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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福尔:摆渡人9

 昵称W0S3f 2018-01-28

迪伦在他背上身体发僵。

她想起来乔纳斯曾经说起过同样的事,他一瞬间就回到了家,回到了斯图加特。


“但这样的事没发生在我身上,”她缓缓地说,“我还是没有离开荒原。”


“我知道。”他叹息着说。

“为什么不行呢?”

她好奇地问,“为什么我就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呢?”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他的步伐,崔斯坦坚定地迈了三步,然后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得很含糊,听起来不像是实话。脚下的地开始变硬了。崔斯坦马上就把她放了下来。开始迪伦还有些愠怒——因为不舍依偎在他身上时的那股暖意,还有被他背着的奢侈享受。


崔斯坦重又拉起她的手,低头对着她微笑。她也对他报以微笑,然而她一看到前方陡峭的山坡,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你知道的,我真的很讨厌爬山。”

她直言不讳地说。

崔斯坦像在安慰她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指,然而脸上的表情却很顽皮,“我们总可以掉头回去的。”


他指的是再穿回沼泽。

“不可能。”迪伦回答。

晴空中耀眼的太阳此时已经降到了天穹顶点以下。


“是啊,”崔斯坦轻声附和,“我们不可能再穿回去了。”


“而且那样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她说,“如果我不和你一起走,我就不回去。”


崔斯坦做了一个鬼脸,但他不想争辩什么,“那就跟我走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拉着她的手前行。跋涉,跋涉,再跋涉;向上,向上,不断向上。迪伦的小腿肚子很快就变得酸胀,呼吸也很吃力。他们攀得越高,风势也越来越猛。


随着午后时光慢慢流逝,一簇簇浓密的乌云开始在天空聚集。尽管天气变换、寒意袭人,但迪伦还在出汗,手心都湿乎乎的。她有些尴尬,只好把手从崔斯坦那儿抽出来。


虽然整个早上一直温暖、阳光明媚,然而露水依然顺着漫山遍野的野草和石楠缓缓往下淌。冷水浸透了她的牛仔裤,曾经熟悉的那种越来越不舒服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能慢一点吗?”她喘着粗气说,“或者稍微休息一下呢?”


“不行。”

崔斯坦的回答直截了当。

但当迪伦打量他时,却诧异地看到他的眼晴没有看她,而是盯着天空。由于不安,他的脸紧拧着,嘴不快地向下撇,“就快到傍晚了,我不想你停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就一分钟,”迪伦央求道,“我都还没听到它们的叫声呢。”


可是这话刚出口,瑟瑟风声就到了,其中掺进了别的声音,那声音更尖厉、更刺耳。哀号与尖叫,是恶魔们。


崔斯坦也听到了这声音,“快走吧,迪伦。”他以命令的口吻说。他不顾迪伦的反抗与挣脱,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开始继续向山顶大步走去。


第二十八章

崔斯坦知道迪伦很累。

他从她沉重的脚步和艰难的呼吸中听出了她的疲惫。从她摆动迟缓的双臂与每走一步都要拉他一下的动作中能感受到她的疲惫。他很清楚这一点,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但如果夜色降临时他们被困在了山上,那些恶魔们绝不会心慈手软。迪伦似乎已经彻底不害怕它们了——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崔斯坦能保护她免遭这群恶魔的毒手——但她这是拿生命开玩笑。


恶魔们现在恼羞成怒,她体会不到这一点,但他心里清楚。这种恼怒不仅是因为它们始终没有在她穿过荒原时捉住她,更是因为她竟然掉头回来了。


她回来后一次次挫败了它们,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在没有摆渡人保护的情况下完成的。它们决心一定要让她为这种傲慢自大付出代价。崔斯坦想起了以前安慰她时说的话——永远不会失去她,永远不让恶魔抓到她。


他以前一直对此非常有信心,现在他已经不敢确定了。拜迪伦所赐,现在整个游戏都改变了,他也改变了,他不知道这场全新的战斗都有什么新规矩。现在他虽然摸到了一点头绪,但还是无法缓解自已的担忧。


登顶后他略停了一会儿,好让迪伦赶上来喘口气。如果迪伦真的能得偿所愿,如果他们真的能冒险长途跋涉回到那辆列车上,那么在他们要翻越的所有山峰中,这座山算不得是最高的。


但,它的高度足够让崔斯坦将这四面八方绵延的山路一览无遗。其余的摆渡人正带着闪烁的光芒朝他缓缓走来,他们走下倾斜的山坡,走上蜿蜒的溪谷,就像他以前那样,催促着他们保护的灵魂们赶往安全的地方。


很奇怪,他以前不常注意他们,现在却感觉自己像一块海中的石子在阻挡潮水一样。


他的所有直觉都告诉他掉头回去,加入他们奔赴荒原边界的旅程,但他心里在努力压抑着这个念头。夜幕正在降临,他要是那样做,迪伦的死期就要到了。


“快点,”他一边催促着迪伦,一边又开始多前走,“快点,迪伦,安全屋就在山脚下。”


“我知道。”

她平静地说,呼吸已经平复了。

她当然知道,以前她来过这里。崔斯坦苦笑了一下,继续赶路,搜索着一条走下砂石山坡的安全路线。


尽管崔斯坦顾虑重重,他们还是一溜烟地连走带跑下了山,在夜幕来临、恶魔包围迪伦之前就进了屋,把恶魔们沮丧的叫声关在门外。他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把头靠在已经弯曲变形的木门处歇了一会儿,然后才起身点火。


迪伦站在窗边向外张望,火点着了,他走到她身后,搂住她的腰,可她还是一动也不动。


“你在看什么?”

他在她耳边低语。

“没什么,”她眉头紧蹙轻轻地说,“但有点不对劲,不是吗?他们一定在那里。你能看见他们吗?”


“恶魔吗?”

