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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啟祥:王熙鳳的魔力與魅力

 紫色梧桐318 2018-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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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
讲人简介

  吕启祥,女,1936年生,浙江余姚人。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研究员。曾发表过红学文章百余篇,著有:《红楼梦开卷录》、《红楼梦会心录》,主编《红楼梦珍稀评论资料汇要》等。

  内容简介(一)

  不仅在书里,王熙凤受到了人们很多褒贬;即使在书外,在《红楼梦》问世的二百多年中,王熙凤也是备受世人评议的人物。她模样极标致,言谈极爽利,而机心又极深细。有人便因此认为她是“女曹操”,说她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而有人则把她说得一无是处,称她是没人敢惹的“母老虎”。而红学前辈王昆仑先生,在他的《红楼梦人物论》中《论凤姐》的这篇文章里面,更是这样评论王熙凤“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
 
  作为荣国府总管的王熙凤,她是一个非常活跃的人物,她的身上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但同时她的身上又纠结着贾府的种种矛盾。王熙凤这一艺术形象,她所包容的社会生活的内容广阔无比,她的社会的触角是最长的,既可以伸向官府,伸向佛门,也可以伸向宫廷。我们看《红楼梦》,会强烈地感觉到,王熙凤这个人物是那样鲜活、生动、丰满,她好像随时会从纸上活跳出来。就人物的鲜活、生动而言,王熙凤这个人在《红楼梦》里面堪称第一;假如没有了王熙凤这一人物,《红楼梦》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好看。
 
  王熙凤的“机心”表现得非常突出,她的“机心”固然是用于聚钱敛财方面,但是更主要的是体现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她机心深细,谋略周密,她常常像一个极其高明的心理学家,非常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别人的心理,辨风测向。她常常能够顺应对方的心理,并且能够急转直下,像这样一种本领,在《红楼梦》中,我们只能在王熙凤身上可以看到。王熙凤的这种“机心”,她的这种机变之速,确实令人惊叹!
  
 在“毒设相思局”这一回合里面,几乎可以说,王熙凤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运用自己“模样极标致,心机极深细”这样的优势,最终置贾瑞于死地。但在“尤二姐事件”当中 ,王熙凤并非轻而易举就取得胜利,她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一步一步地将尤二姐引向绝境……

  全文

  我想,凤姐这个人,无论在《红楼梦》书里,或者是书外,都是受到议论,受到评论最多的一个,遭人褒贬,亦赞亦咒。在书里头,上自老祖宗贾母,下至小厮兴儿,都有评语。那么贾母在王熙凤一出场的时候,她说:“这是我们南省有名的泼皮破落户,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凤辣子”是贾母对凤姐的一种呢称,一种爱称吧。那么,兴儿关于凤姐的一段评论,大家很熟悉:“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有一大段,可以代表贾府里面那些下人的民意。那么,其他像同辈的人,李纨也罢,尤氏也罢,对凤姐都有很多评语。另外,比如陪房周瑞家的,她对凤姐也有一些评语,她虽然很夸奖她,说她是“男人万不及一的”,但是她也说“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你想,周瑞家的跟她关系应该说是很好的人,都会这么说。那么除了说出口的之外呢,还有一些在心里头,对凤姐也有一些评议。我们举一个例子,比如,黛玉刚刚进贾府,凤姐出场,凤姐的出场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个在《红楼梦》里面,以至于在中国文学当中,是一种很经典的出场,一个细节。那么当时林黛玉心里边就撺掇,就想,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理。她虽然没有说出口,她就觉得有点纳罕,有点奇怪。那么这些无论是说出来的,或者不说出来的,凤姐这个人物在《红楼梦》里面,人们都是议论、评论很多的。
 
  那么至于在书外,就更是这样,《红楼梦》问世以来,在红学史上面,对凤姐的各种评语是非常多的。比如说,认为她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把凤姐叫做“女曹操”,把凤姐称之为“胭脂虎”,就是母老虎。那么在所有这些评论当中,像红学的前辈王昆仑先生,在他的《红楼梦人物论》中《论凤姐》的这篇文章里面有一句名言,就叫做“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这个恐怕是我们每一个《红楼梦》的普通读者都会有的一种感受。这句话其实也是从《三国演义》曹操那里来的,叫做“恨曹操,骂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曹操死了,《三国演义》就不好看了。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应该说,既是我们大家都有的真实的感受,也是启示我们每一个红学爱好者和研究者,应该很好思考的一个课题。
 
  那么在红学史上,除了我刚才说的有一些那样的“女曹操”、“胭脂虎”的评论以外,也有一些很有见地的评论。我举一个,有一位评家叫野鹤,他有这么几句话,他说:“吾读《红楼梦》,第一爱看凤姐儿。人畏其险,我赏其辣,人畏其荡,我赏其骚。读之开拓无限心胸,增长无数阅历。”(野鹤《读红楼札记》)那么,我觉得像野鹤这样的一段评论,他就不但是把凤姐作为一个社会的人,是多少带有一种美学意味的一种批评。
 
  假如说,我们把王熙凤这个人物,从《红楼梦》里面抽掉,那么《红楼梦》的艺术结构就要坍塌,她有一种“支柱”的作用。这个“支柱”不是建筑学意义上的,我觉得,是一种艺术结构,是艺术机体意义上的一种“坍塌”。所以,说“支柱”可能不很确切,也可以说是一种“聚焦”的作用,或者说是一种“辐射”的作用。因为《红楼梦》它不但是写宝、钗、黛的爱情婚姻这些,它还写这么大的一个家族,这么四百多个人物,那么你设想,如果没有了王熙凤,这个书会怎么样?那么在这里,我们可以这样说,如果把贾府当中的长幼、尊卑、亲疏、嫡庶、主奴等等关系,交织成一张网的话,那么王熙凤这个人物,就处在一个相对中心的位置上,她要同各种各样的人物打交道,所谓上有三层公婆,中有无数的妯娌、叔嫂、兄弟、姐妹、以至于姨娘、侍妾,底下还有大群的管家、陪房、奴仆、丫鬟、小厮等等,那么凤姐同其中任何一个人,或者是连接,或者是矛盾,或者是又连接又矛盾这样的关系,那么都是某一种社会关系的反映。
 
