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你生命美丽的时候,世界才是美丽的。 人的生命里有一种能量,它使你不安宁。说它是欲望也行,幻想也行,妄想也行,总之它不可能停下来,它需要一个表达形式。
这个形式可能是革命,也可能是爱情;可能是搬一块石头,也可能是写一首诗。只要这个形式和生命力里的这个能量吻合了,就有了一个完美的过程。
对于美和希望,终究会离开我们,我一直存有大的困惑,这折磨了我可以说很多年--就是浮士德所面临的,他说真美啊,你留下来吧!这时一切就消失了。
这的确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爱情过去,我们剩下了婚姻;革命过去,我们剩下的是政治;诗过去了之后,我们剩下的是诗坛……一个精神的创造力过去了的时候,剩下的可以说是一具尸骸。那么这个时候怎么办?
一切的真知,一切的艺术,它都是从心里长出来的,从我们未知的一个地方到人间来,通过这个人,通过那个人,到我们中间来;
当你不断地用与你本心的感知相悖的概念干扰磨损它时,它的生命直觉就越来越迟钝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艺术创造力,就越来越呆滞了。
生活上最失败的人,完全可能是生命至灿烂的人;而生活中看似无比成功的人,可能却是行尸走肉。
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这和你的憧憬无关,就像你是一棵苹果树,你憧憬结橘子,但是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一样。
自由并不是你不知道干什么好,也不是你干什么都可以不坐牢;自由是你清楚无疑你要干什么,不装蒜,不矫揉造作,无论什么功利结果,会不会坐牢或者送死,都不在话下了。
对于惶惑不知道干什么的人来说,自由是不存在的;对于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人来说,自由是不可及的。
一个人,生活可以变得好,也可以变得坏;可以活得久,也可以活得不久;可以做一个艺术家,也可以锯木头,没有多大区别。
但是有一点,就是他不能面目全非,他不能变成一个鬼,他不能说鬼话、说谎言,他不能在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觉得不堪入目。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
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命中。
贾宝玉是真性情,鲁智深也是真性情;鲁智深一句唱词儿“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贾宝玉眼泪就下来了,顿时就有了感觉。
可是你让贾宝玉抡个棍子去打,那无疑是找死。他们爱好不同,性情很不一样,但是呢,都是真性情,它就通了。
宝玉若没死,在现实中一定变成个癞头和尚,疯疯傻傻;黛玉若拣了也必厌烦。黛玉若不死怕情况更糟。
他们都有情,爱的是如花的时间,心与话时同,一旦时过境迁,花叶飞散,变成了瓜皮烂果之类,就尴尬了。
《春江花月夜》中说:“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春江花月夜》从月生写到月落,整个过程、真切如梦;最后唐诗美丽的境界变成了林黛玉和贾宝玉这样的真人的心性。
从叶到花,或从花到叶,于科研是一个过程,而于生命自身则永远只在此刻。花和叶都是一种记忆方式。果子同时也是叶子。生命是闪耀的此刻,不是过程,就像芳香不需要道路一样。
中国人只创造了两个理想,一个是山中的桃花源,一个是墙里的大观园。我的笑话不过是把大观园搬到了山里,忘了林黛玉的药锄是葬花用的。
我到过中国东北,那儿有冬天;春天来的时候,所有的树、所有的花都格外鲜艳。可是在新西兰没有冬天,它所有的树一直绿着,绿到后来很疲倦。
在新西兰的小岛上,我把身体交给了劳动。四年之后,有一天,我忽然看见黑色的鸟停在月亮里,树上的花早就开了,红花已经落了满地。
这时候我才感到我从文化中间、文字中间走了出来。万物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你的心里,一阵风吹过,鸟就开始叫了,树就开始响了。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在你生命美丽的时候,世界才是美丽的。 摘自顾城《顾城哲思录》 · ·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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