉底染白的发际线。她比她小,比她高大,也看不出比她年轻多少,况且是外地的,在这里无依无靠。但她人很能干,通情达理,讨人喜欢。她对自己皱皱眉,这无边际的遐想,竟认真地考虑起她们俩孰优孰劣来了,刚才自己口中是祸害的父母倒成了自己的优势。她发现自己正坐在店内的沙发上,有点慌张,似乎只要她一不留意,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就会在外面啪啪关上门窗。



余维觉得顾琬没有变,她还是穿着正好遮住膝盖的裙子,那裙子本来应该看起来再短一点的吧,但顾琬是个小个子,穿上就变成了中裙,这一点,余维还是这次看见她才发现的。她长胖了一些,还是和以前一样齐肩的头发,有时从白净又丰腴的手腕上撸下一个带有蝴蝶结的发圈绑住,辫子只是一小揪。她固然是和他一样,也一天天地过了这么多年,但这次见面除了话比以前少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明显的变化。他喜欢她那样的女性,不仅仅指她,而是她这一类型的,这个他也是这几年才发现的。

“我呢,就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他想起她曾经对他这么说。有一次他们正在打电话,她姐姐为了找样东西突然闯进她的房间。从电话里传来凶悍的质问,余维无法理解。外婆和他母亲说话,只是一贯的阴阳怪气,而他和母亲之间最多是互相变得歇斯底里。他想象顾琬两手撑在床沿上,其中一只手掌下压着手机,眼神因姐姐的闯入而惊恐。

顾琬是他的高中同学介绍他认识的,所谓介绍就是给他一个游戏账号,不管是一起打游戏还是接触着谈恋爱,总之没什么不恰当的。余维没有问她还在不在打游戏。他担心这个话题进行下去的话,他会不小心泄露这几年自己谈的那些半吊子恋爱。他说不出准确的数字,这些女孩来自祖国的五湖四海。有一个差点来找他。是个东北的小个子姑娘,和他一样从小跟着母亲,这几年一个人寄居在舅舅家。照片上的她虽然画着浓妆,但还是看得出有双大眼睛,面容可爱。他们一起打游戏,平时也打电话发微信,这样谈了快一年。有一次他还应她的要求把她的照片贴在朋友圈,加上说明“女朋友”。他母亲什么都没说,他知道她看见了的,他知道其他亲戚也都看见了,但只有表姐发了个偷笑的表情评论说:哪个网红哦?关于他结婚的事情,既然帮不上忙,大家就都装作没这回事。这也没关系,他自己都没什么办法,比如说开源节流,或者结一个不需要房子和车子的婚,他不是那样的人,也没有喜欢过那样的人,连认都不曾认识过这样女孩子。

那女孩说要过来,他说好啊。那女孩说在看机票了,他说好啊。后来就谁都不提了。她大概换了个区,也不再见到了。

他希望顾琬知道他这次是想要结婚的,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不结婚。他还希望她没有过惯一个人的日子。

顾琬回到自己的房间,接到了余维打来的电话。余维问她在干吗,问她在哪里。

她回答说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

“这几年,我一直在照顾外婆。”余维急不可耐地说,刚脱口,自己就被感动了。我不是要感动。他为此而懊恼,他希望她能懂。

“哦,很辛苦吧?”顾琬喉咙发紧。

“也不辛苦,一开始那几年,家里不用做饭,因为外婆她总是担心煤气泄漏。家务活,也没有多少。她只是怕万一哪天她起不来了,没有人管她。

“药是一直吃着,但总是喊这里那里不好的,后来,摔了一跤,不敢做手术,就躺着了,嗯,两年多吧。

“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叫过几个护工,她不信任人家,没有一个做得长的。”余维在这里停下了,他期待顾琬能说些什么,以免他在回忆的途中一路上走向最黑暗的部分。顾琬感觉到了他的期待,但不知道怎样帮他:“照顾病人,真的不简单的。我爸生病那段时间,我是很怕去医院的。”

“家里比医院更可怕。”余维的脸颊贴着手机屏幕,有些发汗,他感受到手机的辐射正在侵害他的大脑,他甚至可以想象大脑中一个肉眼还无法发现的肿瘤正在慢慢地形成。他把手机移开一点,想想还是不大放心,就让顾琬稍等,顺手把枕头旁边的耳机拿来戴上。耳朵里重新传来顾琬那边空气浮动的声音,他突然被自己所惊悚,这怕死的谨慎,他是什么时候继承的呢?