  按说,凤姐在贾府当中,她的辈分是很小的,她是孙子媳妇,为什么像凤姐这样一个人物能够当家呢?这个是很多原因,或者说是多种矛盾发展的结果,她有娘家“金陵王”的靠山,她有贾母的宠信,有邢夫人、王夫人矛盾的牵制,当然还有她本人才干和欲望的主观条件。那么这几种合力,把凤姐推到一个掌管贾府家务的这样一个显要的地位。同时,也就把凤姐推到了火山口上,成了一个众矢之的,所以众多旧矛盾的结果,又会引发无数的新矛盾。那么我们说,在凤姐身上概括了各种各样的矛盾,不能够看做很琐碎的家长里短的那种家务事,所谓叔嫂斗法、妇姑勃谿那样的,不是那么样。因为在中国的封建宗法社会里面,是家、国同构的,家是国的一种简化的形式。我刚才说到的那么种种色色各方各面的矛盾,我们说,封建国家的这种派系,这种争斗,它的这种雏形,它的这种胚胎,都可以在家族里面看到。所以,以王熙凤为焦点的,或者说,她辐射出去的这种种矛盾,我们可以从这里头,就是她给人一种纵深感,不能够就事论事,就看成是一个家族的一种矛盾。
 
  我们从凤姐这个艺术形象所能包容的社会生活的广阔程度来说,也是其他形象难以企及的。这里我们仅举一例,比方说,放债生息这样的一个细节,凤姐是把月钱拿出去放高利贷,那么小说里面不止一次地写到。那么她放出去的话,平儿说过,每年少说也能翻出一千银子来,连数字都很具体。那么这样的经济细节,在别的人物身上是不可能有的。比如说,老爷、太太他们不会做这种事,不屑做这种事,姑娘小姐她们根本是不理财,连戥子都不识,就是说,是完全不会做。也包括探春,探春虽然很精明,但是探春是循规蹈矩,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只有王熙凤这样的艺术形象,才能够承担起把这样一类经济细节概括到我们的作品里面去。所以凤姐这个形象的社会的触角是最长的,可以越出贾府的门墙,可以伸向官府,可以伸向佛门,也可以伸向宫廷,等等。也就是说,从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来说,王熙凤这个艺术形象是不可代替的,是不可缺少的。如果少了王熙凤,那么《红楼梦》在它反映生活的深、广度方面,那就要受到极大地削弱,甚至就不成其为《红楼梦》。
 
  凤姐这个人物,就是这样地能够开拓人的视野,能够增长无数阅历,就是开拓人的心胸。那么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靠堆砌故事,就说把一些知识堆积起来,能够办到的。它的关键在于写人。如果凤姐这个人写活了,那么我刚才说的那样一些东西,就是说,她艺术概括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她就是一个活的东西。我们说,就人物的鲜活、生动而言,王熙凤这个人在《红楼梦》里面堪称第一。在这里,我没有那个意思,因为《红楼梦》的主人公是贾宝玉,《红楼梦》的第一女主人公是林黛玉,那么宝、黛、钗他们自然在《红楼梦》里头处于主要位置,那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觉得,如果说,像宝、黛这些人物更多地寄予了作者的理想,他们比较空灵;那么凤姐这个人物,更多的是来自于生活。当然,文学作品它是一种精神产品,文学作品是创造精神价值的,它是作家心智的结晶,同时它也应该是客观生活的反映。我们看《红楼梦》,凤姐这个人好像要从纸上活跳出来。假如没有王熙凤,《红楼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好看。
 
  那么,王熙凤这个人写得这样地鲜活、生动,这样丰满,我们怎么来把握这个人物,怎么样来领略这个人物的风采?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薛宝钗的文章,那个标题叫做《形象的丰满和批评的贫困》,这是二十多年的事了。其实,这个也完全适用于王熙凤。就是她的形象这么丰满,那么我们有的时候很担心,由于我们评论的贫困,把这个形象损害了,把它简单化、表浅化了。那么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要努力来把握这个人物的,努力把握她全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那么怎么样来概括凤姐这个人物呢?我想,可以从三个方面,或者用这样六个字,第一叫做“机心”,第二叫做“辣手”,第三叫做“刚口”。“刚口”,我们借用一个说书女艺人夸奖凤姐的话,来讲凤姐的语言才能。那么我们试图从这几个方面来谈谈凤姐这个人物。当然,这三个方面是相互联系的,我们为了分析的方便,我们可以分开来说一说。
 
  那么下面,我们来谈谈“机心”。尽管“机心”深藏于内,但同样是有迹可寻的。那么人们常常说,凤姐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是形容她的心计之多,机变之速。我们先可以从凤姐的一些日常的表现来看,凤姐的一些日常的,常常也有利害的权衡得失的算计。咱们举个例子:
  
 有一次,为了大观园诗社的费用,凤姐、李纨姐妹就在那里说笑,因为你这个诗社要有点花销,凤姐就笑李纨:“亏你还是大嫂子呢”!她就算,她说:“你一月有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还有个小子,足足又添了十两。……年终分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们通共算起来一年有四、五百两银子。这会子你怕花钱,你又挑唆他们来闹我。”就说了一大堆的话,那么李纨就回她,李纨说:“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她就说了两车无赖泥腿世俗专会打算盘分斤拨两的话。”李纨说:“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李纨这句话虽然也是丝丝带些玩笑的性质,其实对凤姐真是一个确评,叫做“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凤姐,大家知道,她的算计,克扣月钱、放债生息,不但是把下人的月钱拿来克扣,她连老太太的、太太的都敢挪用,都先扣住不发,而且即使是十两、八两,她也把它攒到一起放出去。所以李纨说“她专会分斤拨两、算计”是一点没有冤枉她。
  
 那么王夫人屋里的金钏因为投井以后,那么丫鬟就出缺,就是缺了一个名额,那么王熙凤作为管家,这个名额迟迟不补。为什么?因为好多人都看上这个缺,因为觉得这是一个“巧宗儿”,那么大家都要来谋这个差,王熙凤就拖着,延宕着,等大家送礼送足了,才补。
 