“不,”迪伦摇摇头,“我说的是其他的灵魂,其他的摆渡人。”


崔斯坦默然,过了许久才说道:“我能看见他们。”


迪伦忧郁地点点头,心里琢磨着他的话。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眼角的余光正好能看到他撇着的嘴。


“时间晚了。”她说。

“是晚了,”他紧紧搂着她说,“不过我们现在在这里是安全的。”


他的话并没有让迪伦脸上的愁容舒散。

“那些恶魔们进不来的,迪伦,这你是知道的。我们现在绝对安全,我保证。”


“我知道。”她喃喃地说。

“那你这是怎么了?”

“现在还有多少灵魂仍然在外面?”

她转头面对着他问。

炉火的光在她的眸子里闪烁摇曳。

崔斯坦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又面朝着窗子,眼晴扫过远方的旷野。


“没有很多了,”他说,“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进安全屋了。”


她的目光又转回窗子,伸出一只手扶在窗棂上。外面又突然响起了呼啸声,崔斯坦忍不住想把她的胳膊从窗边移开,他不想让恶魔们觉得她是在奚落、挑衅它们。


“你能帮我也看到他们吗?”她突然问,“就像我以前独自一人时看到他们那样。”


“你为什么想看到他们?”他问。

她耸耸肩,“我就是想看看而已。”

这个请求貌似没什么危害,但崔斯坦看到她额头紧蹙还噘着嘴的奇怪样子,心里还是有些惶恐。他叹息一声,把她往自己身边又拉近了一些,两人的太阳穴紧挨在一起。


他集中精力盯着窗子,在头脑中清除了荒原的外表幻象,露出下面真实的地狱。迪伦静静地喘息着,他知道自己的办法起作用了。


“我看到他们了!”

她尖叫起来,“就像以前一样!”

停了一会儿她又问,“他们在干什么?”

崔斯坦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逃命。”

他们刚刚进安全屋不过几分钟,甚至连火都还没有点着,但就在那一刻,下午已经消失在暮色中,光线融入黑暗里。只能看见三个灵魂,他们时隐时现,他们的摆渡人在敦促他们冲刺完最后一段路,他们也在拼命迂回前进。


崔斯坦绷紧了嘴,表情痛苦。

他们不可能全部幸存。

突然间,他从迪伦身边走开,“别啊!”她转头对着他说,“不。”


“崔斯坦,让我再看看!”

“你再看下去会后悔的,迪伦。我向你保证。”


迪伦脸色变得煞白。

她琢磨着他的话,咽了一下口水,“谁在那儿?”


她声音嘶哑地问。

他紧闭双唇,拒不回答。

她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又问了一遍,“谁在那儿,崔斯坦?”


他叹口气,没有看她的反应,目光又移向了窗外。他依然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三个落在后面的灵魂。


“一个老人,一个女人,还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有谁?”

她追问道。

“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一个小女孩。”


迪伦手捂住了嘴,她奔向窗边,脸贴在窗玻璃上。


“现在她在哪儿?”她问,“她还在外面吗?我要看看。”


崔斯把那个红色的荒原也带走了。

“让我再看看。崔斯坦!再让我看看荒原!”


他摇摇头,她看到了映在窗玻璃上的崔斯坦的表情。


“崔斯坦!”

“不,迪伦。”

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态度很坚决。

自己看到这一幕就已经够糟糕了,他不愿意让迪伦也目睹这恐怖的一幕。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安全地到达了目的地。


而那个老人已经被拖了下去,此刻还有两三个恶魔正在它们行凶的现场徘徊。只有那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不知什么缘故还在那里,但是肯定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发生了什么事?”

她大声问道,用手使劲敲着窗子,把崔斯坦吓了一跳。窗子被她这一敲颤了颤,但还算牢固,“让我看,崔斯坦!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那个小孩被一大堆恶魔团团围住,崔斯坦很难看清她,只能分辨出一个大概的轮廓,紧紧缩在她的摆渡人的怀抱里。尽管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崔斯坦依然能看到她惊恐的表情。


她嘴巴大张着,拼命喊叫,眯缝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那张惶恐万状的脸深深烙在了崔斯坦的脑海里,这又是一个他永远不会忘记的记忆片段。


“崔斯坦!”

迪伦的尖叫声把他的注意力拉回到了她身上,“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被包围了。”

他低声说。

她咬着嘴唇,一脸绝望,手更加使劲地压着窗玻璃,好像自己能够对他们施以援手似的。突然她转过身盯着他。崔斯坦抬起两只手,向后退了两步。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你得去帮帮他们!”

他对她摇摇头说,“我不能。”

“为什么?”

“我就是不能去。每个摆渡人都只对自己引导的灵魂负责,无权去管其他的灵魂。”


迪伦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怒视着他,“但是这太荒唐了。”


“事情本就是这样。”他也变得很激动。

她回身背对着他,她这番严厉的指责委实刺伤了他。这又不是他的错,规则又不是他定的。


“他们还要走很远的路吗?”

她心平气和地问。

崔斯坦再次向窗外望去,他们还在那里。“不,”他告诉她说,“但他们走不了,魔鬼太多了。”


太多了。

迪伦闭上了眼,冰冷的窗玻璃让她额头发麻。她回忆起来这样的感觉——它们拖拽着、抓挠着、撕咬着,穿透了她的身体,只留下冰冷和恐惧。一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现在正在经受这一切折磨,她的眼晴盈满了泪水。


这不公平,不能袖手旁观!

但崔斯坦怎么可能任由她冒险呢?

突然,她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崔斯坦说离得不远,所以他们不需要多长时间,只要一分钟左右就够了,或许只要几十秒


他们只要分散恶魔们的注意力就行了——她转身就开始朝门冲去,她浑身热血沸腾,决心压过了恐惧感。只要分散恶魔几秒钟的精力,他们就得救了。


她可以办得到。“迪伦!”

崔斯坦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她听到他在挪动步子,感觉到他在伸手阻拦她,手指擦过了自己的后背。但是太晚了,她已经夺门而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那个正在苦苦挣扎的灵魂又身在何方,所以她只好摸索着顺着小屋的正前方走去。


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是崔斯坦追了出来。她听到他在喊自己的名字,声音里既有惊恐也有愤怒。然而瞬间过后,她的耳边就充盈着吼叫声和嘶嘶声,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


周围的空气在剧烈地波动,迪伦感觉自己犹如沉入了冰水中一样,胳膊上马上冒出很多鸡皮疙瘩。然而她还在飞跑,如果恶魔们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这就说明她的策略起作用了。


突然间,不知什么东西像钳子一样紧紧抓住了她,比她之前经历的魔鬼们的拉拽更加有力,但同时又很温暖。迪伦马上意识到了是谁在拽自己,旋即就听到了崔斯坦愤怒的咆哮声。


“你到底在干什么,迪伦?”

