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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岁的雪 l 李星涛

 老鄧子 2018-01-27

站在五十岁的山岭上,瞻顾两边的白雪,无论目光多么幽深有力,揭开的雪层多么惊心动魄,但雪里埋进的毕竟都是人为的结果,与雪毫无干系。



又看见雪了,还是那样白。可目光却不愿浮在雪的表面闪亮,而是不停地将这白一层一层揭开,寻觅被白掩盖起来的真实世界。融进了尘世过多的人和事,这白已凛冽起来,变得厚重而沧桑。如此,你说,雪也有年龄了,它已随着你长到五十岁了。

 

五十年前,雪就是雪,白得单纯,白得彻底,白得铺天盖地。麦苗盖上了白棉被,杨树穿上了白玉衣,小河镶上了白花边,村庄沉浸在安徒生的梦里。你的脚印变成了童话的巢穴,梅举起了芬芳的火焰,为小河渲染出暗香浮动的意境。洁白的背景下,一切都被虚幻出迷迷离离。

 

月亮升起来了,一弯清辉垂下无数光的瀑布。虽然落地无声,瀑布却又清晰闪烁出一条条清溪潺潺流动的影子。静观片刻,你会发现仿佛那潋滟的光波就是“哗哗”的水响,那洁白的雪地就是纯净开阔的河床。在月光与雪光相溶的刹那,你仿佛可以看见月光的裸足踩过泉水而溅起的水花。此时,天地间仿佛有无数童话,一刹间全都被一只只白鹭的尖喙啄破,正在向外面汩汩流淌着明亮神秘的汁水。

 

雪落的声音很美丽。乍一听,寂寞无声。可找个僻静的地方,侧起耳朵,便可听见雪“踩”出的沙沙声。那声音幽幽的,像是无数美丽的灵魂在行走,又像是温暖的草垛对着迷离的远方轻声细语。听雪,是一个完美的通感过程。沙沙的声音滤过视觉、听觉、触觉后,把所有的任务都交给了一颗纯净的心。而此时的心宛如一朵梅花蕾,早已从天籁般的雪声里听出了纯净与轻灵,听出了爱的激情在雪花深处潺潺涌动……

 

 

可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厚,你对雪的认识也在不停深入。戊戌大寒之日,天突降暴雪,随着雪制造出的“咔嚓”“轰隆”声不停传来,你不由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起这汹涌澎湃的雪潮,蓦然心惊之余,你看见的雪,已不再是过去的雪了。

 

以纯洁的名义,雪在公开地掩盖着真相。看不见了垃圾,看不见了沟壑,看不见了散发着臭气的污淖。一统天下的白,让好多人失忆,只顾雀跃。而雪就在这一片赞词和笑声中,静悄悄地粉饰着世界,不动声色,冠冕堂皇。

 

雨可以流走,风可以刮走,而雪却自有定力,落地有形。即便是化成流水,也要从尘世咬噬掉几口鲜活的热气。雪积蓄着,于一片欢呼声里看不见地积蓄着,直到世界突然传来骨头断裂的咔嚓声,有人才被惊醒。这时候,你走上厚厚的雪地,脚踩出来的一对对黑窟窿,怎么看都像是一双双黑黝黝的眼睛。“矻哧矻哧”的声音随着脚步漫上来,怎么听都像是雪在津津有味啃食骨头的声响。

 

雪不会轻易化去。它会把每一个人当成储满火焰的乳房,“滋滋”地吸食者。这还不算,贪食火焰的雪还要让人和万物瑟缩发抖,使劲向内收缩,搂紧自己取暖。它每消融一层,人和事就单薄了一层。锋利的雪如同木匠手里的刨刃,正耐心地一层一层地切削着年轮。背阴处的残雪,化得最迟。隔世的一瞥,常会穿过肉身和尘事,因找不到先它而去的同类,它也会躲在暗处低声啜泣。

 

 

人生的残雪最冷。冷做的寒气会先从鬓角开始弥漫。太阳化不去,手指抠不掉。残雪又是活着的,它开始是白的,然后就逐渐变成黑色的了。残雪一旦变成黑色,就会比闪电还要刺眼,因为乌云已经白得惊心。

 

残雪不残,它对应的天空无论黑白,还是最初的圆满。在这从残到满的过程里,总是布满人生感激的心跳。残雪又是无敌的,那块状的病根埋植在手制的水声里,开出的花朵总有罂粟般诱人的艳丽。

 

与五十年前相比,雪落的声音虽然还是沙沙的,但听起来已经是由里往外,却有些怕人,好像是一群白色的小兽蹑手蹑脚地潜伏到隐蔽之处,然后找准时机,由外往里张开牙齿扑过来。最沧桑的雪声要到《陶庵梦忆》里才可听到。寒气和湖水铺成的宣纸上,大雪打底,大寒泼墨,张岱停泊在一弯残月似的小舟里。他头顶上雪的足音不用隔世的心情,岂能听得出来!?

 

以人生的经历融进雪中,继而用“雪亮”“昭雪”“待到雪化时”等一系列词语的刀子,把雪横着切成两部分,在五十岁的山岭中隔。深刻之余,你又不得不慨然长叹——雪是无罪的,有罪的应该是人。站在五十岁的山岭上,瞻顾两边的白雪,无论目光多么幽深有力,揭开的雪层多么惊心动魄,但雪里埋进的毕竟都是人为的结果,与雪毫无干系。这样想着,你便将有些雪深藏进体内,用血液和骨头紧紧护卫起来了。未来的日子里,你还需要用这些时光的舍利将自己和生活照亮。


(本公众号与上观APP朝花时文栏目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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