  诸如此类的事情是很多,大闹宁国府的时候,大闹的时候,还不忘记向尤氏要五百两银子。其实她打点只用了三百两,那么要来五百两,她又赚了二百两。所以这些地方,凤姐的算计之精,聚敛之酷是出了名的,连她自己都知道,她跟平儿说,她说:“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足见凤姐的放债,凤姐的聚敛,那是出了名了。这个是我们讲她的算计,讲她的“机心”用在这方面。其实,凤姐的“机心”固然是用于聚钱敛财,但是更体现在处理人际关系上。
 
  凤姐她“机心”深细、谋略周密,那更加有很精彩的表演。在这个处事应对当中,我们觉得,凤姐常常像一个高明的心理学家,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辨风测向。常常是这样的,对方还没有说出口呢,她已经猜到了;对方刚说呢,她已经办了。这种例子是很多的。
 
  你看看,一出场,林黛玉刚进府,那么王夫人说,是不是应该去拿一匹料子出来,给你妹妹做做衣裳?王熙凤怎么说?“我早都预备下了。”其实,这个地方,脂砚斋有一个评,他说:“其实阿凤并没有。”给林黛玉做衣服这件事并没有--“她是机变欺人。”但是王夫人就点头,就相信了。脂批说:“说明凤姐欺人成功。”那么像这类的例子,是多得很。比如,大观园诗社起来,探春这里刚刚出口,说:“凤姐姐,我们想请你做个监社御史。”探春这里刚出口,凤姐马上就猜到,你们是缺个“进钱的铜商”,你们想必是要赞助了,是不是?那么她说,我明儿立刻上任,我走马上任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会社慢慢做东道。就是说,你这边刚刚说,她那里早就猜到了,那么大家都笑起来。所以李纨说:“你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说凤姐“通体透亮”。那么凤姐在这种揣测对方的心理,善于察言观色,像我们刚才举的那些,还是一些比较平常的。那么有的时候,她还可以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弯,同一件事,原来这样说,后来又那样说,但是她都说得入情在理,十分动听。
 
  这个例子可以举邢夫人要讨鸳鸯,那么先来找凤姐商议。邢夫人说,老爷想讨鸳鸯做妾,那么就是把这件事先跟凤姐说,凤姐一听,她就连忙回说,她说:“别去碰这个钉子!”她脱口而出,她说:“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成,何况老爷放着身子不保养,官也不好生做。”就劝告邢夫人,说:“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反招出没意思来。”她先这样说,觉得这个事情根本是不行的,但是邢夫人一点也听不进去,不仅听不进去,反而冷笑,说:“大家子三房四妾都使得,这么花白胡子的一个儿子来……”,意思说,要个妾有什么不可以!她说:“老太太也未必驳回。”反而埋怨凤姐,说:“我还没有说,你就先派我不是。”凤姐听了邢夫人这话,知道邢夫人是听不进去,邢夫人“左性”大发。邢夫人这个人,大家知道,也是一个倒三不着两的人,凤姐就知道,刚才那番话全不对路,所以她立刻掉头转向,改换话锋,连忙赔笑,又说出一番话来。她怎么说呢?她说:“太太说得极是。我能活了多大,我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是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而且她举出一个例子,因为贾琏是贾赦、邢夫人的儿子嘛,她说:“琏二爷有了不是,老爷太太恨得那样,及至见了面,仍旧拿心爱的东西赏他。”就是说,老爷、太太待贾琏,父母待儿子是这样,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你看,她这个出语何等现成!而且何等有说服力!所以,当时邢夫人一听,立刻转怒为喜,立刻就欢喜起来。所以,同样一件事,同一件贾赦要讨鸳鸯这件事,一正一反,两番说辞,居然都能说得通情达理,动听入耳,而且都不露痕迹。那么像这样顺应对方的心理,能够急转直下,像这样一种本领,我们在《红楼梦》里面,只有在凤姐身上可以看得到。所以我们说,凤姐她的“机心”,她的机变之速,真是能够让人叹为观止。
 
  那么说到“机心”,我们就要来讲一下《红楼梦》里面,最著名的关于凤姐的“机心”谋略,就是说,如果刚才还是讲一些普通的人际关系,普通的跟家族成员之间的一些交往,如果说遇到那件事,是碰到了利害,碰到凤姐是利害悠关的,如果是损害到凤姐的尊严,危及她的地位,凤姐就会使出她浑身的解数,她的“机心”谋略,在这个时候会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么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来说一下那两个著名的事件:一个叫“毒设相思局”,一个叫“赚取尤二姐”,就是所谓“用小巧借剑杀人”这样的两件事情。那么在这里我们着重是来讲凤姐的“机心”,因为凤姐这个人她对人的这种优势,她的优势不止于金钱、权势;在心理状态上,她也常常保持一种强者的优胜地位,这也是一种重要的优势。那么贾瑞和尤二姐,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他们的死也是不同性质的死,但是有一点是类似的,就是说,开初,就他们对凤姐而言,开初都有某种优势,接着都是在凤姐的导演下,转为劣势,最终走上绝路。
 
  我们先说贾瑞。贾瑞是男性,他怀有调戏凤姐的一种非分之想,他是主动地开始,他是来挑起这件事的。那么这种非分之想,尽管是一种幻想,也可以看做一种优势。当然我们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种优势是带有很大的虚妄性。所以对于贾瑞,凤姐只需要略施小计,稍微地调兵遣将,就把贾瑞把他置于一种又冻又饿,又脏又臭,欲进不能,欲罢不甘这样的一种境地。当然,贾瑞之死的确属于自投罗网;但是,这个罗网恰恰是凤姐张设的。凤姐一次又一次地假意地挑逗,虚情地承诺,完全合于“诱敌深入,围而歼之”这样一种用兵之法。那么贾瑞他以假做真,执迷不悟,屡中圈套,而且还声言,说是“我死也要来”。那么当贾瑞最后不行了的时候,曾经到贾府来求人参,那么王夫人找凤姐,凤姐就用那些须啊、末啊,渣渣末末去搪塞他,见死不救。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贾瑞送命,果真应验了那句话,因为开初凤姐说过嘛:“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那么应验了她这句话。应该说,置贾瑞于死地,凤姐带有相当的自觉性的。这是她充分掌握贾瑞性格弱点的必然的结果。在这一个回合里面,凤姐可以说是易如反掌,运用了自己所谓“模样极标致,心机极深细”,这是冷子兴的话,运用了她这样的优势,陷贾瑞于非常歹毒的相思局里面。
  