她不理会,徒劳地扫视着黑暗中的荒野。他尽力把她拽回去,而她在拼命挣扎。


“他们还在这儿吗?你现在还能看见他们吗?”


“迪伦!”崔斯坦用力拉她,毕竟他比迪伦要强壮得多,终于把她拉回来了一步,而她还在继续拼命挣脱,“迪伦,快停下来!”


恶魔们的声音和崔斯坦的声音纠缠在一起,很难分清。迪伦只感觉自己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她的脸在刺痛,有一小缕头发已经被拽下了头皮。


崔斯坦的胳膊死死抱着她的腰,让她简直无法呼吸。她踉踉跄跄,一只脚在和崔斯坦的拉扯中绊住了他的腿,她感觉身体正在向地面倾倒。恶魔们得意地发出刺耳的笑声,这时的迪伦才意识到白己真的是在冒险。


她把自已的命连同她和崔斯坦在一起的机会都押上了。她出来多久了?一分钟?或许一分十几秒了吧?应该足够了。她马上不再挣扎了,由着崔斯坦拖着自己向安全屋,向那片亮光奔去。


崔斯坦再次砰的一声关上屋门。

他背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尽力压抑着让脉搏狂跳不止的恐惧感。迪伦跌跌撞撞地走到屋子中间,崔斯坦能感觉得到她正在看着自己,但他继续正视前方,使劲压着心头怒火。


“他们安全了吗?”她静静地问。

“什么?”

他转过头对着她怒目而视。

“那个小孩子还有她的摆渡人,他们安全了吗?我以为……我以为如果能分散一下魔鬼的注意力……”


崔斯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刚才就是为了这个?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牺牲自己?”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大了,声调也高了不少,“迪伦!”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陷入了沉默。


“他们安全了吗?”

她又问了一遍,轻声细语像是一种温柔的责备。


“嗯。”

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迪伦嘴上浮现出一丝羞怯的笑,他们能幸存下来就是对她的肯定,证明她刚才的选择是正确的。崔斯坦看她还在笑就更加生气了,恨恨地挫了挫牙。


“再也不要做这样的傻事了!”

他以命令的口吻说,“你差点就被它们抓走了,你知道吗?”


迪伦垂着头,心有余悸,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她现在浑身颤抖,跟自己魂飞魄散比起来,她更害怕他生气,“我只是情不自禁想做点事情帮他们,我受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就这样被那些恶魔捉去。”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看到她的可怜模样,崔斯坦的脸色渐渐和缓了。


第二十九章

对迪伦来说,崔斯坦的怒气似乎消散得很慢。他坐在屋子里一把硬靠背椅上,抱着臂,执拗地注视着壁炉。有那么一两次她试着想和他说说话,结果最后都冷场了。


她只有独自退回到那张狭窄别扭的床上,侧身躺下,头枕着胳膊,痴望着他的身影。她并不后悔。自从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害得那个可怜的女人丧了命,她心里一直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感,现在她可以减轻一点良心上的不安了。


她知道自己永无可能让那个女人再活过来,但至少她在这里也做了一点点好事。而且她也没有受伤,没有被魔鬼抓去。她想,崔斯坦真的没必要生那么大的气。


其实,崔斯坦并没有生气。

他盯着炉膛,心里不是怒火中烧,而是像灌了一坨冰冷的铅,只觉疑虑不安,前途未卜,忧心忡忡。


他们现在回去,路程已经走了一半,并且已经克服了最危险的险阻,重重障碍都没能让迪伦止步,放弃这种冒险的举动,重新回归荒原边界外安全的新生活。


他纳闷自己为什么不和她争辩,为什么纵容她拉着自己离她本应该待的地方越走越远。答案是明摆着的,这让他心里更加窝火。那是因为他心里希望她是对的。


软弱,就是这么回事。

他性格太软弱了,所以才会对她让步妥协,幻想在旅途的终点能与她永远在一起。他的软弱,今天晚上几乎让她葬送了性命。


然而回想过去,观察她盯着自己的样子,看着她睁大的双眼中那种无所畏惧的光芒,崔斯坦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拒绝她。他知道,他完全能够重新掌控局面,逼着她跟着自己走。


他在前些日子里就是这样做的。

他能够这样做,但却不愿这样做。崔斯坦叹了口气,站在那里,把椅子踢到一边,“有双人床的房间吗?”他一边问,一边踱到她身边,指了指摇摇欲坠的床。


迪伦对他一笑,脸上的表情显得如释重负。她往墙边退了退,给他腾出地方舒展身体。他们并排躺着,头对头,脚碰脚。他只能搂着她的腰,否则就有从床上翻落之虞。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笑意渐浓,面带一片红晕。


“刚才的事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她喃喃低语道。

接着她微微做了一个鬼脸,又换了一种措辞,“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崔斯坦苦笑了一下。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但这可能是他能得到的唯—道歉了。


“我以后绝不再那样了。”

她又补了一句,“我保证。”

“好啊。”他哼了一声,然后轻轻地吻了下她的额头,“休息吧。”


他小声嘀咕地说,“明天我们还要赶很远的路呢。”


他在床上翻身平躺好,把迪伦拉到自己胸前。她的头依偎在他的肩上,暗自微笑。如果凯蒂现在看见自己会怎么说?她不会相信自已说的话。如果她和崔斯坦真的穿越了回去,在MSN上要和她聊个够。


然后他们会回到学校,她尽力想象着在班上崔斯坦坐在自已身边,写着作文,看着纸飞机从头顶飞过时的场景。他会怎么评价那些吉斯夏尔中学的白痴们?


