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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我们的爱

 淡雅简约 2018-02-01


【一】


奶奶是被一头大黑骡子驮着嫁给爷爷的。

那时娶亲,有钱人家用马或花轿,庄户人一般用毛驴或骡子。爷爷奶奶属于典型的包办婚姻,婚前一次面都没见过。那时爷爷还上着师范,假期里按照家里安排娶奶奶进门。一个陌生男子一个陌生女子一次面都没见过,就被绑在一起要睡在一张床上,钻进同一个被窝,想来很是不可思议。结婚一个月的时候,他们互相还没看清对方究竟长啥样。每天晚上,奶奶不好意思先上炕,一直等到爷爷睡了,才摸黑悄悄爬到炕上,也不盖被子,直接钻到褥子下面,跟一只害羞的猫一样。

爷爷是在暑假结婚的,假期结束,仍然去学校读书。后来我总是玩笑着问奶奶:“您一直钻在褥子下面,我爸还有那些叔叔是怎么出生的?”一问这,奶奶就打我的背,骂我是坏丫头。

爷爷寒假里回来,发现兄弟妯娌中就奶奶还穿着绒衣绒裤,觉着愧对奶奶,才在当家那里拿钱给奶奶置办了一身棉衣裤。身为老大的父亲就是在那个寒假被孕育出生。随着父亲的降生,爷爷也师范毕业了,分配在一所县城中学教书,奶奶在家里操持家务带孩子。也就那一时期里,奶奶着实过了几天被人羡慕,安然富足的日子。

正当生活应该和顺美满过下去的时候,一场运动突如其来。在学校里安心教书从不问政治的爷爷,被戴上了一顶“四类分子”的政治帽子。家的劫难由此开始。

由于爷爷出了事,其他叔伯这时乘机吵着要求分家。一个大家族的时代也就此结束。即使在这种状况下,太爷爷还是要求跟着爷爷奶奶过活,无论穷苦,最主要的是,在所有媳妇里奶奶是最贤良的一个。从分家开始,奶奶担起了家里主要责任,照顾孩子,照顾老人,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生产队长这时也落井下石,派给奶奶一晌的活都是以往几个人干的,而且还一点不能迟到和早退,稍有不慎,工分就给扣掉。一旦没了工分,在大锅饭的年代,一年中大部分的生计就没了着落。面对这些,奶奶只有咬牙隐忍。

特殊时期,人心中善的一面会被无限激发,恶的一面也会被激发出来。爷爷周围,和爷爷同样身份的人,妻子与之要么离了婚要么划清界限,有的人受不了内外双重打击,选择用异常的方式结束了生命,终结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在爷爷接受批斗的日子里,奶奶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安慰开导,唯恐他想不开。遇到全公社开批斗会的日子,爷爷被拉到台上,带着牌子,捆着双手,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回到家里,脚也肿了,腿也肿了。奶奶除了安慰,就是赶快烧开水,为爷爷泡脚,擦拭劳累损伤的身体。爷爷下放劳动锻炼的时候,奶奶就让上了初中的父亲给爷爷写信,告诉他家里有她让他安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运动持续了十年,奶奶守着家守着孩子熬了十年。有一次因为秋季连阴雨,住的窑洞被雨泡得坍塌了一截。那时天刚擦黑,奶奶旁边睡着长大的父亲、稍大的二叔,怀里抱着幼小的三叔,没地方躲雨,怕窑洞继续坍塌也不敢睡觉,为了让孩子们睡安稳,奶奶在雨夜直坐到天明,到东方阳光照亮。

运动结束后,爷爷重新恢复了教师职务,但是他婉拒了去县城教书的机会,就在我们村小学任校长职务。这对于爷爷来说有点大材小用,但是因为曾经的变故,爷爷再也不愿离开家,离开奶奶,离开孩子们。