 那么底下,我们就来谈尤二姐,就谈“尤二姐事件”当中,凤姐的这种“机心”。那么比之于贾瑞了,尤二姐当时的那种优势不是虚幻的,应该说是实在的。因为贾琏已经娶了尤二姐做二房,已经成为一个既成事实了;况且把贾府的内幕,凤姐的劣迹都告诉给尤二姐,那个小两口的日子,小日子过得非常富足、和美。那么在这个时候,不能不说,尤二姐之于凤姐是有相对优势的,不仅指的是容貌、脾气,尤二姐也很标致,她的脾气比凤姐当然是随和多了,待下人也很宽和。那么不只是这些。尤其重要的是,贾琏钟爱,并且尤二姐有生子育嗣的可能,这是凤姐无法比拟的,凤姐无可企及的。那么尤二姐可能生儿子,这一点是凤姐深知,也是她深忌的,深深忌讳这个。所以她估量要“反败为胜”,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她就要煞费苦心,以退为进,造成种种的假象。
  我们看《红楼梦》里面写凤姐亲自出马,素衣素盖,这个是很有讲究的,因为是国孝家孝嘛,所以她是素衣素盖到了小花枝巷。她的那一番话,你去看,那番话很长,里面完全是自责自怨:“只求姐姐进去,和我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姐妹,和比骨肉。……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方便方便,容我一席安身……”这一席话,不要说尤二姐把她认作好人,她把尤二姐迎进去了,连大观园里头,除了少数比较有头脑的人,都觉得凤姐真是改弦更张了,这下都觉得她很“贤良”。那么这是一个方面,是她“赚取尤二姐”。
  
 同时,凤姐有胆量发动一场官司,唆使张华去告贾琏,她就说,你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就是告他仗势依财,强迫退亲,停妻再娶,等等。并且,把贾蓉扯出来,同时她就借此生事,就大闹宁国府。大闹宁国府的时候,吓得“威烈将军”贾珍,贾珍这个“威烈将军”既不“威”也不“烈”,立马就溜走。那么这个时候,就是把尤氏和贾蓉母子,搓揉得面团一样,赔罪不及。那么在凤姐,衙门不过是一个手中的傀儡,收和放的线头都在她手里面。那么从都察院这官府来说,它两边受贿,何乐而不为呢!收了贾珍、尤氏那边的贿,又收了凤姐这边的贿,什么“吃了原告吃被告”,这不是乐得的事嘛!所以我们说,凤姐是紧紧抓住了尤二姐的弱点,所谓“淫奔无行”--一女侍二夫。那么牢牢地抓住张华这张王牌,收放自如,行云布雨,凭借衙门的法,凭借家族的礼,造足了舆论,布满了流言,使得二姐陷入一种软绵绵、黑沉沉的一个陷阱当中,不能自拔,最终走向绝路。
  
 所以,这个也像用兵一样,凤姐她是知己知彼的,她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即使她暂时处于被动,但是她也能够充分地利用对方的弱点,把自身的优势发挥到最大的限度,使得事态沿着她设计的轨道来发展。
  
 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凤姐不仅要越过种种外部的障碍,而且,还要克服自身种种的矛盾。我们说,比方说吧,她同贾琏是合法的夫妻,但是并没有真正的这种真情来维系;比方说,她要巩固自己在家族当中的地位,但是,她又没有子嗣,凤姐没有儿子;比方说,她要博取“贤良”的美名,但是她又容不得贾琏娶二房;比方说,她要唆使张华告状,又不使他把贾府告倒。那么还有,她要把尤二姐至于死地,但又不能够丝毫地露出行迹,所谓“不露丝毫坏行”。你想想,要越过外部的种种障碍,要克服自身的种种矛盾,这需要怎么样一种深细的“机心”和周密的谋略!所以这个事件所展示给世人的,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事件的本身。所以说“机关算尽太聪明”--这个“机心”是凤姐的过人之处,也是凤姐最后身败名裂,凤姐致祸的一个内因。  (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

    内容简介(二)

  王熙凤这个人处乱不惊,明察务实,无论什么难缠之人,难缠之事,只要经她之手,便即刻了断。这在《红楼梦》中随处可见。但是,王熙凤的“辣手”在更多的情况,更多的场合下,则是表现为逞威弄权,滥施刑罚。为了一己之私,她不惜逼死人命,甚至杀人灭口。
  王熙凤的这种“辣手”在贾府其他人身上是不存在的。而同样,她的口才,在别的人身上也是无法领略得到的。同是一件事,王熙凤却能说出“三处有益”的话,显示她高超的语言技巧。作为荣国府的总管,王熙凤在同府内外各色人等打交道,无论对下,还是对上,她都能够应对自如,做到分寸得宜,不卑不亢。而她的语言的幽默、谐趣,更非常人能比。她的那些幽默、谐趣的东西,好就好在,她的精彩的地方,是所谓“对景”。她是有一种随机性,她是随机而出,自然天成,经常是这样的。她的语言里面,独多那种俗语、俚语、歇后语,这是口语里面的一些精华。曹雪芹在王熙凤这个人物语言里头,提炼了很多这种老百姓语言里头的精华,她的语言里面独多这个东西,她拟人、状物、叙事、言情都很生动,充分地显示了她的智慧与亲和。王熙凤的语言有着无穷的魅力,它不仅使我们眼界大开,可以看到种种的生活态和社会相,而且心智大开。
 
  对于王熙凤其人,作者曹雪芹固然有非常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烛隐地揭露,却也有一种不可遏制的赞赏,赞赏她的才能和叹息她的命运。就王熙凤而论,她的才干,她的欲望,她的命运,就如同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不只是《红楼梦》里讲的“风月宝鉴”,它更是一面“人生宝鉴”,它正面那样的光彩照人,它反面是身败名裂;如果能够从王熙凤这样的人物身上,把这面“人生宝鉴”来照一下,它会起到一种警示的作用。

  (全文)