迪伦能想象出他惊骇的表情。

她恬然一笑,但当崔斯坦转头好奇地看着她时,她却没做任何解释。清晨,浓雾笼罩着荒原,让一座座危峰在视线中隐迹藏形。


崔斯坦没说话,只是把罩衫的长袖拽下来盖住胳膊。然后他看看迪伦,她的T恤很薄,上面已经开了很多口子,很难抵御早上冷空气的侵袭。


“嗨,”他说着,把胳膊从袖子里退出来,“穿上这个。”


“你真的让给我穿?”

迪伦一边问,一边仲手去接。

她满心感激地把厚厚的衣服套在头上,然后把衣服袖子往下拉,直到它们完全盖住她的双手,“哦,现在感觉好多了。”


她的皮肤接触到他残留的体温,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他开怀大笑,上下打量着她。她冲他羞涩一笑,知道自己可能看上去就像是披了件大人衣服的小孩。对她来说,这件罩衫简直太大了,但穿着很温暖。


她缩着下巴,想用衣领暖一下鼻子,这时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准备好了吗?”他问。

迪伦眼望着最近的一座山,山顶依然锁在低垂的云雾中。她坚定地点了点头。他们迈着坚实的步伐上路,整个早上都在爬山。尽管四周盘旋的浓雾正在消散,退向高空,但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依然寒冷。


迪伦告诉过崔斯坦她要带路,但崔斯坦还是走在了前面。他只能这样做,迪伦不知道要走哪条路。她尽力回想第一次来时的道路,朝相反的方向行进。她的目光扫到了某个她清楚记得的熟悉景色,迪伦心里一阵惊喜。


“哦!”

她大叫了一声,突然停了下来。

崔斯坦又走了两步,然后也停了下来,回头好奇地望着她。


“怎么了?”

“我知道这个地方,”她说,“我想起来了。”


那是—片草地。

绿草萋萋,紫色、黄色和红色的野花点缀其间。一条窄窄的土路从草地中心蜿蜒穿过。


“我们就快到安全屋了。”

她说。果然,话刚一出口,她抬头就看见草地远处正是那间小屋。正是在这间小木屋里,她弄明自了为什么只有自己爬出了车厢。尽管太阳藏了起来,但光线依然充足。至少这一次他们不用着急地赶路了。


崔斯坦似乎悠然自得,紧紧攥着迪伦的手,信步而行。小路太窄了,实在容不下两人并排走。然而当他们的腿轻轻掠过那些野花时,一股清香绽放,弥散在空气里。眼前的景色过于完美,犹如梦境。


这么一想,倒是激活了迪伦脑海深处的记忆片段。那也是一个梦,梦中的她和一个英俊的陌生人手挽手走路。


那是这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开始前迪伦做的最后一个梦,但是梦的背景和此时大不相同——湿漉漉的树林换成了现在宁静祥和、赏心悦目的草地。然而那种心境,那种幸福满足的感觉却和此时一模一样。


尽管当时始终看不清梦中人的面容,但迪伦的直觉告诉她那就是崔斯坦。在这所有的一切发生之前,难道她心里早有预感?天意如此?命中注定?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


“你看,我有个想法。”

她的声音很低,不想破坏此刻的宁静。

“说下去。”

崔斯坦鼓励道,但是语调有些谨小慎微。


“是关于我穿过分界线时发生的事情。”

“哦?”

他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嗯,我觉得……”

她把崔斯坦的手抓得更紧了,“我觉得自己之所以来到荒原上是因为命中注定。”


“你来到这里不是天意。”

他回答得很干脆。

“是,这我知道,”

她冲他一笑,没有受他紧张神情的影响,“但是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是天意。”


迪伦说出她这个新发现后,两人都没有说话。迪伦没有再去观察崔斯坦的反应,而是环顾四周,醉心于美景。她知道自已是对的,自信带来了内心的平和与满足。


在这里,在这个她本无权进入的地方,她忽然有种轻松自在的感觉。


“你知道,这太有意思了。”

她若有所思地说,掩盖着崔斯坦一直无语带来的沉默。哪怕他心里不同意,她也不想听到他亲口否认。


“什么很有意思?”

他低声说。

他松开她的手,但一只胳膊搂住了迪伦的肩,手指把玩着她的一缕秀发。迪伦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自已的皮肤游走,脖子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自己很难集中精力。但崔斯坦把脸转过来对着她,等着听下文。


“我是说重新变成正常人,”她说,“你懂的啦。吃吃喝喝、睡睡觉,和人聊天。重新回归过去的生活,假装这一切从来没发生过。”


突然她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我……我会记得这一切的,是不是?”


崔斯坦想了片刻。

她感觉他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他最后承认,“你正在做的事情以前从来没人尝试过。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迪伦。”


“是我们正在做一件以前从没有人尝试过的事情。”她纠正道。


他没再说什么,但她看到他的嘴撇了一下,表明他此时正眉头紧蹙。迪伦叹了口气。如果她想不起荒原里的经历说不定倒是好事。


第三十章

回到吉斯夏尔当一名中学生,每天和母亲抗争,和附近的那些白痴们擦肩而过,这倒容易多了。现在她都无法想象自己重新做那些事情时的样子了。


说不定遗忘比记住要好得多。

接着,她意识到自己至少有一件事不能忘。她转过头看到崔斯坦正在盯着自己,他脸上的表情让她纳闷,他是不是真的能看透浮现在她脑子里的想法。


“我会记得你。”她低声说。

她不知道这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崔斯坦苦笑了一下,“但愿如此。”他说。


接着他低头吻了她。

当他起身的时候,她注意到他拇指和食指间藏着什么东西。是一朵花,纤细的花茎在鲜亮的紫色花瓣重压下微微弯曲。


“给你,”他把花轻轻插进迪伦浓密的发髻中,“这花更衬出你眼睛的颜色。”


他的手指顺着迪伦的脸颊缓缓划过,迪伦的脸臊得通红。崔斯坦哂笑着又重新拉起了她的手,他指间温柔的压力在催促她步子稍微快一点,以防万一。


对迪伦来说,那一晚过得太快了,同时又过得不够快。她一面想尽情品味与崔斯坦相处的每分每秒,一面又担心每次他们像这样停下来,他就会想方设法找一些理由,劝她返身回去。


但他今天心情不错,一直在说说笑笑,促狭打趣。虽然迪伦还不能完全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这么开心,但自已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被他带动了起来。


