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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微信专稿 | 印象记:玲珑心里布道场(项静)

 老鄧子 2018-01-27

计文君

计文君,河南许昌人,艺术学博士。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小说集《帅旦》、《剔红》、《窑变》、《白头吟》等,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中国作家》中篇小说奖等多种国内文学奖项,著有《谁是继承人——红楼梦小说艺术现当代继承研究》,现为中国现代文学馆副研究员。




玲珑心里布道场


文 | 项静



2015年春天,到鲁院去培训学习,跟中国现代文学馆在一个大院子里。见到了很多作家评论家,曾经的停留在纸上网上的好多名字,都成了真人。我特别喜欢冠盖满京华这个词,但它有时候是贬义的,雍容华贵,可惜永远也用不上,那个时候私下觉悟这些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汇集一地,可能就是这个词不经延伸的本来样子吧。


在名字的洪流中,经常听朋友们提到在这个院子里上班的计文君,看过几篇她的小说,诸如《剔红》《帅旦》,光看名字就有一种千里江山身后远的感觉,好看归好看,但不是我这一路人能入心入肺欣赏得了的那种作品。有时候绕着院子散步,跨过马路到对面吃饭买东西,我心里还默默想过,万一遇到这个人,我能不能认出她来啊,其实网络时代,搜搜就可以看到照片,人就是懒,就那么纳闷着猜想着,大概是一个像张爱玲那样气质的高个子的女生。


经常有朋友来聊天,有一天岳雯说,计文君要来找你们玩。在楼道里就听到哈哈哈哈哈的泼辣爽朗大笑,灌满楼宇,冷清空旷的走廊顿时有了一团暖和光,是那种白炽灯的光,带着黄色的光晕,有热量但不刺眼。


人未到声先闻。闯入视野的是高挑婀娜身材的计文君,满面春风笑语喧哗,一看就是个角儿,但好像没什么日常生活气儿,绝对是人堆里藏不住的人。外貌跟我想象的略有差池,身量差不多,头发不一样,太有特色了,发型跟台湾的迪克牛仔如出一辙。寒暄搭讪一通,声音真特别!怎么说呢,多年来,如果说有什么人的声音迷醉过我,那一定有计文君的嗓音,太特别了,我一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捏着嗓子说话,怎么这么不费力气,又那么滑亮平顺饱满,像在特制的嗓门里直接吐出来的,不是挑在舌尖上的。 


自此之后我再去读计文君的小说,都是自动加了配音的,永远是她在那里娓娓道来那些前生后世的故事,漫不经心但又鞭辟入里的剖心发论,再也回不到不认识作家之前脑海里回旋普通话的阶段。也认识一些作家,无论如何熟悉,他的作品都还是原来的声音,中性匀速,给阅读者隔着恰当的距离。另外一些作家就是强势自动配音的,包括学术文章,脑海里总是他们在当场演绎给你听,当然这给我很大的困扰,感觉被他们改变了感观世界。但从另一面来说,他们是具有独特声口的作品,有个人特质的作家,天生的而不是后天教养的,这是他们需要感谢基因母胎和天地万物的部分。这种天分让独属他们的写作,当仁不让落地生根,继而不可动摇,有雄心壮志的还会去树立标杆、攻城掠地,改造他人和世界。

 

见面之后一行人簇拥着计老师去吃饭,其实也就三个人,但计老师说话的气势和风风火火的架势,让人觉得那就是出征。座上都是在京的青年评论家、作家,除了吃就是听大家聊天,聊天聊天,这个“天”有时候也有“道”的意思吧,看计文君跟在座各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像看相声表演,非常过瘾。犹记得她形容一位微胖的C君是骨骼清奇,众人击节赞叹,我暗暗记下,真神来之词。《剔红》后记里随便来一句,“这是个急管繁弦的时代,这里是华盖摇曳的京城”,时间空间跟刀耕火种里来的语词显然隔山隔水,把自己送到了对岸。词语到她的嘴里和笔下都显得特别富裕,使用起来带着挥金如土的架势,让穷人们看了倍感绝望。