  我们先谈“辣手”。这就是所谓的“杀伐决断”,“杀伐决断”这个是在《红楼梦》第十三回里头贾珍的话:“大妹妹从小就有杀伐决断。”那么什么是“杀伐决断”?我理解,杀伐决断的威严,它既包含着一种不讲情面、不避锋芒的一种凌厉之风,同时它又挟持着一种不择手段、不留后路的肃杀之气。 “肃”这个是秋天秋风肃杀,那是让人心寒的。
  那么我们先看前一个方面,《红楼梦》里头有关贾府非常著名的情节,是“协理宁国府”,这个大家很熟悉,电视连续剧里面,表演也是相当成功的,这是小说用浓墨重彩来写的所谓“阿凤正传”,凤姐是受命于危乱之际,就是对于宁府这个积重难返的局面,一上来就理清头绪,抓住要害,这个你去看十三回写得非常地具体,她就立刻找出宁府的五大弊端,大家都很熟了,第一件,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诿;第三件,需要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那么这几条,这几项,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不外乎人事、财务,人权和财权,那么凤姐上来以后,那就都踩到点子上,她就对症施治,责任到人,立下规则,赏罚分明,而且自己是不辞劳苦,亲临督察,而且是过失不饶,惩一儆百。那么在这里,有一点,我觉得应该注意,就是说,“协理宁府”是充分展示了凤姐的治理的手段的,也就是所谓“辣手”。那么除了人们通常赞赏的才干而外,我们要特别注意,就是有一股不避锋芒的锐气,凤姐说了:“既托了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的嫌了……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律清白处治”。凤姐不怕得罪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她没有绕着矛盾走,而是迎着矛盾上,结怨树敌也在所不计。小说里面写嘛,有一个仆妇她迟到了,也说了情,最后是不饶,打了二十板子,出去回头来还要跪下来叩谢,而且还要罚去银米什么的。那么脂批有提示,这些地方都是伏下后事。当然,心里是抱愧含恨而去的,那么凤姐她是树敌的。那么这种作风呢,就说凤姐这种,我讲这种不讲情面,不避锋芒的这种凌厉之风,这种作风,还得到了宁府多数人的认可的,因为治理下来,宁府里面很多人都说,“论理,我们里头也须得她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要整治整治了。所以,凤姐这种手段是快刀斩乱麻,那么这个是她的杀伐决断,有她的这种,所以就能够威重令行。那么这样一种凌厉之风,在处理日常事务和人际关系当中,也可以见出来。比如说,有什么难缠的人,什么难缠的事,凤姐一来,顷刻了断。比如,那个李嬷嬷--宝玉那个奶妈,年纪大了,说她是老背悔,经常唠叨啰嗦,凤姐一来,连捧带哄,一阵风脚不占地就把她摄走了。那么像赵姨娘,也是一个倒三不着两,凤姐来了,指桑骂槐,只要几句话,那么赵姨娘立刻就不敢吭声了。
 
  另外,像宝玉挨打以后,王夫人、贾母是又疼又急,那么下面那些人,是乱成一团,只有凤姐上来,就骂下人糊涂,打成这样子,你们还要搀着走,还不赶快地把藤屉春凳拿来抬。凤姐这个人她是很务实的,她有一种处乱不惊,有一种明断务实的这样一种作风,所以我说,这种凌厉之风,在日常的这种生活当中,也可以见出来。
  
 但是,凤姐的“辣手”在更多的情况,更多的场合下,是表现为成为逞威弄权、滥施刑罚。这方面,《红楼梦》里头有很多描写,她素常惩治丫头的办法是怎么样啊?说“垫着磁瓦子,碎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不给,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当她发现为贾琏望风那个小丫头,发现了以后,就喝命“拿绳子来,把那眼里没有主子的小蹄子给我打烂了”,而且还威吓她,说:“我要用烧红的烙铁来烙你,要用刀子来割肉。”而且当即就拔下那个簪子,那个簪子叫“一丈青”,来戳这个小丫头的嘴,这种簪子叫做香闺刑具,戳人是很毒、很疼的。扬手一巴掌,打得那个小丫头脸上立即就紫胀。
  
 另外,你看在清虚观打觉的时候,一个小道士,那真是一个小孩子,无意中很冒撞,撞到凤姐身上,凤姐扬手一巴掌,打得那个小道士一个趔趄都站不住。那么我们说,“辣手”在这个地方,凤姐的出手之重、之狠、之快,这个是名副其实的辣手了。这个在贾府的主子里面,像这样也是不多见的。所以在下人的眼里,那些丫头、小厮,像那些小道士的眼里,真是吓得心惊胆战。这个时候,凤姐确实像一个恶魔。怪不得有一些,奴仆要在背后诅咒她,说她是“阎王婆”,说她是“夜叉星”,那么这个时候,所谓杀伐决断,有一股森然的冷气,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那么这里,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件,最著名的所谓“弄权铁槛寺”。那么这个老尼求凤姐办这件事,那么凤姐有一句很著名的话,人们也常常引用的,就是凤姐说:“我是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那么这句话,大家经常引用,而且有的人还认为,凤姐好像不迷信。的确,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很有气概,好像真是鬼神难挡,有这样的气魄;只可惜,这种气魄用在险恶的方面,这个地方,我们说,并不说明凤姐不迷信,凤姐也像一般的妇女一样,她也(给)女儿也送痘神,也请人给女儿起名,并不说明她不迷信,是说明她没有顾忌,凤姐毫无顾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计后果。所以在这个地方,回目点明了她是“弄权”。如果说刚才我们讲,治理宁国府就是用权,那么这里就是弄权。这个铁槛寺的这一段,说她玩弄权术,她在府内外勾结官府,依仗权势,在府里是欺瞒长上,她假借贾琏的名义,神不知鬼不觉,做成这样一桩肮脏的交易,贾琏并不知道。那么说,如果协理的时候是用权,权在威随,威重令行,那么在这里就是弄权,就是玩弄权术,是假权营私,所以这个是不一样的。小说里头还点名,自此凤姐胆识越壮,越加恣意作为。可见“弄权”这一节,正是让人们领教凤姐手段的一个案例。
  
