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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经典| 有话则短——汪曾祺小说中的情话

 冬天惠铃 2018-01-22

古今中外的言情小说,于情话必然重视。尤其告白,必定苦心经营,有意藻饰,或惹人落泪,或酸掉大牙。就算不是言情小说的正统经典之作,尤其本身文笔优美的,只要描绘爱情,说起情话,多少也有一两句清词丽句。不然微博微信上种种作家经典语录,总有一两句单看酸掉牙的矫情文字,可供痴男怨女抄在日记里,写在情书上。

很可惜,以文笔清丽雅俗共赏闻名的汪曾祺,其笔下表白,却都不能借鉴到情书上:

《大淖记事》里,巧云对十一子说:“你来!”于是十一子就泅水到沙洲,两人在沙洲呆到月到中天。

《受戒》里,小英子对明子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答应了,于是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芦苇荡。

《窥浴》里,虞老师对岑明说:“你想看女人,来看我吧。我让你看。”于是就把岑明的手放在自己胸上。

《小嬢嬢》里,谢淑媛对谢普天说:“你跟我睡!”于是便脱了衣服,吹熄灯。

都是年轻美丽的女子的主动邀约,都是简单直率单刀直入,然而却毫不色情猥亵,反而更显纯粹自然。比较而言,反而是传统的荡妇潘金莲淫书《金瓶梅》,里面情话要讲究得多,明明被久久不来的西门庆又怨又气百般无聊,让玳安儿托信,还是花笺上写一曲《寄生草》,“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较之小英子“我给你当老婆”,文采斐然。

而西门庆潘金莲两人第一眼就看对眼了,偏偏还要如何虚情假意推辞,如何离去后频频回首,如何捱十分光,风月场老手间高手过招,全都是套路。后世的曹七巧白流苏之流,虽较之被妖魔化的《金瓶梅》和潘金莲,更容易被文青们热爱,然而调起情来。也是常借着种种不相干的闲话,隐藏自己的心意,窥探对手的心意,而且也常见种种或真或假都十分隽永唯美的情话。

小英子和巧云不是这样的人,她们只会自然而然地在大淖里摘荸荠织草席,不会打相思卦、在饭店里跳舞。明子十一子身上更没有西门大官人的洒金扇儿。一切情感都在美丽而富有生机的大自然里,在日常的生活里,如此自然地萌芽开花,到最后表白只要提一句最简单最迫切的要求就明了,不用再说任何多余的试探周旋,直白而坦荡。所以《大淖记事》里说:“因此,街里的人说这里‘风气不好’。到底是哪里的风气更好一些呢?难说。”所以《薛大娘》里市街上的“油儿”跟在小莲子后面念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被称为是“调情的疯话”。

然而,这样的爱情不是在沉浸市井里而过于世俗老于世俗的,也不是在没有烟火气的世外桃源里的。在大观园这极纯净到出尘的女儿国里,情话和情思重重润色雕琢,散落于精妙的诗词里,结果成了费解的谜语和待研究的课题,让百年来红学家伪红学家为此考据钻研,争论不休。后来废名的《桥》里镜花水月的世界,本来狗血的三角恋故事被种种高深的玄思冥想包裹,如我这般凡夫俗子,读之非常痛苦。

情话的美丽,成了汪曾祺笔下场景的美丽:《大淖记事》里是“月亮真好啊”;《受戒》里是“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扑鲁鲁鲁飞远了”;《小嬢嬢》里是“一个一个蓝色的闪把屋里照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窥浴》里是“肖邦的小夜曲,乐声低缓,温柔如梦”。诚然,其他言情小说里谈情说爱也在花前月下,然而大淖是英子和巧云日常生活着可采荸荠捡鸭蛋的地方,不是吟诗作对的所在。《小嬢嬢》和《窥浴》里加的描写,则是将常人眼里的不伦化成了诗意。

似乎有些像沈从文早期一些作品里的湘西男女,如《豹子·媚金·与那羊》里,也有“为了说明当时媚金的心情,我们是不愿再引用时行的话语来装饰,除了说媚金心跳着在等候那男子来压她以外,她并不如一般天才所想象的叹气或独白”。然而,沈从文对于此的议论太多,他将将这种原始爱情当现代社会所缺少的热情,因而颂扬并借此批判其现在的人:“不过我说过,地方的好习惯是消灭了,民族的热情是下降了,女人也慢慢的像中国女人,把爱情移到牛羊金银虚名虚事上来了,爱情的地位显然是已经堕落,美的歌声与美的身体同样被其他物质战胜成为无用东西了”;“爱情的字眼,是已经早被无数肮脏的虚伪的情欲所玷污,再不能还到另一时代的纯洁了”。

汪曾祺与沈从文间有传承关系,汪曾祺本身也十分敬仰沈从文,所以有这种类似也正常。然而,他无意于称赞或颂扬这种爱情(尤其“衰年变法”的创作里惊世骇俗的爱情)。他只是描写这爱情本身的美。与其花大篇幅去议论,不如去写大淖的美丽风光,写荸荠庵的和尚们如何算账打牌唱焰口过年杀猪。他无意将这爱情神化成启蒙良方,不过是写美好的自然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里自然的事。

也许最像的,还是最古老的自然的《诗经》里的《野有死麕》《野有蔓草》之类的诗歌,那时的男女,是:“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那时的情话,是:“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吠兮!”一切都是自然而美好的,一切都不需要加任何多余的注释和解释。《毛诗》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恶无礼也”,今天看来反而成了笑话。

同样,汪曾祺也没必要在小说里为谢淑媛虞芳做任何辩护解释,《薛大娘》结尾加一段:“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扭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自由的人。”反而成了欲盖弥彰,狗尾续貂。最好的还是像《小嬢嬢》结尾,顾山看到小嬢嬢的裸体肖像,感叹一句“真美”,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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