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Q的见识 老君 | 文 我得承认我对《阿Q正传》的偏爱。我一向固执的以为，单凭这一篇，在文化史上，鲁迅也可以不朽了。要了解中国人，尤其是被摧残被愚弄的中国人，读《阿Q正传》算是个捷径。评论分析的文字早已远远超过小说本身的数量，但似乎还是不能说尽。正所谓说不尽的阿Q，说不清的中国人。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读过的人应该很熟悉，这是阿Q做梦的片段，反映了阿Q的“革命理想”。单单这方面就有很多耐人寻味的了，寻味下来，恐怕会给那些“革命崇高论”者当头一棒。 历来，对这段叙述论者颇多，但似乎都忽略了一个细节。 梦中显现，阿Q变成了“革命党”， “翻身做了主人”了，于是就要革“土豪劣绅”的命了，这确实如“革命理论”所揭示的，是阿Q的本能，是其“革命性”的体现。于是，阿Q以“革命”的名义，驱使几个小民，搬走了赵太爷家所有他看上的东西。 可是请看，搬到哪里去呢？ 呵呵，土谷祠，一个阿Q长期聊以栖身的破败的土地庙。 阿Q为何不直接占了赵家的房子，却要费这样的工夫？仅仅因为手下有着可以随意役使的小民？抑或就是鲁迅先生的笔误？ 想想吧，赵家的家具碰腿磕脚的摆满土地庙的景象；替阿Q同志参谋参谋，秀才娘子的宁式床当安放在何处。几年前去绍兴看土谷祠，站在实地，我就兴致盎然的在心里扮了一回装修工程师，努力的替阿Q设计那些抢来的家具该如何放置，但水平有限，只能不了了之。 然而，阿Q的梦还没有做完。有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自然的，阿Q就要为这张床寻觅一位女主人。于是继续他的梦：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泡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哪里，——可惜脚太大。” 那怎么办呢？但阿Q同志的梦此时仿佛已做到边际，再延续下去，就到外宇宙了。因此，即使“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可以想见，睡着的醒着的阿Q都很惘然很无奈。那么，只能矮子中选个将军，也就吴妈差强人意了，所以吴妈成了他最为惦念的女人。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身为大脚婆小孤孀的吴妈，竟然不识抬举，对阿Q同志并没有什么阶级感情，丝毫不感念阿Q对她的勉强青睐，甚至阿Q在她眼里还不如兵卒背上的洋枪有吸引力。 唉，可怜的阿Q！其志不可谓不壮，他梦想从一名草根一跃而代替赵太爷成为全村的首户。他的视野不可谓不阔，把全村有夫的无夫的，成年的未成年的女人，都摸排了一遍。阿Q也并非没有品味，他既讲德性，也论美丑，还守传统，严苛到最后，全村几乎无女人可选。 有志向，视野阔，有品位，阿Q似乎是个好人了。但阿Q实在不是个好人，这个人很猥琐。直说了吧，他的见识太短浅。他的见识从没越过他们村儿。他的所谓革命理想幸福梦想，受限于他的眼目和情欲。他要成为赵太爷，他看得见赵太爷一向的阔气，却对赵太爷眼下的结局视而不见。他要有妻妾，挨家挨户转遍，范围也没出他们的庄头儿。尤其是，他把土谷祠当作根据地，得来的一切都纳入那丈阔之地，就像老鼠，偷了再多的美食，也都是积聚在小小的鼠洞里。结果，若阿Q真的革命成功了，会是什么样的呢？结果就是，阿Q照自己的梦给自己成全了，从此，在土谷祠里，阿Q与村上的一个或几个女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可以肯定，阿Q做梦也梦不到还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他也梦不到比他们村上的女人更好的女人，他更梦不到，天底下还会有跟自己见识中的完全不一样的幸福生活。你就是像放电影一样把它展现在他面前，他也很难理解。就像他很难理解把葱切得很细，因为从小到大，见到的都是把葱切成段，所以发挥他最大的想象力，想到的葱也只是一段一段的，忽然见到葱丝，不假思索自然断定这是错的，可笑的。 记得多年前，陈晓旭出家为尼引起了热议。作为一位昔日的明星，一位今日的拥有亿万身价的富姐，她的出家显得那么不可思议。亿万家产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于是，就有猜测了：是不是对锦衣玉食腻歪了，想来点清淡的？是不是厌世了？是不是遭到什么严重的伤害了？要不就是身体的原因？或者是心理有疾病？……总之，她的生活中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出家就是不好的证据，好好的何至于出家呢？更有一班鄙陋之徒，满嘴喷粪，以禽兽之心度人之腹，往龌龊里去寻根源。 看到了吧，鲁迅写阿Q非要在土谷祠安居，并非笔误。阿Q们的性格本来如此，所有的一切，再好的东西，他们都要纳入土谷祠里，照着土谷祠的格局来摆布。那里是他们最熟悉，感觉最稳妥的地方。守着土谷祠，阿Q们很知足，阿Q们很正确。出了土谷祠，全是外面。他们住在土谷祠里面，土谷祠也住在他们里面，他们与土谷祠本为一，就像蜗牛背上的壳，就像仓鼠口中的囊，一生一世不能离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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