 那么我们说,她这个“辣手”,还有一种不计后果,赶尽杀绝,就说,她的心狠手毒,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凤姐和其他的妇女,和王夫人这些比起来,她没有这种妇人之仁,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她做了什么事情以后,她从来不后悔,而且她要斩草除根。如果我们没有忘记的话,贾雨村对于知道他底细的那个门子,最后是把他远远地充发了,那么凤姐对于握有把柄的张华父子,最后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治死。那么从这种地方,我们可以看出来凤姐她的这种“辣手”,这一点在别的人身上是感受不到的。
  
 下面我们再谈“刚口”。这个是在《红楼梦》五十四回里面,大家可以去翻,这个是在庆元宵的时候,请了女艺人来说书,女先生来说书,就是贾母掰谎的那一回。那些说书的女艺人说嘛,就是讲凤姐,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刚口”是指的口才,连说书艺人都甘拜下风,足见王熙凤的口才不凡。这个并不是吹捧,女艺人不是说一味地吹捧,凤姐确实是当之无愧的。那么我们借用说书女艺人的话,来标举凤姐的语言才能,也就是冷子兴介绍的时候说,“言谈极爽利”这样的风采。
 
  凤姐曾经很赞赏一个小丫头,叫红玉。这个小丫头把什么奶奶爷爷一大堆四五门子的话,说得齐全,说得利落,凤姐就很赞成,她说,我就喜欢这样子,她说,我就喜欢“声口简断”的,不喜欢哼哼唧唧的。其实,这也是凤姐本人的话风,凤姐的话风,你看她一出场,从凤姐一出场开始:“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还有像凤姐去劝架,跟宝、黛劝架,说:“黄莺抓住鹞子的脚,都扣了环了。”这都是凤姐的语言,就说:“我要不入大观园花几个钱,我不入社,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吗?”这些话就是凤姐有她的话风,包括她,就是说,联诗的起句“一夜北风紧”,这个话虽然浅,但并不俗。关于凤姐的语言才能,我们也想从几个方面来看看。
  
 首先,我们说,会说话不等于就是会耍嘴皮子。像我们今天说,什么什么人的嘴很贫,这个并不是说,他会说话,并不是说,他很有语言的才能。所谓会说话,言谈极爽利,和心机极深细,是密不可分的。在这里,我们可以举,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来领略凤姐的语言风采。我们先从一个角度,就说同一件事,别人说和凤姐说,它的效果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效果。比如,五十四回“元宵夜宴”的时候,贾母就问,袭人为什么没有跟宝玉来啊?言下有责怪的意思,贾母不高兴。那么王夫人立马就回,说:“她妈前日没了,去世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不以为然,她说:“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她还跟我。说,如果袭人还跟自己,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奴才她没有什么个人的自由,跟了主子,一切就要以主子的意志为转移了。所以贾母在这个地方,对袭人没有跟来,她不满意。那么王夫人这个解释,贾母也觉得不以为然。凤姐听了以后,她马上接过来,解释,说出一番三处有益的话来。凤姐怎么说呢?她说:“袭人没有跟来,”一则因为那个是元宵节,她说:“灯烛花炮是最耽险的”。那园子须得细心的袭人来照看;这是从安全的角度;再则“屋子里的铺盖茶水,袭人都会精心准备,宝兄弟回去睡觉,色色都是齐全的,”;三则“又可全袭人的礼”。凤姐就这样说,那么这番话,既符合主仆上下名分次序,而且更投合老太太的心理,一个,老太太很怕元宵节到处是灯火,灯花花烛,怕失火。另外,更投合了老太太疼爱孙子的心理,那么宝兄弟回去了,色色都是齐全的,袭人在屋里妥当。那么贾母听了以后就称赞,说:“这话极是,比我想得周到。”她不但不怪袭人,反而是关爱有加,反而说袭人自己在屋子里头,那么让鸳鸯,因为鸳鸯的母亲也故去了,让她们两个做伴,还说应该拿点心,拿什么给袭人吃。你看看,同是一件事,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效果。王夫人说了以后,就是这样子,那么凤姐就说出三处有益的理由。我们是讲,这个是同一件事,由于凤姐说,它就有不同的效果。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就是说,同一个主体,同是凤姐,对待不同的人,她可以对待不同的对象,那么她就有不同的语言。因为凤姐是个当家人,凤姐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她的交接对应,我们说,凤姐能够分寸得宜,不卑不亢地处理各种人际关系,那个语言的艺术也是很值得我们来欣赏,来体味的。这里我们也可以举两个例,一个我们可以举大家熟悉的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有的时候,我们因为很熟了,也许不以为意就看过去了。那么在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来打抽风,凤姐怎么样来接待刘姥姥?怎么说话呢?因为刘姥姥,就是凤姐要揣度对方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刘姥姥是一个年高积古的,她年岁很大,辈分很高,那么也很有生活经验,她是一个年高积古的一个农村的老太太,她跟贾府并不沾亲带故,只不过偶尔来走动,那么也不能够简慢。那么凤姐揣度着对方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那么神态之间,当然她有一种凤姐的那种高贵,凤姐的那种矜持,自然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她说话还是很得体的。怎么得体呢?说出来的话,比如说,她既有谦辞,有比较谦逊的地方,说:“我年轻,不大认得,也不知道什么辈数,不敢称呼”。那么知道自己是小辈,有谦辞。另外,就是说,自己家里“不过借赖祖父的虚名,做个穷官儿”。同时她又告艰难,说:“外头看着轰轰烈烈,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这句话很有名了--“大有大的难处”,这句话常被引用,甚至在国际关系里头都引用,“大有大的难处”。这是凤姐的话。她就说,“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既有谦辞,又告艰难。而且她还不乏人情味,她对刘姥姥讲:“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才有照应才是,那么你又是第一次来,第一次开口,不好叫你空手回去,如果你不嫌少,这五十两银子暂且拿了去。”你看,这样一些语言,这样的接待,应该说,凤姐这次接待,她是请示过王夫人的,她的语言应该说是符合,既不过分地热络,又不过分地简慢;既不丢份,也不炫耀,还是很得体的。可以算作一个上对下,就说看作一个豪门的一个当家的一个人,来接见打抽丰穷亲戚的这么一个例子。
  
