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爱喝酒,也酿酒。他酿药酒先把桂皮捣成粉末并过筛,然后和米饭、酒曲之类搅拌均匀,待其发酵而成。
相传西汉淮南王刘安的门客小山作有《招隐士》,第一句便是“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而“招呼明月到芳樽”,则完全是苏东坡的神来之笔——既然月亮上也有桂树,那么酒杯里满斟的桂酒倒映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这便有“酒中有月,月中有酒”的神韵了。
当时的惠州太守詹范,对苏东坡执礼甚恭,多有关照。读到苏东坡老师的诗,当即和了一首,大约表示他要来叨扰一杯桂酒,于是苏东坡又和了一首《惠守詹君见和复次韵》,客气地表示“刺史不须邀半道,篮舆未暇走山村”——您公事忙得很,不用特意来的啦。
已破谁能惜甑盆,颓然醉里得全浑。
欲求公瑾一囷米,试满庄生五石樽。
三杯卯困忘家事,万户春浓感国恩。
刺史不须邀半道,篮舆未暇走山村。
当时的循州太守周文也很崇拜苏东坡,数次邀请苏老师到他那里做客。而苏东坡则屡次委托周文帮忙买米,周文遂常以米送给大苏先生。《三国志》中记载,周瑜曾向鲁肃借米,苏东坡便在诗中反用这个典故,把周文比作周瑜,而他自己则自比为贫穷的庄周,常常得到周文的馈赠——这次酿桂酒用的大米,就是周文送的。
苏东坡这样爱酒,他甚至写了一篇小品文《酒名》,收在他的《仇池笔记》里。文中搜罗了一大堆唐代的酒名,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退之诗云:“且可勤买抛青春。”《国史补》云:“酒有郢之富水春,乌程之若下春,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杜子美诗云:“闻道云安曲米春。”裴铏《传奇》亦有酒名松醪春,乃知唐人名酒多以春。
既然唐代名酒多以“春”字命名,而当时的惠州也有一种酒叫“万家春”,苏东坡索性将之发扬光大,他住在罗浮山下,便将山名顺手借来,给自己酿的酒起名为:罗浮春。
海上葱昽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
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
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
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
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
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注册专利商标,是人类进入公元20世纪以后才逐渐意识到的事情。但早在将近一千年前,苏东坡已经料机在先,他特意在诗中末句下面作了个自注:“予家酿酒,名罗浮春。”不消花一文钱注册费用,便把这项专利牢牢占住。
这个“罗浮春”酒,最初应该指的是一种与桂酒有别的糯米酒。但苏东坡并无意于固步自封,恰恰相反,他似乎大有把“罗浮春”开发成酒品系列的意思。
某天深夜,家人皆已入寝,与苏东坡交往甚密的罗浮山道士邓守安,忽来叩门。在邓道士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大颇有吕洞宾风采的人物,以桄榔叶为衣,手中提着一斗酒,自称是“真一酒”。于是三人坐下畅饮,苏东坡大醉。告别之前,那位客人从袖子里抽出一本书送给大苏,末尾处竟然标注为九霞仙人李靖所书。
因为醉酒,记忆一片朦胧,苏东坡的印象如此亦真亦幻,以致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一场梦境。于是他认定,这是神仙送给他的酿酒秘笈,遂为此酒取名“真一酒”,说酿出来的酒的味道,像极了驸马王诜家酿制的“碧玉香”酒。
随后,他写了一篇《真一酒法》寄给朋友们,又写了一首《真一酒(并引)》:
米、麦、水三一而已,此东坡先生真一酒也。
拨雪披云得乳泓,蜜蜂又欲醉先生。
稻垂麦仰阴阳足,器洁泉新表里清。
晓日著颜红有晕,春风入髓散无声。
人间真一东坡老,与作青州从事名。
王鲁斋《造化论》中说:“麦受六阳之全,故就实而昂;稻分阴阳之半,则未实而俯。”认为麦子得阴气,稻子得阳气,故稻穗下垂,麦穗冲天。而真一酒中既有稻米又有麦子,所以阴阳俱足。苏东坡说,打开酒瓮,那玉色的真一酒,味道很像他在黄州时所酿的蜜酒。早晨喝了真一酒,满面红晕,春风一吹,酒气如入骨髓。
《世说新语》中记载,东晋权臣桓温手下有一位主簿,特别善于品酒。他把好酒称作“青州从事”,因为青州有个齐郡,齐与脐同音,好酒力道会一直达到脐部。把劣酒称为“平原督邮”,因为平原郡有个鬲县,鬲与膈同音,劣酒的酒力只能到达胸腹之间。当然,作为官职,“从事”也非“督邮”所能及。因此苏东坡说自己在人世之间,追求真一之境,如今便用它来作美酒之名。
既然真一酒是神授之酒,那还得了!偏偏老道士吴复古也来到惠州,每天不饮不食,只喝这真一酒,还真有点“喝了咱的酒,仙风又道骨”的意味了。苏东坡赶紧又写了一首《真一酒歌(并引)》:
布算以步五星,不如仰观之捷;吹律以求中声,不如耳齐之审。铅汞以为药,策易以候火,不如天造之真也。是故神宅空,乐出虚,蹋踘者以气升,孰能推是理以求天造之药乎?于此有物,其名曰真一,远游先生方治此道,不饮不食,而饮此酒,食此药,居此堂。予亦窃其一二,故作《真一》之歌。其词曰:
空中细茎插天芒,不生沮泽生陵冈。
涉阅四气更六阳,森然不受螟与蝗。
飞龙御月作秋凉,苍波改色屯云黄。
天旋雷动玉尘香,起搜十裂照坐光。
跏趺牛噍安且详,动摇天关出琼浆。
壬公飞空丁女藏,三伏遇井了不尝。
酿为真一和而庄,三杯俨如侍君王。
湛然寂照非楚狂,终身不入无功乡。
针尖一般的麦芒直指天空,小麦不生长于水中,而只长在干燥的山丘陵冈。九月里播种,四月里成熟,它的生长经历了四个严寒的节气,从冬至后的“一阳”直到四月的“六阳”。而且,它也不会受螟虫和蝗虫的侵害。到了传说中飞龙御月的四月份,麦子进入了生命的秋天,田野中一片金黄。斗转星移,天旋雷动,磨细的面粉色泽如玉,散发出诱人的芳香。而蒸熟的馒头上有十字裂纹,看上去更是光彩照人。修炼者结跏趺坐,像牛反刍一般安详,内气动摇人之天关,口中渗出玉液琼浆。阴性的水(壬公)飞到天空,阳性的火(丁女)伏地潜藏,犹如三伏的炎热之气,遇到了冰凉的井水。用这些材料酿成的真一酒,秉性温和又庄重,三杯下肚,饮者面色酡红,但是整个人清醒安静,而非像一般的酒徒那样痴狂。从此终生逍遥,再也不会进入无功之乡。
从麦芒插天到麦粒金黄,到蒸成面饼酿出真一酒,再到人的反应,这诗中的每一句中,似乎都注入了道家的玄机。
这首诗也因此被后世诗评家指为“道气太重”之作,大约他们觉得,那个一向直面现实的苏东坡,不应该隐身入虚幻的道法之中,寻求慰藉。
但是,此“道”与彼“道”,在苏东坡这里,最终汇合为“天道”——在这里,他找到了他一生中孜孜以求的圆融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