晚年的爷爷奶奶是幸福的,爷爷教书,奶奶带孙子做饭,我们姊妹几个全是奶奶带大的。奶奶一辈子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也因从小泥里来水里去,身体一直很健康,从来没生过什么病,即使偶尔有个头疼脑热也不愿吃药,喝点开水,捂着被子发发汗就好了。奶奶总是说,凡药三分毒。这也得益于奶奶一辈子经历了诸多大风大浪,心理是坚强的,经过那些事,再没有什么能击垮奶奶了。

 

【二】

 

父亲娶母亲进门的时候,什么大花轿、高头大马啊早都不时兴了,那时结婚流行手表、自行车。父亲为了迎娶母亲进门,专门买了一辆红旗牌自行车。这辆自行车在我家具有划时代的纪念意义,就像当年驮奶奶进门的那头大黑骡子一样劳苦而功高。

这辆自行车,我后来还骑着它上完了初中。父亲母亲的爱情故事比起爷爷奶奶进步了许多,至少她们在结婚前是由媒人领着见了面的。虽然那时已讲究婚姻自由,但俗语说得好“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打算瞅对象的男女还是会请一个媒人,由媒人带领见面。而之前,媒人也会根据双方的家世情况,给他(她)们各自物色一番,基本在媒人心里有八九分把握了才会带领他(她)们会面,看能“瞅上”吗。

父亲母亲在媒人的带领下见了两次面,互相到家各去一次,双方基本都没有什么意见,一门婚事就算定下了。接下来就是择日子,筹备婚礼了。

最有意思的是,父亲领着母亲去母亲乡政府所在地开户籍证明,有了户籍证明才可以办理结婚证。母亲因为是川里人,去时全是蜿蜒山路无法骑车,一路上父亲在前面走,母亲在后面跟着。明明是山花烂漫的春天,父亲却连多情的春色都羞于欣赏,埋着头飞快地赶路。走一阵子,隐约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了,回头发现母亲没跟上来,就蹲在路边发一会呆,听到脚步声刚一撵上,还没到眼前,父亲又大步流星开走了。这还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其实女人骨子里都是浪漫因子多一些,就不说牵手了,母亲那时至少很希望父亲能和她边说话边走,而不是一路的沉默相伴。《山楂树之恋》里,至少男女主人公互相还用了一根棍子牵着双手,那隐忍的爱意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感动至极。父亲只是一路用听觉和视觉牵着母亲,也许在父亲已是很难为情了。

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兄弟众多,又是长子,上要照顾爷爷奶奶,下要照顾弟弟们,还要供养他们读书。对于这些,母亲都是一路相随,没有任何怨言。

三叔考上大学那一年,正是全国人民粮食供应最紧张的时期,出门和在学校全凭着粮票打饭,为了给三叔兑换足够的粮票,家里的口粮全部兑换完还不够,父亲只好四处去借,可那时人们普遍贫困。最后,父亲在很遥远的深山里的亲戚家借到了一些粮食,终于兑换够三叔一学期用的粮票。而那一时期,家里人就只能就着野菜还有少量的玉米高粱面才勉强存活下来。即使这样的窘况,父亲也从没想过要放弃弟弟好不容易考入大学升造的机会,母亲也丝毫没有表示过反对。任何父亲的决定她都是无条件支持。

后来终于全国包产到户,各家分到了自己的土地,日子开始朝向一个充满希望的方向发展。我和弟弟也相继出生了。母亲在这期间因为流产了好几个孩子,身体却不好了,时不时生病,虽然没有什么大病,但总是小病不断。母亲一直是一个柔弱娇小的人,自从母亲生病,父亲几乎不再让母亲干什么重活,也不让母亲下地和去沟里割草,一人承担了几乎所有农活。