 那么我们可以再举一个下对上,就是凤姐怎么样对待宫里来的那些太监,这是一个下对上的例子。这个也在小说里面,在七十二回,宫里的夏太府打发这个小内监来借银子。他怎么说呀?他说:“夏爷爷买房子,短二百两,上回借的一千二百两,年底再还。”其实说是借贷,其实也是一种勒索,那么凤姐在这个之前,她就听说,太监来了,她就叫贾琏先躲起来,她打发贾琏躲起来,自己出面来应付。这个地方,贾琏是不如凤姐的,贾琏不灵,要凤姐出马,她就叫贾琏躲起来,她说,我来。那么小太监说了这个话之后,凤姐怎么说啊?小太监说借二百两,还说上次欠的一千二百两就是没得还,年底再还。凤姐就说,接口就说:“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放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都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一面说这个话,一面打发人把自己的首饰拿去押了银子,拿去抵押了银子,来开发那个小太监,他不是要二百两吗?那么让他拿走。
  那么刚才我举的凤姐这几句话,看上去她并没有得罪小太监,其实这个话是软中有硬,还是绵里藏针的,她有一种警示,就是说,像这样子名为借贷,实为敲诈,不知多少回了,已经“不知凡几”了,已经不止一次了,很多回了。她不是说嘛,若这样都记清了还我们,都不知还了多少了。而且她一方面命人去抵押,就预告我这个府里头就已经被掏空了,我要靠典当度日了。所以你看凤姐她就会这样来应对宫里的太监,所以有的评论者,就把这个细节拿出来评论的时候,就说,弱国的使者若能这样对付,贪得无厌的强国,也算得上“不辱使命”了。就说,凤姐她这个人她还真具有当“外交使节”、“公关经理”这样的一种潜能,有这种潜在的能力。这个是我们讲凤姐的语言才能。我们说,同是凤姐这个主体,对不同的人,各色人等,她都能够分寸得宜的,能够不卑不亢地,这样来体现在她的语言上。
  
 下面我们再谈一个方面,就是说,她的语言的幽默和谐趣。这个是不得不说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凤姐语言的幽默和诙谐,这个也是很有名的。谁都知道,凤姐是贾母的一个“开心果”,可以说,是一个“顺气丸”。曾经有一个回目点明,我们说,所谓叫做“王熙凤戏彩斑衣”嘛。“斑衣戏彩”是“二十四孝”的一个故事,老莱子娱亲,鲁迅对这个很反感的,对这个,鲁迅觉得很矫揉造作,老莱子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来娱亲。那么我们说,在《红楼梦》里面,贾政的娱亲倒有点这个味道,贾政因为他也是在贾母面前,他是儿子,也要承欢取乐。贾政不是说过一个笑话嘛,讲裹脚布什么的,特别恶心,讲那个笑话。另外,贾政他要逗贾母喜欢是很笨拙的。有一次他出了一个谜语,他就悄悄地把这个谜底告诉贾宝玉,然后叫宝玉告诉老祖宗,让老祖宗猜着,就是这样子。所以贾政的承欢娱亲,就是很笨拙,王熙凤就要高明得多。对王熙凤来说,最精彩的还不是“聋子放炮仗”的那一类的笑话,王熙凤她的那些幽默、谐趣的东西吧,好就好在,她的精彩的地方,是所谓“对景”。她是有一种随机性,她是随机而出,自然天成,经常是这样的。
  
 这个例子很多,我们稍微举一个例子。比如说,贾母的饮食,贾母每天轮流着根据水牌来吃,都想绝了。那么王熙凤就会说:“老祖宗就是嫌人肉酸,如果不嫌人肉酸,早就把我都吃了呢。”那么她就会这样说。另外,还有一个例子,大家都是很熟的,在逛大观园的时候,贾母说,她从小因为淘气,跌了一跤,头上落下一个疤,一个窝。凤姐马上就说,可知老祖宗从小的福寿就不小,鬼使神差碰出那个窝来,好盛福寿的,老寿星头上原来是个窝,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就凸出来了。咱们都看过寿星的那些年画,那个寿星的年画,不是像个桃子凸出来的,那么凤姐这个笑话没说完,大家都笑了。
  
 你看看,一个疤、一个疤痕都能讨出吉利的口彩!虽然像这样的笑话大家都知道,她是随口编的,可是编得这样地喜庆,编得这样地圆满,而且她是随机就编出来,我们不能不佩服凤姐的这种即兴地发挥。而且像这样的,应该说还比较容易,难就难在如果贾母很生气,你要使贾母在气头上,让她转怒为喜,这就更难了。这也有一个例子,邢夫人要讨鸳鸯,那么贾母气得浑身乱颤,简直就把谁都怪了,不仅怪邢夫人,还怪王夫人,怪宝玉,统统地怪,连凤姐都怪了,那么空气很紧张。在这种情况底下,谁都不敢吱声,只有凤姐她开口了,她一张嘴,怎么说呀?她说:“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大家很奇怪,怎么老太太还有不是呢?那么凤姐就说出理由来,她说:“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如果我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就有点奇兵突出,贾母先是愣了,怎么我有什么错呢?原来,她就说凤姐的这个说法,她有一种新鲜感,有一种刺激性,看起来,好像说是贾母的不是,其实她是夸奖贾母会调理人,像鸳鸯这样的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所以,贾母很快的,她就转怒为喜,气也消了,心也开了,空气也缓解了,又有说有笑的了。
 
  那么类似这样的,贾母是长辈,就说,在尊亲长辈面前,凤姐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取笑,就是对着大人物,说小家子话。不仅对贾母,比如说,对张道士,张道士是很有地位的,是一个人人尊敬的,叫做有职的法官,他有一个职务的。那么大家见了都是要敬着的。那么凤姐见了张道士托了个盘子,她就会取笑,说,你这个老道,你是来化布施了,就会这样说。那么就说,对于薛姨妈,对贾母,她都经常会用这些会躲债,就是说会用一些,好像是对这些尊长说一些失调少教的,好像是很冒失,是没有礼貌的,很粗俗的话,而且实际的效果,恰恰会使得对方开心大笑。那么因为凤姐的这种笑,总是伴随着一种新鲜感,和一种刺激性。可见凤姐的承欢取乐,也是不一般的,跟一般不一样。那么王夫人,曾经对于凤姐的这种说笑,提出过异议。王夫人对贾母说,说:“惯得她这样,明儿越发无理了。”但是贾母怎么说?贾母说:“我喜欢这样。”她说:“在家里娘儿们原该这样。”如果整天都是很正经的,贾母反而不喜欢。正因为贾母是一个比较开明的,情趣不俗的长辈,才能够容纳,才能够赞赏凤姐的这种所谓“放诞”。所以凤姐的这种承欢取乐,少有一种媚态。你奉承人,你讨人喜欢,有的人有一种谄媚相,但是在凤姐那里应该说,比较少,不是那么俗气。当然,凤姐为了行权,为了掌握大权,为了固宠,为了要老太太宠她,她巴结、奉承老祖宗的这种功利之心,应该是很清楚的,连小厮兴儿都看得清楚,这一点是不能抹煞的。但是凤姐的巴结、奉承,确实不同庸流,我们刚才举过了,也不同于贾政了,也不同于尤氏,不同于别人,她很有特色,这个是谁也不能否认的。我们还可以补充一个例子。
  