“更可怕,”他接着前面的话说,眼前出现他下班回到那套房子时,那拉着窗帘的黑洞洞的房间,似乎也闻到残留的消毒水和没有来得及处理的屎尿的味道,还有一种充满消沉的等待。但他不知道怎么描述给别人听,“回到家,就我和外婆,这么两年。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常常一边叹气一边说,人啊,都是空的。每次她这么说,我心里也全是怨气。”

顾琬渐渐掂出这个电话的分量,同时也有些害怕。

“你妈也会帮帮忙的吧。”

“她们两个处不好,来了之后互相要说难听的话,还不如不来。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才叫她来。”

还有,母亲已经不指望她了。母亲不指望外婆的钱,她宁愿轻轻松松地过不够体面的生活,青春期的叛逆,后来一直在。然而他不一样,他还是要苦熬。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也看不起他自己的。

幸亏这一切都结束了。余维和顾琬同时想到。顾琬跟自己讲,就听他说说好了,反正她不用去面对这些事的。余维觉得只要他不再去想,不再去说,那结束就是结束了。

“接下来,想要好好地过日子。”余维发愿道。

“那你真的也是辛苦了。”顾琬还是接着之前的话说。

挂掉电话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余维躺在床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释然,尽管他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不全然为了疗愈,还有提醒她,他现在的条件已经成熟了,她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仍是酸的,因为长期浸润在封闭和不满里,但他谁也不怪,母亲也好,外婆也好,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那现在躺在床上为自己而委屈几乎是完全无法避免的。但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他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总共的面积,还有每个月门面的租金,怎样都够了。它们让他觉得安全。六年,如果光是上班的话,是肯定得不到这些的。也许还要跟母亲翻脸,深究她的荒唐和疏忽,把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也许还要想到自己还没出生时就进了监牢的父亲,何必呢,几年的忍耐,换来他现在对谁都不恨。要恨只恨他自己。他摊开四肢睡在床上,只脱了鞋,没有拉窗帘,他住进这套房子之后,很少拉上窗帘。有银色的光照在他身上,管它是什么光,他把它想成是月光,他的孤独暴露在月光里,打了电话又怎么样呢,他仍旧是孤独的,原来是为了不孤独啊,晕头转向地见了那么多人⋯⋯他想起表姐有一年过年回家时问他,要是世界末日了,我们家只有你有一张船票,你会怎么办。他说,要是你们都死了,我一个人多没意思,我才不费那么大劲去登船呢。这是真话。他的回答让表姐有些惊讶。不顾一切去登船求生,她这样狠心远走他乡的人才会这样选择。

顾琬无法入睡,因为自己没有回报给余维等量的真心。她又打回去,劈头盖脸地问:“要是你外婆不许诺给你那些房子,你会照顾她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顾琬在电话另一头战栗。

他说会,因为老了,又一个人,很可怜的。顾琬信了他。她又问他,要是没有拿到钱,你会来找我吗?他说不会,没钱结什么婚啊。顾琬被他感动了。



余维装修房子的同时,他母亲也开始装修自己的房子。他陪她去看装修的进程,母亲对他说:“这个房子我可以住到老。”