我一直以为父亲不爱母亲,至少不是很爱。因为父亲上学的时候曾经暗恋着一个女子,那是爷爷朋友的女儿。后来因为家庭变故,这个没被说破的婚事就不了了之。听说那个女子后来去了长庆油田,嫁给了一个石油工人,还听说她们婚后感情一直不太和睦。因为父亲当年娶母亲实属无奈,纯粹是命运使然。当时爷爷“戴着帽子”,没人愿意把姑娘嫁给一个“四类分子”的儿子,媒人将情况介绍给外婆的时候,外婆已是病入膏肓了,只想在临走之前给母亲找到一个好归宿。在外婆心里,母亲不只身体弱性格也懦弱,婆家找不好,会吃亏的。媒人领着父亲到外婆家的时候,母亲年纪小害羞,根本什么也不懂。外婆看到父亲时,对母亲说,“这个孩子绝对靠得住,你别看现在落魄了,即使你跟着他要饭,有他一口,一定会有你一口。”

就是这样,外婆一眼就看到了父亲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认定会对她的女儿好。母亲结婚第二年外婆就去世了,外婆走得很踏实。父亲在以后的日子也一直对母亲很好。

母亲长年累月几乎一直吃药,有时大年三十都在吃药,但母亲从不熬药,母亲的药一直由父亲熬。冬天好说,生了取暖的火炉顺便就熬了。最麻烦的是余下的日子,那时还没有电药锅,父亲为了母亲专门泥了一个小泥炉子,刚够放下一个药锅,熬的时候还得搬出风箱煽风才能生起火来。父亲白天干活,傍晚回来帮母亲熬药,熬好后,就让我端去给母亲喝。后来我们长大了,家里经济条件好了,弟弟给母亲买了一个电药锅,母亲还是自己不熬药,依然是父亲熬制。对于这件事,年纪小的时候,我一直想不明白。现在,眼看我已步入中年,有女儿丈夫。我才明白,父亲给母亲熬药其实就是一种宠爱,父亲愿意宠她。以前母亲总说她不会生小泥炉的火,的确那火很难生的,比不得灶台火好生,然而有了电药锅,母亲依然不愿意熬药,也许在母亲心里,父亲熬的药才治病,是一种严重的依赖思想,只是母亲依赖父亲,想来又是多么温馨。

关于父亲暗恋的事,我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当着母亲的面,父亲才对着我们娓娓道来,没有激动,没有不安。父亲说完的时候,我问母亲:“生气吗,嫉妒吗?”母亲说,“都这个年龄了,还嫉妒啥。”其实,我认为爱情与年龄无关,只不过父亲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男人,娶了谁就一定会对谁负责,以往那些感情便被深深压到了心底。而再到后来,父亲真的也是没了母亲不行了,他们两个就像各自的左右手,谁也离不开谁了。母亲有个最大的优点,她是一个柔弱如水的人,从来不曾为了家务事硬性顶撞过父亲,也许正是这种如水的柔弱击败了父亲刚强的一面,他们便是双方最好的契合。

 

【三】

 

我结婚的时候,租了好几辆小轿车,给打扮得花花绿绿的,似乎结婚的不是我,而是那几辆出风头的小汽车。其实我挺喜欢轿子的,可惜没有,如果有,我一定会坐着花轿嫁给他。

还没结婚前,我就一再旁敲侧击地对家里人说:“我的爱我要自己做主。”因此师范刚毕业,媒人不断上门的时候都被父母代替我拒绝了。我绝不愿这么草草嫁掉,被以结婚的名义领到一个陌生的男子面前,这不是我所认为的爱情,也不是我想象中的爱情。我认为的爱情应该像电视电影上演的那样,必须是自己喜欢的,当然他也必须喜欢我,不能仅仅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即使不是白马王子,哪怕是黑马王子,只要我们相爱。关于爱情,关于婚姻,相信每一个女孩之前都有过想象和幻想。只是后来,有人嫁给了财产,有人嫁给了权利,唯独嫁给爱情的寥寥无几。