 五十四回里面,贾母跑到大观园来赏雪,自己跑来了,凤姐随后就跟过来,贾母就说:“你真是个鬼精灵,到底找了来,”贾母说:“以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怎么说?她说:“我哪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没声了。我疑惑间,来了一个姑子,我连忙把年例给她们了,这个姑子已经打发走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可以回去了。”她第一句话就说:“我哪里是孝敬的心跟了来。”可见凤姐,她至少她不把所谓孝敬、奉承挂在口边上。当然这也是一种取笑,骨子里面还是孝敬的。就是说,凤姐这种地方很放得开,我们说,像这样的,还是很难得的。
 
  那么关于凤姐的语言,我们可以就是联系作品,可以有很多的方面,包括她的谐谑。总体来说,凤姐的语言,比起红楼诸钗,比起那些姑娘小姐,就是那些读书作诗的姑娘小姐,凤姐的胸中应该说是欠缺文墨,她的语言没有什么书卷气。但是,却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新鲜、热辣的生活的蒸气。朋友们可以仔细地去看、去品味,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那种俗语、俚语、歇后语,这是口语里面的一些精华,曹雪芹在凤姐这个人物语言里头,提炼了很多这样,老百姓语言里头的精华,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这个东西,她拟人、状物、叙事、言情都很生动。她会说,赌钱嘛:“钱箱子里头的钱,得了得了,把我面前这一吊也拿进去得了,里头的钱在招手了,你就一咕脑儿拿进去,省得里头的钱费事。”这是一种拟人的办法。其他是用什么谐音,不会做诗,她就说:“我也不会做什么干的、湿的”,用谐音,用对偶,用拟人,无论她叙事、言情、状物、拟人都是很生动的,好像无师自通。那么她的源头不在书本,而在生活,在于生活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和智慧。当然,凤姐的语言里面,也还有很多粗俗的东西,凤姐骂人有的时候是很俗的,很粗的,这个也免不了。但是总体来说,凤姐的语言是来自于生活。所以我们说,我们看凤姐的语言,不仅使我们眼界大开,可以看到种种的生活态,和社会相,而且心智大开,可以窥见一个聪明绝顶的、变幻莫测的机心。也就是说,这几个方面是相联系的。
 
  最后,我们不要忘记,王熙凤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一个人物,她也是入于“薄命司”的,她是归入“薄命司”的。所以对于凤姐其人,作者固然有非常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烛隐地揭露,却也有一种不可遏制的赞赏,赞赏她的才能,和叹息她的命运。要不然,怎么入“薄命司”呢?我们前面谈的所谓“辣手”、“机心”、“刚口”,不能简单地说,是褒还是贬,不能以简单的褒贬来概括她。那么就算王熙凤的判词和曲子而言,也充满着一种很精辟的、很警策的一种箴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箴”就是一种告诫。判词和曲子也有一种反复地咏叹。可见,无论是作者的态度,还是读者的感受,都是很复杂的,不是用一个褒,或者用一个贬,或者用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尽的。何况文学作品还有作者意识不到的,曹雪芹也意识不到的,一些远期的效应和永久的魅力。《红楼梦》里面的人物,不错,多数是女性。但是,这些女性的形象,她的悲剧的意义,和人性的内涵,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我觉得,是这样的。不错,《红楼梦》是以中国女性,特别是传统女性为描写对象的,但是因为它写得很深,那么这些艺术形象,它的悲剧意义和人性内涵,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了。就王熙凤而论,她的才干,她的欲望,她的命运,就如同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不只是《红楼梦》里讲的“风月宝鉴”,我觉得,它应该是一面“人生宝鉴”,它正面那样地光彩照人,它反面是身败名裂,它也是一面“人生宝鉴”,不只是适用于女性的。在今天,当今那些才华横溢的,而又贪欲难遏的风云人物,我觉得,王熙凤的形象对这样的人,有一种特殊的警示的作用。有时候在我们当今,在当今社会里头,确实有很多人非常有才,真是才华横溢,或者是政绩卓著,但是他没有很好地节制自己的欲望,由于他的贪欲逐步地发展,不能遏制,最后走到身败名裂的地步,是很可惜的。如果能够从《红楼梦》这样的作品,从王熙凤这样的人物身上,把这面“人生宝鉴”来照一下,我认为,有一种警示的作用。因此它的意义,不限于一个女性,不要说,光光讲“女强人”,或者说,谈到这些,我们才来谈《红楼梦》的意义,这个是远远超出了这个的。那么这个大概是曹雪芹,他是想不到的。但是杰出的作品,我认为,都会是这样的。一个作品,好的作品,它必定会有比较深的人性的内涵。我觉得,一定在这方面是会有它的,就是会这样的。那么像《红楼梦》里的人物,当然不只是王熙凤,它对人性的丰富性,对人性的复杂性,对人性的局限性,它会展示得相当地深刻。那么有些作者,他本人不一定从道理上这样意识到,但是他确实是写出来了。那么今天我们再读作品的时候,应该对我们有这样的启发吧。那么至于在艺术领域内,王熙凤永远是创作家难以企及的高峰,和评论家善说不尽的一个课题,对于读者来说呢,王熙凤也是一个话题,《红楼梦》它既是一个课题,也是一个我们日常可以谈论的话题,我们都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以至于可以永远说下去。
 
  (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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