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9日 一、鞋印和背影 我最近对《最强大脑》路人转粉。因为本科学的是认知心理学,所以在众多比拼项目当中,我最爱看《最强大脑》跟记忆和识别有关的挑战题。这些题目刁钻古怪;虽然考验的是每日都会使用的认知机能,但是我们大多数正常人的日常中,基本不会需要应付“辨认520杯同量的水”和“从8万块乐高积木中早不同”之类的问题。 可在看节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曾经做过的一件事,与《最强大脑》竟然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 那是2014年5月底,地点是美国加州的内华达山脉。 当时我正在进行太平洋山脊步道4200公里的长距离徒步,要在一个夏天的时间之内从墨西哥徒步到加拿大,而且是走山路。 在走路的过程中,我的视线大多数时候呈水平线向下30度角;每天行走的时间大约是早上6点半开始,到晚上7点半左右结束;刨去吃饭和休息的时间,我每天大概行走9个小时左右,一天能走35-45公里,最多的时候走过60公里。 久而久之,我对同伴的鞋印有了一定的敏感度。比如大多数人穿的是Brooks的Cascadia 8系列(2014年的版本),但是有些人的步频步伐不同,脚印的大小也会不一致;比如奶爸身高最高、体重最大,他的脚印不仅深一些,而且撩起来的灰尘也比别人多;比如每个人的鞋底的花纹,我都基本有了一些印象;如果没有印象,也会对陌生的鞋印非常敏感。 其实,这对长距离徒步者来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曾经有刚刚认识的同路人,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我终于追上你了!我跟着你的鞋印好多天了。” 还曾经有人对我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咱们的鞋是一模一样的 — 我跟着你的脚印好久了!” 鞋印,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指纹、一个符号。它不仅仅连向了鞋印的拥有者–那个在你面前留下印记的人,它更连向了整个人类社会,连向了一的千千亿个同类,连向了文明。 回到2014年的5月,内华达山脉刚刚遭受了两天的暴雪,7000英尺以上都被大雪覆盖。树线以下的森林里,开阔的山谷平底之中,甚至是某些北坡的山腰上,雪深得几乎看不到石头。雪只是一个隐蔽的危机,而徒步者需要面对的最大难关是大部分的步道都被雪掩埋;哪怕有了导航、能找到步道,也不意味着在被积雪覆盖的时刻,那些路段就是可以被通过的。 我面前还有一个难题:我的同伴(两个法国人、卡洛斯、奶爸)都比我先一天出发进山了。而在我之后,基本所有人都对大雪呈观望态度,在小镇上等太阳把雪晒化再走。所以我的身后,离我最近的人类可能是一天、两天的距离,也可能是一个礼拜。 前路漫漫,孤身一人。在白雪皑皑的山谷盆地中仰望苍穹,脚下是明晃晃的洁白。眼前是我一人独享的美景,而我竟然无心兴奋或者感动,只心想着追上前方的同伴。 虽然步道被雪埋了,但是脚印还在。 这些脚印在雪地上特别明显,有深有浅,有大有小;每天不同的时段,脚印也是不同的。早上的雪硬、脚印就比较浅;而下午的时候,太阳把雪晒软了,雪一踩就踏,这时候就成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雪坑。 有几次,我近乎癫狂地寻找着认识的脚印–或者是任何脚印。我对于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脚印,都有一种痴迷的依恋 –我坚信它们的正确性,坚信它们带领我走向对的方向。我为此做过一些错误的决定,吃过好几次亏,都是因为脚印本身领向的方向是错误的。 而我知道,这些脚印对我的意义不再是路标和导航而已。它们被具象了。 它们成了一个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陪伴着我;它们成了苍茫大海上的灯塔,成了岛屿上的炊烟。哪怕看不见人,只拥有脚印、灯光、乃至人的气味,都能磨灭我对未知的一点点恐惧。有几次,在终于发现脚印的时候,高兴得几乎落泪。有几次,却又孤独惆怅。 七天之后,我终于在下一个补给小镇Mammoth Lake与我的同伴重逢了。我还特别查看了他们的鞋印;发现我并没有“最强大脑”,竟然把一些鞋印记错了。然而哪怕是把脚印完全认错了,那种依托感是类似的、无可取代的。 三年之后的今天,我渐渐对孤独有了新的理解,也明白了自己坚持走下去的动力是什么。其实很简单,就是两个字 — 寄托。 在出发去走阿帕拉契亚小径之前,有一个名叫王子龙的朋友通过邮件联系了我。他提到了pilgrim(清教徒),提到了精神世界的生态理论,也提到了宗教。那时,子龙已经开始策划他自己的“朝圣之路”了。现在的他已经行走了一年多,依然在路上。 除了子龙,还有另外一些朋友,觉得我能走完三年8500公里的路途,一定是出于以下一些原因:意志力特别强大;特别喜欢走路;特别热爱大自然、喜欢在自然里生活;特别有目的性;特别不怕吃苦;或者是特别爱装X. 这些原因都有,但都不是最主要的。 我其实特别佩服那种把“极简生活”付诸到人生之中的人,更佩服一个对步道从一而终、不忘初心的人。因为步道于我,只是一段旅途;我任意由步道改变着我,带给我新的故事。 而在这个过程中,终点是什么,加拿大是什么,卡塔丁是什么,杜兰哥是什么,都被渐渐模糊了。战胜孤独、继续行走的动力,其实不再是几千公里之外的一个我没有见过的终点线,而是一个个具象的寄托。 孤独一直会有,孤独一直相伴。 我是凡人,也许今生都与慧根无缘,无法成为一个心神合一的行走的人。我将会让贪、嗔、欲、执相伴,与七宗罪同行。我的世界里没有佛和基督,只有自然的魔,内心的魔。