他甚至说服迪伦跟自已—起跳起了舞——除了小屋外寒冷黑暗中恶魔们的鬼哭狼嚎声,没什么声音可以伴奏。所以他开始小声哼唱。


虽然略微有些跑调。

外面的光线开始变化时,迪伦还在惊诧时间过得飞快。可一到晨空破晓,她马上就去催崔斯坦赶紧上路。而他却显得不慌不忙,踩灭了炉膛里最后一点散发着光热的余烬,掸去鞋上厚厚的一层尘土。


然后,尽管已经没什么再拖延下去的理由,他还是一口回绝了迪伦,不让她打开屋门,一直到太阳从远处东面群山的峰顶之上升起。阳光终于透过玻璃洒满了小屋。


迪伦没好气地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好啦,走吧!”崔斯坦回答。他冲着迪伦恣肆地笑着,她急不可耐的样子让他直摇头,“以前早上我都叫不动你,就差拖着你到外面去了。”


想起那时自己噘着嘴发牢骚、哭哭啼啼的样子,迪伦也不禁莞尔,“刚开始的时候我肯定让你吃了苦头吧?”她坦白道。


他笑了,“要说吃苦头可能言重了,也许说是噩梦更合适……”他越说声音越小,对着她眨了一下眼晴。


“噩梦!”一直站在门边向外张望的迪伦走过来半开玩笑地推了一把他的胳膊,“我可不是什么噩梦!”


然后她又转身,注视着门外,看着荒原上等待他们穿越的连绵群山,“感觉这样走要容易些,像走下山路。”


她耸耸肩,又假装嗔怒地瞪了崔斯坦一眼说,“那我们出发吧!”


迪伦的热情在第一座山爬到一半的时候就荡然无存了。她感到小腿火辣辣的,左肋深处传来一阵阵刺痛,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疼痛。


不过现在崔斯坦似乎倒愿意奋力前行了,迪伦几次三番抱怨,数度要求休息,他都装聋作哑,充耳不闻。迪伦对着他宽宽的肩膀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她并不真的期盼到达最后一个安全屋,因为在她的记忆中那完全是一片废墟——没有屋顶,只有一面墙依然挺立。这也是他们和那条隧道之间最后一道真正的屏障。


迪伦知道,她就是知道,崔斯坦会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劝自己放弃。她猜得没错。他们刚在安全屋安顿下来,恶魔们的咆哮声就马上减弱了,听起来就像追在身后的瑟瑟风声,能这么早到达全是拜崔斯坦寸步不停所赐。


炉火欢快地噼啪作响,他坐在她对面,目光严肃地盯着她。迪伦心里长叹一声,但依然不动声色。


“迪伦……”

崔斯坦踌躇着,咬着脸颊内侧,“迪伦,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噘着嘴,压着火没有大喊大叫,“你看,我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答应过要试一试的。崔斯坦,我们这一路长途跋涉,我们现在不能回去,不是没有……”


他举起一只手打断了这通连珠炮似的讲话,她突然住了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迪伦想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讲下去,不过转念眉头一皱,眨眨眼晴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是……我出问题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眼晴睁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

他的呼吸有些颤抖。

“感觉不舒服吗?你病了吗?”

“不是……”

他犹犹豫豫,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

迪伦心里像结了一层冰一样,“崔斯坦,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看看这个吧。”他淡淡地说。

他撩起自己的T恤,露出腹部。从他的肚脐处朝下长着一道并不浓密的金色汗毛,这让迪伦有些分神。不过她很快就看到了他指的是什么。


“什么时候的伤?”

她轻声问道。

一道红色锯齿状的裂口划过他的身体右侧。伤口两边的皮肤红肿发炎,周围还有浅一些的伤痕。


“恶魔们围攻你的时候留下的。”

迪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她以前从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伤害崔斯坦。看到他在座位上挪动身子时痛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她自己也痛苦万分。整整两天了,他是怎么尽力隐瞒伤势的呢?她是不是太自私了?否则怎么会察觉不到呢?她对自己感到极度失望。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都是我不好。”


他把衣服放下来,藏起伤口,“不,”他摇摇头,“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迪伦,我是说这个伤口,”


他解释道,“现在它应该已经消失了才对。以前我也受到过恶魔们的攻击,几天之内就会不治自愈的。可现在……好像我已经变成了……变成了……”


他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迪伦吃惊地注视着他,他想说的可是“人”


“还不止这些,”他接着说,“我离……离开你,”


他提到这个字眼的时候有点结巴,“去下一个灵魂那里,到玛丽那里时,我的身体并没有变化。”


“什么?”

迪伦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

“我那时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一模一样。”停了一下他又说,“以前这样的事从没发生过。”


迪伦沉默了许久,思索着,“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最后她问道。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

他将自己心中萌发的希望牢牢地封存起来,不愿意向任何人承认这丝希望,甚至对他自己也不例外。他笑了笑说,“我甚至都不应该在这儿。”


“为什么?”

迪伦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他耸耸肩,像是答案一目了然似的,“当我失去玛丽时,我本该当时就被拉走,被送去迎接下一个灵魂的。”


“可是……当时还有我在那儿啊。”

“我知道。”他点点头说,“一开始我也以为可能就是有你在,所以我才没有走,我必须要待到你被再次安全送回去为止。可是这样的想法可能不对,可能我现在……”


他踌躇着,尽力想搜出一个合适的词,“可能我现在报废了或是发生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吧。”他冲她笑了一下,“我是说,我本来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往回走的。这不正常,迪伦。”


“或许你没有报废,”她缓缓说道,“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当你的活做够了,摆渡了足够多的灵魂,你就解脱了。”


“也太多‘或许’了。”

他朝她温柔一笑,“我不知道,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迪伦似乎没有感受到他的不安和谨慎。她坐得笔直,嘴角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眼神发亮,“嗯,嗯,除此之外……”


她朝崔斯坦身体右侧点点头,看到他在用右手遮掩,“……一切都在朝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或许我们就应该顺势而为。”


