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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燕迪 | 古典音乐的当下困境

 shuzechi 2018-01-31

但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这种“自律性”的音乐意识,导致音乐生产和音乐生活走向自身的“异化”——音乐成为一个独立于人的“对象”,从而服从于不断强化的“规训”,扭曲为“工具性”的存在。其具体表征是,艺术音乐中的“音响材料”被分解为旋律、节奏、和声、对位、配器等等各自相异的“科目”;完整意义上的音乐人则分化为作曲家、演奏家、歌唱家等等彼此有别的“专家”;我们所熟悉的“音乐学院”教学体制正是建筑在上述分解和分化之上——“斑斑裂痕”已经深入骨髓,难怪古典音乐后来会感到周身不适。

 

音乐获得“自律性”的后果之一是,其明确的社会功能逐渐消解。随之而来,音乐需要在“应景场合”之外寻找新的身份定位。在这其中,社会学意义上的“公共空间”成型是关键性的进程。“十八世纪诞生了新型的‘公共空间’,它比较持久固定,也完全摆脱了附带某种特定功能的‘场合性’:主宰这类领域的是报纸、学术组织、咖啡屋,以及其中最重要的——音乐会建制。”正是通过音乐会(以及歌剧院)这一独特的“现代性”建制,中产阶级掌控了音乐的主动权,并培育出自己的审美道德和价值伦理:以重要的“天才”作曲家万神殿为轴心(特别是从巴赫—亨德尔开始,一路经过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门德尔松—舒曼,并以布鲁克纳—勃拉姆斯—瓦格纳—马勒—理查德施特劳斯压阵的“德意志”伟大族系),以交响曲/奏鸣曲、歌剧/大型合唱为“宏大叙事”重镇,现代意义上的“严肃音乐”城堡终于建构完毕。

 

但上帝的辩证魔手已经将病毒植入其内。既然音乐作为“自律性”的存在,废除了功能性的“应景意识”,那么它的“公共意义”何在?危险在于,答案出现了巨大的分歧。一方是所谓的“形式美学”派,可举斯特拉文斯基为代表——“在他看来,音乐之外别无他物,其唯一任务就是在人和时间的关系之间创造秩序”。另一方则是所谓的“情感美学”派,以斯特拉文斯基的著名同时代对手勋伯格为旗帜——“勋伯格本人的音乐就在‘用极限的强度’表达‘最深的情感’。”争论的双方各执一端,输赢至今未果。

 

由“自律性”病毒所催生的不祥裂痕还不止一处。“早在十九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当贝多芬的中期奏鸣曲问世以后,我们便看到,艺术音乐已超出了业余表演者的能力所及的范围……当音乐爱好者由原来的‘积极参与者’沦为‘被动消费者’时,他们与刚刚萌发的‘新音乐领域’之间本能的、活生生的联系被割裂了。”音乐从一种“公共话语”转变为“私密表述”。于是乎,听众和音乐之间的裂痕已经不可缝合。

 

如果说上述的音乐病症都是源自肌体内部的病毒发作,那么,自十九世纪末以来,西方音乐因为来自外部“他者”的文化冲撞而产生了进一步的分歧和裂变。十九世纪中叶之前,西方艺术音乐作为一个自足、自为的文化整体,不无傲慢地俯视所有“他者”特别是东方的音乐资源,至多是以友善的心态不经意地予以装饰性的利用——例如莫扎特和贝多芬都写过一首相当著名、但其实乏善可陈的《土耳其进行曲》。随着十九世纪中叶以后非西方“现代性”社会发展的步伐不断加快,“他者”的音乐不仅“日益靠近本土”,而且“最终跨过门槛,登堂入室”。凡此种种都在宣告,在二十世纪中叶到来之际,艺术音乐已经不可逆转地逼近了“分崩离析”的“后现代”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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