顾城的这首《田埂》里的背影和脚印,也许就是我们完成一条条长距离步道的力量吧。 二、四本被水泡过的日志 今天在家清理旧东西,翻出了前几年走CT和PCT的4本日志。全部都被水泡过了,模样惨不忍睹。字迹泛开,互相浸染,非常模糊,基本已经读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这里面有2本,是我在PCT上过某条河的时候泡水的。因为PCT上没有桥,过河基本都靠涉水,所以每次鞋脚都会湿掉。而那次比较严重–河水不急,但是静水留神,我低估了它的深度,结果水直接漫过了腰,有几秒差一点要浮起来了。 直接的结果是,这两本被放在我腰包里的日记都完全被水泡湿了;那些回忆,也在这之后的几年里,像被水浸泡过一样,渐渐模糊了。 有一些还是可以辨别得出来: 其实我知道,这些记忆都还没有被遗忘,它们存储在我脑海深处。更多的,就像这些本子一样,其实是被冲淡了 — 因为它们太重复了、不能让我感到惊奇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熟悉我的朋友知道我强调这一切跟“追梦”无关,理想无关,跟“意义”二字无关。恰恰相反的是,我无意美化,因为它根本就不美。 以致于我现在看到很多环球旅行、户外探险的光鲜亮丽的照片和故事的时候,内心既为作者们开心,也为他们叹了一口气。因为它们必须要给读者呈现某一种读者想象出来的自由自在、高大上的生活,而当中能说出来的苦,又有多少呢?哪怕是说出来了,听得懂、有切身体会的人又有多少呢? 就像杨过大侠说的,“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能与人言者无二三”。 路途没有意义;而当你走过了,那每一寸的土地,就变成了以的皮肤;那每一个见过的人,就成了你的一部分。最后的你,就是旅途的总和;而所有的旅途,就会把你塑造成未来的自己。这当中99%的时候,都是艰苦、单调、琐碎、不堪、寂寥、重复的。 三、能与人言者无二三 “绝情的人,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整日里与山川大海为伍,既不能吃,又不能爽”。 那么,为什么还要回去,回到山里、回到路上? 我常常用“生活方式”来形容长距离徒步,但最近我觉得更好的两个词是“文化”和“生态”。 是文化,所以在回归城市以后,会有“culture shock”. 是生态,所以不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心理位置,都在步道的大体系之中,得到强化。 就像我的数据表格,当中既有海拔升降、穿过的荒野数量、过河次数、见过的熊、住过帐篷的夜晚、闪电雷雨等等这种自然因素,也有步道天使、搭车、喝过的啤酒、遇见的徒步者、经过的小镇、和“栈道奇迹”这样的人文因素。更何况,还有听故事的人。 虽然我在《远方的苟且:徒步是怎样摧残我的》这片文章里大谈步道生活的艰难苦涩,但我不得不说:行走的时候,是我精力最好、作息最规律、运动最充足、看见最多的美景、最有好奇心、体脂比最低的时候。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这甚至是我皮肤最好的时候。 可惜,徒步没有治好我的现代病。我不能完全地“活在当下”,不能摆脱对电子产品的依赖。回到城市之后,晚睡、玩手机、拖延的恶习,竟然愈演愈烈。 不知是不是这个时代,让我们不痛不痒;也不知是不是太好的生活,让我按耐不住。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缺少太多东西–但是我缺故事、缺经历、缺冒险;终究,我缺的是“大苦”。而徒步,能带给我一场跌跌撞撞的旅途,更能带给我这种切肤的体验。 也许像李宗盛唱的,这只是一次次对命运的“不自量力的还手”。命运如果先不打脸,我就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些虐待的理由。 “能与人言者无二三”。在2015年的冬天,我在深夜听着谭维维改编的《乌兰巴托的夜》,竟然痛哭了一宿。 “没有在深夜失声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那么,现在的我,起码可以装模作样地瞎扯了。 四、67座珠穆朗玛 某一个写长距离徒步的博客说得特别好: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徒步导师长沼的另一个朋友 –齐藤正史。我没有见过齐藤,可是我从长沼那里听说过他的故事,也看过他的视频。 2013年,齐藤正在徒步大陆分水岭(我今年要走的线路)。有个视频里他走在一条荒无人烟的土路上拍摄自己,一边行走一边说话;说着说着竟然流下了眼泪。 齐藤在怀俄明和长沼相逢。后来长沼说,“齐藤告诉我,走CDT(大陆分水岭)很难,甚至和爬珠峰一样难。它就是一座横着的珠穆朗玛。” 在一个关于PCT(太平洋山脊)的网站上,有下面这句话 —
我不知道这个数据的真实性在今天有多少,但是算一算自己这三年的海拔升降,竟然相当于把珠峰从海平面开始爬上爬下67遍。也许我此生没有能力攀爬真正的珠峰,但作为一个平凡人,我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最后,用2014年的9月27日,我在人人网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作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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