“或许吧。”

他说,眼神中仍带着疑惑。

他不想把一切事都告诉迪伦,但潜意识深处一直在隐隐担忧。他们穿越荒原,越走越远,他的伤口似乎也在逐渐恶化。


迪伦感觉到自己正在奋力挣扎重获新生,可崔斯坦却禁不住担心等待着他的是不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第三十一章

虽然迪伦一直在宽慰崔斯坦,但想起要回到那条火车隧道、爬回自己的尸体上,迪伦还是十分紧张。她想起了乔纳斯之前说过的话,他提醒她要回到原来的尸身。


她希望车厢里不至于太黑。

她也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自己的灵魂出了窍。她不知道当自己还魂苏醒后这伤会有多痛。


还有,最糟糕的是,她害怕等回到车厢里醒过来后,只剩自已一个人。那样的话,她返回尘世、起死回生反倒证实了崔斯坦的猜测——他不可能和自己在一起。


他不知道如果这样的事发生的话她该怎么办。她只能希望甚至暗自祈祷命运不要这么残酷。这是一场豪赌。每次一想到这些,她的胃里就翻江倒海,一阵恶心。然而她实在别无他法,别无选择。


崔斯坦坚信他的身体无法穿越荒原上那道分界线,他又不能让迪伦待在这儿。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真的走投无路了,要担心的事实在太多了,然而不知怎么的,尽管忧心忡忡,他们荒原跋涉的最后一天里,太阳始终高悬天空,阴云也无影无踪。


迪伦想,这全是因为自己和崔斯坦待在一起,否则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了。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她和崔斯坦待在一起,她就能挺过去,应付得来。


明媚的阳光也让人觉得宽慰,把那些烦恼都压制在意识深处,驱赶到了本属于它们的阴暗角落。迪伦满心期盼自己能认出这趟旅途的终点,能辨认出某些地标。


它们会告诉她目的地就在眼前,让她心潮澎湃,鼓起勇气。然而最后那座山和之前翻越的那些山峰别无二致,不过他们不知不觉间就登上了这座山的峰顶,俯瞰山下那一段锈迹斑斑的铁轨。


就是那儿,她当时就是在那里死去的。

她俯视着铁轨,等待着心中涌起某种感情。是怅然若失、哀恸伤心,或是痛苦不堪,而最后她心头慢慢浮现出的只有恐惧和焦虑,那种她一整天都在拼命压抑的紧张感。


她强忍着,默默下定了决心。

她的手从牛仔裤口袋里伸了出来,用手指摩挲着崔斯坦送她的那朵丝绸般顺滑的花瓣。花被摘下来后已经枯萎了,但她还是舍不得扔掉,反而像护身符一样紧紧捏着它。


它将迪伦和荒原联系起来,把她和崔斯坦联系在一起。迪伦只希望它能让她和崔斯坦永远在一起。


她沉稳地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到了。”她多此一举地说。


崔斯坦不可能看不到铁轨,它们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间唯一可看的东西。


“是啊,我们到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她那样紧张或急切,而是充满了忧伤。就好像他已经断定这次冒险一定会徒劳无功,他很害怕迪伦会失望。他的悲观情绪并没有影响到迪伦,因为她自己心里也难掩重重疑虑。


“那么我们就沿着铁路走好吗?”

她问道。

“不,不行的。我没办法进到你的世界,我不属于那里。除了这里,我不属于任何地方。”


他似乎在半愤怒半绝望地哀求她。

迪伦在牙齿间转着舌头,盯着他。他第一次看起来像个十六岁的男孩,弱小而迷茫。他的迟疑不仅没有吓到迪伦,反而增添了她的勇气。


“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她质问道。崔斯坦抬起一个肩膀半耸了一下,看上去倒非常像一个笨手笨脚的大孩子。


“崔斯坦?你为什么要过来?”

“因为……因为……”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因为我爱你。”

他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没有看到迪伦脸上闪现出的惊喜表情。片刻后他抬起头看着迪伦说,“我希望你是对的,迪伦。可你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你保证过会试试的,”她提醒道,“要有信心。”


听到这话,他惨笑一声。

“你还有信心吗?”他问。

“我心里有希望,”她脸红着说,“还有爱。”


迪伦望着他,一双碧眼射来热辣辣的目光,“相信我。”


她长途跋涉一路走来只为了这个机会,现在她不能回头,不能连试都不试一下就回去。而且,他们也不能待在这里,崔斯坦受伤了。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现在的荒原正在伤害他。


崔斯坦错了,他不属于这里,他需要离开。迪伦把这些念头在心头默念,尽力不去理会头脑深处传来的声音,“他之所以会受伤,之所以会痛苦,全是因为你正逼着他离开荒原。”


她挺起胸继续向黑暗深处走去。

崔斯坦别无选择只能跟上,她不肯放开他的手。一开始在黑暗中分不清方向,他们的脚步声经过封闭的墙体传来回声,空气中有股潮乎乎的味道。迪伦打了个冷战。


“这里会有恶魔吗?”她小声问。

这里的气氛异常安静,但它们肯定可以潜伏在这种潮湿荒凉的地方。


“不会的,”

崔斯坦回答,“它们无法靠近你的世界。我们现在是安全的。”


他的话对迪伦来说只算是小小的安慰,还不足以驱散山洞里的寒气。这寒意让迪伦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上下牙也在不停地打架。


“你能看见什么吗?”

她不喜欢这沉默的气氛,“我们靠近火车了吗?”


“快了,”崔斯坦说,“就在我们正前方,没几米远了。”


迪伦放慢了脚步。

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可不想撞到列车前的减震器上。


“停!”

崔斯坦大喊了一声,她应声停了下来,“伸手摸一下,你已经到了。”


迪伦用指尖试探着,手还没有伸直,就已经触到了某个冰冷坚硬的物体。那趟火车。


“帮我找找门在哪儿。”她说。

崔斯坦抓着她的胳膊肘,带着她走了几米。


“这里就是了。”

他说着,把她的手放在半空中,刚好到他肩膀的位置。她的手四处摸索着,感觉手指下面是污垢和橡胶,那是列车门前的踏板。她意识到踏板很高,他们必须要攀爬上去。


“准备好了吗?”