聊天除了姿势,还有内容。饭局吃得快散得也快,一晃好多日子就过去了,听计老师在各种研讨会上侃侃而谈,一律是抓要点、下猛药。她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今天说李杜文章,光芒万丈,但杜甫在唐代人选的集中,像《河洛英灵集》中,杜甫也是叨陪末座的。那时候文学标准是王维,白居易。但批评的标准会改变,经典化不是批评唯一的功用。我们有时候常常把两个功用混在一起谈,仿佛批评的最终价值就是为了厘选经典、书写文学史。其实批评另一个功用在我看来更为重要,就是作为现时性文学生态不可或缺的构成者。在这个意义上,创作与批评是互为主体性的,相生相长、相辅相成,甚或相爱相杀,一切都有意义和价值。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最后成就各自的精进之路。”她披肝沥胆地说,“我从来没有觉得卡夫卡和《红楼梦》是两个问题,昆德拉和曹雪芹也在做同一件事……汉语即是我们的局限性,也是我们的规定性……当你存在过之后,如果你对汉语是一种败坏,那真的是有罪的。如果你对汉语是不存在的,甚至你的存在是祸枣灾梨,那你还不如不写。至少要有一点点贡献。如果让我选择,我仍然会选择做中国人的唯一原因是,汉语是我的母语。”

细想起来计文君却不太经常主动谈论托斯妥耶夫、托尔斯泰,不讨论福柯、阿甘本或者现代性,也不太经常涉及卡夫卡、博尔赫斯、加缪、卡佛、门罗或者我们所能想到的谈资,所说都是闲话和一些板正的世情人道。正是这些把她从“富贵乡”拉到了人群里,从中凤毛麟角地瞥见了她的一些生活,比如跟着我们喜欢上了“杀人”、卧底游戏,非常上瘾,从一个战战兢兢被语言施了魔法的新手,到深度进入游戏“杀人”不眨眼的高手;再比如一落地上海,就对玻璃橱窗里的鲜衣美服爱不释手,恨不得跳下车就去买买买;收获别人表扬,露出少女状,念念不忘她的导师说过她有才华;看她跟孟繁华、周晓枫两位老师荤素不禁,一路脱口秀表演,攻守有道,不占下风。

 

认识一个有趣的印象深刻的人,往往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改用这个人作为纪元,认识某某的第一天,认识某某的那一年,认识某某十年之后如何如何,或者用她(他)标记空间,这个地方是某某人的家乡,某某也曾经来过这个地方,看个电影也会觉得这就是某某生活过的地方,怪不得某某是这样的性格等等。跟着计老师一起认识的何殊我先生,一面之缘,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却经常相聚,他在随后几年的时间里换了好几次工作,从文学到电影、出版,但凡来到上海,必然叫我们上海的几个写评论的一起出去聚聚聊聊。在所有无话可说的时刻,我们就拿出计文君填充时间,说她的玲珑剔透之心,说她的经世致用之才,说她刀子嘴豆腐心如此等等,铺排而去,兴头上大家也会为计老师尚未出来的大作举杯庆贺,不知道远在京城的计老师会不会喷嚏连连。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好像听起来根本不是一个人,凑在一起就的确就是她的样子。闲话中几个小时就过去了,这些聚会从时间分配上应该叫做关于计文君的聚会。一个作家永远无法知道,他们是怎样地改变和影响了世界,侵入了别人的时间,那些都是在文学很远的地方进行的。


《琢光》里,两个有着玲珑心的女人在商界里做起了道场,惊心动魄而又艰苦卓绝,她们痛苦着抉择着,而又成长着……我私心里希望计文君保持现状,成为我们的对岸的美景,在现代世情和人心的道场里,她已经写得足够圆满了,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进境了,除了高处远处的些许寂寞。看到《琢光》,有了新鲜经验的加入,不由得会兴奋和期待,又盼望着她继续去冲锋陷阵,去容不得沙子,乘兴而去,哪怕败兴而归,也要去折腾。从写作的角度说,在作家的内心图景里破坏掉另一个世界的圆满,有艰涩和尴尬,有一砖一瓦的重新建设,才是“琢”的样子,才算真正有“光”。破坏不会一蹴而就,一如建设不会平地高楼,无涯的时间里,到处都应该是道场,玲珑之心,且用得着呢。


计老师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一声“喂,你可能没存这个号码吧”,我听声音就知道是她。事实上我电话里几乎谁的号码都没有,手机几次丢失,备份密码也找不到了。每次有人打电话,都像猜谜语和心理较量。我爸爸电话进来,他说喂,我也说声喂,那边不响,我说您好,我爸爸说,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我说,那不应该的吗。然后才有事说事,无事寒暄。找我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写印象记,风险很大,比瞎子摸象还不准,摸到哪里算哪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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