她邀请余维来同住在正租着的房子里,说反正也没有多少时间,将就一下好了。

自己的那套房子,拿主意的是顾琬,具体由他来落实,他认可这样的分工,他对房子装修成什么样没有想法。顾琬的父母遭遇过大女儿的离婚后,对上门女婿这件事倒也没有那么执着了。他们对余维现在的经济状况有所了解,两个人私下里也说余维挺老实,不烟不酒不出去玩,想必也是节省的,说起这一点时,他们一面觉得庆幸,一面又有点不屑:大概是他外婆教他的,算计得很。为了重塑形象,他们很长时间里都没有跟女儿和毛脚女婿谈钱的事情,最后见女儿也不跟他们谈,就问了句,怎么来往。女儿回了句不来不往。他们想了想,觉得并不吃亏,说:“反正我们这里,以后也都是你们的。”

顾琬去余维母亲家里吃饭,餐桌上,“叔叔”对余维说:“努力努力还可以做爸爸,你妈还可以做奶奶。”

先是一阵沉默,个人只听得到自己的咀嚼声。后来余维的母亲开口:“这种事不需要你说。”又改口道,“这种事不需要我们来管。他们自己会有打算。他们也是大人了。”

余维就此判断母亲是不希望他生孩子的。也许她自己在亲子关系里没有得到什么安慰,那他也能理解她。

他看看顾琬,她神色无异。他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不想要,顾琬也说好,他觉得她没有当妈妈的样子,应该也是真心的。晚饭过后下了暴雨,余维的母亲挽留顾琬,没想到顾琬就真的留了下来。她故意不知会自己的妈妈,暗暗感觉到报复的快感。

余维想他大概是爱着顾琬的。他觉得他是怜悯地抱着她的,同样也怜悯地抱着自己。他觉得这应该就是爱情。

顾琬在这几年还是喜欢过几个人的。有一个是街对面连锁水果店的老板,听妈妈说他生意做得很大。他偶尔来给店关门。顾琬也关门。他过来跟她聊天,说店铺的行情,问她要了电话号码,她心里就动了一下。你来我去地发了几个短信。好像有一些希望。然后有一天他问她交过几个男朋友,都交往到什么程度。她说,也就这样,没怎么深入地接触。等回答完,她才发现人家是什么意思。再看自己的回答,她觉得怎么那么猥琐。但他好像对这样的答案很满意。顾琬想着他为什么还要希望我这样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是处女,这太自私了。自己竟然跟他进行了这样的对话。从那一条开始,顾琬不再回他的微信。然后她才发现自己也根本谈不上喜欢他。轻飘飘地,就没有了。他还是偶尔晚上来关店,就在对面,两个人装作不认识一样,心里也不觉得怎么别扭。又是一次不深入的接触。

现在她被他抱着,并不舒服,但骨骼与骨骼之间迁就地碰撞在一起,她想她还是没有爱上他,他太弱了,但她愿意和他共度余生。也许他会改变,他也可怜,等到他们一起生活之后,他也许会变好,她也会变好。也许她后来会爱上他,有这种可能性的。

太晚了,她突然感觉到。她想起小时候养过一只青蛙,被她放到罐子里,过了大半天,她才想起来不应该盖上盖子的。她一直不打开,一直不打开,后来索性连罐子一起扔掉,这样就不用去面对里面那只已经腐烂的青蛙了。不结婚就不会觉得晚,一旦要结婚了,就这么清楚地意识到,太晚了。

她应该离开这里的。离开父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定可以活下去。或者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结婚,那样就不会感到生命被浪费。但一切都太晚了。她感到愤怒。她要直面这迟来的人生,被逼迫着。她用尽全力去抱紧余维,克制着哭泣。




对了我打算养条狗。余维对她说。

她没有心思去回应。

我喜欢大狗。

他说的时候带着向往,他也让她感到愤怒。

不要,我怕狗。她说。

好吧。余维说。有些遗憾,但放弃好像也并不难,他想自己是要结婚了的,总要做出一些努力。

那天晚上,顾琬梦见余维的外婆躺在床上,死了,而余维怀抱着一只洁白蓬松的枕头,脸上是她所熟悉的,无可奈何的颓然。醒来时,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余维在他俩半梦半醒间告诉她的。但就算这不是梦,她也要帮他保守这个秘密。