她问。没有回应,但她感觉得到他的手放在自已的胳膊上,“崔斯坦?”


“准备好了。”

他小声回答道。

迪伦往前走,准备爬上去。她把崔斯坦的手拉过来,盘进掌心。她不能冒险,不能松开他的手。她才不管这样有多不雅观呢,她不想又一次上当受骗。


“等等。”

他使劲拽她,她只好转过头。

崔斯坦的另一只胳膊游移到她的腰间,把她拉进自己怀里。隧道里的路高低不平,所以这一次他的脸正和迪伦的脸平齐。他的呼吸让迪伦觉得脸痒痒的。


“看,我……”

他先开了口,随即又沉默不语了。

她听到他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他捧着她的下巴,往上抬了一点点,“以防万一。”他小声说。


崔斯坦的吻像是在道别一样。

他的嘴唇如饥似渴地贴过来,吻得她简直无法呼吸。他放开她的脸,手指滑进她的秀发间,把她拉得更近。迪伦紧闭着双眼,尽力忍住泪水。


这不是告别,不是。

这绝不是她最后一次感受他温暖怀抱,和他相互依偎。不是。他们以后还会有像现在这样百万次的亲吻。


“准备好了吗?”

她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她几乎窒息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

崔斯坦在黑暗中回答。

他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可以说是非常害怕。迪伦紧张得胃部一阵痉挛。


“迪伦,”崔斯坦在她耳边喃喃地说,“我希望你是对的。”


迪伦在黑暗中笑了笑,但愿如此。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平静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找到我的身体。我想,应该是在列车中部。”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慢慢挪动。

车厢里一片死寂,然而她的脉搏跳动声听起来却异常响亮。崔斯坦在她身后仅一步之遥,可迪伦连他的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了。


她的肠胃剧烈地痉挛。

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怎么办?

如果她的身体破损严重无法修复怎么办?

那横在自己的灵魂和躯体之间的东西是什么?他们不得不越过去的东西是什么?鲜血、残肢,还是那个蠢女人的大包小包?


迪伦想想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有些神经质。她转过头想把笑话和崔斯坦分享,这才发现自己的运动鞋转起来有点过于轻松了,鞋下面沾着一层滑滑的东西。


她确定,这可不是什么溢出来的果汁。她感到一阵恶心,赶紧抬起脚,可脚跟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把另一只脚也带得有些打滑,不过不知什么东西挡在了前面。


她的重心又开始往后倾,这次有点矫枉过正,她摇摇晃晃地又往后倒去。落地前她还有时间猛吸了一口气。她奋力伸出手,免得直接摔倒在坟场一样的地板上。这次她两只手都伸了出去,空空的手里什么也没攥着。


第三十二章

尖叫声。这里本应该寂寂无声。

静谧,死一般的肃穆沉寂。

然而只有尖叫声。迪伦睁开眼,马上感到目眩。一道强烈的白光刺进她的脑袋。迪伦努力想转身摆脱,然而那白光却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也随之移动,紧紧跟着她,吞噬了身后的黑暗。


迪伦看着这道光,目瞪口呆。

这道白光来得猛烈,然而转瞬间就消失了。迪伦晃晃悠悠地站在那里,眼前跳动着五颜六色的光点。不知不觉间一张脸出现在视线中,迪伦不由得吓了一跳。


接着它便填满了视野,这张苍白的脸上满是闪亮的汗水和红墨水般的痕迹。这是一张男人的脸,嘴边的胡楂很浓密,看口型他好像在急切地说着什么。


迪伦努力集中精力想听清他说些什么,但尖厉的耳鸣声让她什么也听不见。她摇摇头,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人的嘴上。


慢慢地,她终于明白了,那个人在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一句话。


“能听见我说话吗?看着我。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迪伦明白了他在说些什么后,这才意识到自己可以听到他讲话。他实际上是在大声喊叫,声音紧张而嘶哑。怎么刚才自己就听不见呢?


“能。”

她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嘴里满是热乎乎黏稠的液体,不可能是唾液。她咽了一下,感觉舌尖有股金属的味道。那个人看上去如释重负。他又用小手电照了照她的脸,亮光晃得她的眼晴眯了起来。


接着那人又用手电把她的身上从上到下照了一遍。迪伦看见他把光对准了自已的双腿,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接着又重新看着迪伦。


“你能动一动胳膊和腿吗?有感觉吗?”


迪伦尽量集中注意力。

她能有什么感觉?火烧火燎的感觉。

疼痛,极度的痛楚,剧烈的疼痛。

她屏住呼吸,哪怕胸口轻微的起伏也让她觉得害怕。她到底怎么了?全身每一处都在痛。的的确确就是——每一处。她的头感到阵阵抽痛,肋骨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挤压着,胃里好像有一池酸性的岩浆在燃烧。


再往下呢?她闭上眼,尽力感觉双腿的反应。它们在哪儿?也许她感觉不到它们只是因为折磨人的疼痛正从全身各处如潮水般袭来。迪伦惊恐万分,感觉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狂乱的心跳让她全身每一处痛感都急剧飙升。


她尽力想挪挪脚步,换换位置,感觉不舒服极了。


“喔——呜!”

她这一声听起来像是喘息,又像是呜咽。她只把双腿挪了一点点,可能只有一厘米左右,然而浑身迸发的痛苦让她发出足以窒息的颤抖。


“好了,好了,亲爱的。”

那个男人皱了皱眉,他咬着小手电,手在迪伦腰下挪动着。然后拖停了一下,把手在马甲上蹭了蹭。迪伦的眼晴掠过那件黄绿色对比强烈、其丑无比的马甲。


他的肩上别着一个徽标,但迪伦的注意力不在这儿。他刚才擦掉的是血吗?他刚才摸到了她腿上的伤口,血是从那里来的吗?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每一次呼吸都让肺部刺痛。


“亲爱的?”

那个人抓着她的肩膀,晃了晃。

迪伦强迫自己看着他,尽力要把眼前可怕的事情想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迪伦。”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迪伦,我要离开一下,就一分钟。不过我马上就回来,我保证。”


他冲她笑笑,然后起身,沿着车厢一路挤过去。迪伦看着他离开,这才注意到这节窄窄的车厢里满是穿着马甲的男男女女——消防队员、警察,还有医护人员。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蹲在座位旁,或者夹在刚出现的人缝中,他们跟迪伦谈话、交流,温言抚慰她。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然而迪伦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等一下。”

她哑着嗓子说。

然而话说得太晚了。

她抬起手,伸向他消失的方向,但稍微一动就让她异常疲惫,她的手缩回来,无力地垂到脸上。脸湿漉漉的,她的手指一摸,发现上面沾着泪水、汗水和血水。


她把手撤回来,仔细端详,那层混合物在手电和应急灯这些人造光源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发生了什么事?

崔斯坦去哪了?她想起刚才自己身子往下倒,为防不测,胳膊向外伸,当时脑子里只想着不要摔倒在地,和地上的那些尸体躺在一起。


她松开了他。

她松开了他为了自救,为了脸不至于沾到人死后残存的血迹上。


她松开了他。

迪伦的肺部很痛,但她忍不住气喘吁吁,而且感觉一阵反胃。眼晴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样,喉咙里堵得厉害。此刻不管什么伤痛都变得无足轻重了,迪伦的泪水肆意地流淌。


她松开了他。

她从唇缝间挤出一个“不”字,“不,不,不。”她几近疯狂地在地板上挪动着身体,然后把手插进裤袋,手指绝望地摸索着,全然不顾自己的每个动作都会引来一阵剧痛。


她的心脏有一阵子痛苦地停止了跳动。那朵花,它还在,如果花能穿越过来……可是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呢?为什么他没有躺在自己的身边?是不是在自己撒手的时候失去了他?


“对,就是她。迪伦?”

有人叫她的名字,这让她分神了片刻。

“迪伦,我们要把你轻轻移到担架上,亲爱的。没问题吧?我们需要把你抬到外面,好好检查一下你的伤势。只要把你送上救护车,我们就会给你止痛的。你能听明自我说的话吗?迪伦,亲爱的,要是听明白了就点点头。”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听明白了。

她正躺在一辆救护车上,止痛药固然好,能帮她平息腹部的灼烧感,然而它们却无力医治她心里裂开的口子,那种怅然若失、空落落的痛楚。


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啊?

人们费了一会儿工夫把她抬到一个丑陋的黄色担架上。她的脖子被一个高高的塑料颈围固定住了,她只能盯着天花板。人们都轻手轻脚,不断好言安慰着她,生怕一不小心加重她的伤势。


迪伦几乎听不到他们说话,她能做的只有回答他们的问题,从嘴里费力地挤出一个“是”或者“不”。他们把她抬起来的时候,她感到了片刻的欣慰,因为这时她既不用听他们讲话,也不用回答他们的问题。


把她抬出车厢花的时间似乎要更长。

不过当他们出了车厢,脚踩到了隧道路面的石头上时,她就感觉到他们的脚步立刻变得轻盈起来。他们似乎急着把她抬到外面,越快越好。


迪伦的心里丝毫没有因此而惊慌。

躺在担架上的迪伦在颠簸中朝前移动着,周围的空气变得跟之前大不一样了。一阵阵微风吹散了郁积的潮气,水雾凝成的小水珠滴在她蓬乱的刘海上,让她燥热的额头略感清凉。


一些医护人员们正在前头带路,迪伦尽力想回头看,看看四周。无奈脖子已经被牢牢地固定住了,肩膀也被皮带绑着,所以她根本没办法大幅度移动身体,而且来回翻动几下眼球也会让她的脑袋一阵刺痛。


不过,在气喘吁吁地躺到担架床上之前,她还是瞥见了一团模糊的自然光晕。她快要出去了。身后响着沙沙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两个人就这样把迪伦稳稳当当地抬入了秋日傍晚灰蒙蒙的暮色中。


迪伦看着出现在半山腰的精巧的石拱门,他们抬着她穿过石门,随后渐行渐远,石门张开的大口随即湮没在黑暗中。出了隧道口大概走了十米,他们转了方向,开始步履蹒跚地攀上陡峭的路堤。


就在此时,迪伦看到了他。

他坐在隧道出口的左侧,手放在膝盖上,注视着她。在这个距离望过去,只能辨认出他是个男孩,大概十几岁的样子。山风吹乱了他浅茶色的头发,拍打着他的脸。


“崔斯坦。”她低声说,轻松和喜悦一下子充盈在胸中。她看着他出现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如痴如醉。


他成功了。

这时,一个人走过来隔在了他们之间,是一个消防队员。迪伦静静地看着他俯下身子,给崔斯坦的肩上披上了一条毯子。


那人在向他询问着什么,迪伦看到崔斯坦摇了摇头。接着他慢慢地、有点笨手笨脚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对着消防队员讲完了最后一句话后,他开始朝她的方向缓缓走来。


就要走到她跟前时他冲她一笑。

“嗨。”他喃喃地说,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拍了拍迪伦身上的毯子。他的手指顺着她身体一侧慢慢划过,最后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嗨。”她也轻声回了一句,嘴唇颤抖着露出了微笑,“原来你在这里。”


“我在这里。”


(全文完)


致谢

请容我衷心地对以下诸位致以深深的感激,正因为有你们,《摆渡人》才得以问世。我的丈夫克里斯,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并充当了我作品的官方“评论家”。我爱你。


感谢克莱尔和鲁斯那么迅速地读完了整本书,并且告诉我你们很喜欢它!我还要将挚爱和感激献给我的父母——凯特和约翰。


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并教会我爱上小说。感谢我的经纪人本伊利斯,感谢你拉着我的手,对我不吝赞美之辞。同时还要感谢泰伯勒出版社的海伦.波伊尔,谢谢你一直对《摆渡人》充满信心,并帮我把故事塑造成形。


如果没有你的帮助,由我独自完成的作品,远不会有现在这么丰满。最后,还要感谢迪伦和崔斯坦。感谢他们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并一直催促着我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


克菜儿.麦克福尔201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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