余维在婚姻登记处暗自观察其他新人。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低调,但正在写字台填写单子的一对璧人仍旧掩饰不了满脸的神采,那么年轻,他猜想优越感使他们对婚姻有了更大的信心。这么想着,他也幻想别人会怎么来揣测他。他确信自己现在越来越有型了,蓄了胡子,又留了头发,也有过被人误以为是“搞艺术的”的经历。他可以凭这点来为他那明显偏大的年龄做无声解释,“我有故事”,他这样给自己催眠。

顾琬知道自己迟到了,她因为纠结到底该穿哪双鞋而耽搁了,到了楼下又碰到一个熟客,拉着她说燕子自立门户的事情。

“生意有影响吧?肯定带走了几个客人。岁数这么点,一个外地人,自己的店都开了,外地女人太厉害,肯定有男人撑她的。要防啊。你看你不防。”

“说不清,希望她好。”顾琬希望她赶紧闭嘴。

“也是,”那女人若有所思,“你也没必要跟她计较。”

顾琬笑笑像是默认了她的说法,说了句要出门办事,赶紧走开了。

这个女人坏了她的兴致,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已经迟到了,余维也没有打她电话。在车上她又拿出手机,确认它并没有任何动静。到了婚姻登记处,她看见余维一脸淡漠地坐在大厅里,她尽量云淡风轻地走近他,可还是听见他问:“不开心?”

“没有啊。”

“我看你不开心。”

“有吗?”顾琬反问道,又告诉他:“店里一个小姑娘,走了。”

“走了?”

“自己去开了家美甲店。”

“哦⋯⋯哪个?”

“燕子,还在朋友圈跟我的顾客聊天,我也能看见的,不要脸吧。”

“哪个燕子?”

“你没见过,你来的时候她正好都休息。”

他们从窗口拿了表格来填,顾琬填错了身份证号,抬头问:“这个写错能改吗?”

“最好还是换一张吧。”是她旁边的女孩回答她的。是很年轻的女孩子,笑容友善,漂亮得发光。顾琬忍住没有当着她的面去偷瞄他的男伴,但她知道站在她身边和她一样穿着白色衬衫的是个戴着眼镜的男生,高大挺拔。那么年轻,看起来却一点都不糊涂,理应称心如意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像她的年纪,填个表格都填错了,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她的。但他们也许会猜她和余维都不是头一次结婚了。如果他们那样想的话,她会感觉好一点。

一起填好表格后,他们各自进了婚检室。顾琬本来准备好了要脱裤子做检查,但戴着口罩的医生只是招呼她过去坐下,几个问答之后,就在表格上签了字,连头都没抬一下。

“哎医生,我还能怀孕吗?”

“能啊。去做做检查,没什么问题都能怀孕的。”医生回答说,听起来理所当然。

顾琬觉得在这个小屋子里问这个问题很安全,也很方便。出了这里她就不会再问任何人,甚至也不会再问自己。她不过想知道能不能而已。

在医生抱着绝对客观的态度询问余维的身体隐私的时候,余维想起了那个混血女孩,是彻彻底底的女孩,比照片上看起来要壮实,很年轻。和她抱在一起的时候,余维感觉有点力不从心。她上个月来找他,现在也许正在德国的家中准备入学考试。他没有办法拒绝她,她不是骗子。他告诉她他要结婚了,她脱下自己的项链说要送给他妻子,他把它藏在一个薄荷糖盒里。她走后的第三天,他们在游戏中举办了盛大的婚礼,他的战队的所有人都参加了他的婚礼,并为他祝福。顾琬到的那么迟,她总能看穿他的心,现在她在另一间小屋子里,也许也在想着自己的秘密。余维担心她会反悔。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继承了人渣的基因,这是无法改变的。但如果结了婚,他一定会尽力保护他们的家,保护自己的婚姻的。

然而没有人反悔,余维和顾琬正式地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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