其实,当爱情真正来临时你丝毫没有任何准备,缘分到了,花自然就开了。那一年从教育突然转至行政,去往偏僻的一个乡镇作副乡长,每天除了下乡入户就是在办公室阅文件,生活单调而又枯燥。加之刚去一个新单位,一切都变得很不容易,一个女人在男人堆里有些困难可想而知。那时他刚好是办公室文书,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和困难,每次他都不动声色帮我解决了。刚开始还以为因为我是个小领导,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其实他是一个很倔强的人,有些事情如果违反原则,即使乡长也指使不动他,何况我前面还带个副字。

有一次去下乡,中途下起了好大的雪,偏巧那天身上不舒服,肚子生疼生疼的,结果回到办公室发现炉子已经被他生好了,一阵感动和温暖。还有一次,一位男士坐在我的办公室使劲说话,嬉皮笑脸就是不走,他适时赶来“送文件”,替我解了围。诸如此类,没有什么格外浪漫的举动,都是一些细节,想来却让人十分温暖。

但也有一件事,让我觉着他可恨又可爱。刚到乡上工作时,一位要好的男同学来看我,当然人家那时可能也对我有点另外的意思。他就依一种自己人自居,又是端茶又是让座。终于一顿饭草草吃完,人家走啦,显得很不悦。我向他兴师问罪,他还说办公室文书就应该对领导的朋友热情招呼,才不失为人之礼仪。一周后,我的那位男同学书信一封,说看起来他确实不错和我很般配什么的。一语点醒梦中人。于是我们顺理成章地恋起爱来。

他请我吃的第一顿饭是乡政府旁边食堂里的一碗炒面。我们散步经常去的地方,是乡政府背后的河边。黄昏,河水静静流着,农人们都忙着干活,除过我们俩,就是河边乱窜的一些鸡呀鸭呀之类的。他送我的第一束鲜花是山林里摘的洋槐花,洁白清香。玫瑰刚开始是没有,买不到,后来到了县城能买到了,我却舍不得,不许他花这个钱,为此他经常笑话我。

婚后,他因为参加招考先调入县城,我还在原来的乡上工作。每周他嫌班车要限时,就骑着摩托车来看我。有一次,天下着大雨,已到晚上九点多,以为他是不会来了,当睡下的时候,他居然傻乎乎在外面敲窗子,虽然穿着雨衣,人整个被淋透了,冻得牙齿打颤。原来单位加班,完了七点多了,人家硬是冒雨骑着摩托车来,而其间还有几十里的山路,又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那时多么渴望能够尽快到一起,然后有自己的家,就只是厮守,不用这样跑来跑去了。

这样说着因为撤乡并镇,半年以后我就顺利调往县城工作,总算结束两地分居的日子团聚了,在两人的努力下也按揭了一套房。以为这下就是安稳工作和过惬意的小日子了,谁知更大的阴霾袭来,我居然怀不上孕。刚开始没在意,就找大夫看,以为只是需要热热宫,消消炎之类,眼看一年过去了,吃了各种药,看了许多大夫,还是没有动静。这下我们都慌了,但他嘴里还是安慰我,面对婆婆急切的询问,也总是帮我遮掩,说是我们现在还不想要孩子。

家里人倒还是其次,关键是单位的人,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刚结婚的女孩子,不出几个月,肚子就陆续鼓了起来,见面总是问我为什么不要孩子。是啊,在人们眼里,一个女人如果生不出孩子,简直比犯了滔天大罪都难以令人饶恕,仅仅是周围那些闲言碎语都让你无法正常生存下去,别人才不管你会以何种方式拥有一个孩子呢。

有一次,我问他:“如果我一直无法怀孕怎么办?”他回答我:“那就领养一个呗。”我一听这话,眼泪唰地就下来了,那一刻我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给他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有着他眉眼和神情的孩子。

好在最后我的病情终于查清楚了,两侧输卵管严重阻塞,那时每周末去市上的医院做输卵管通液术,每次做的时候钻心的痛,除过痛,所吃所喝之物会全部吐光。每次他在旁边看我难受他也难受,但也只能不断安慰我给我打气。有一次碰到一个做人流的女子,看着那女子痛苦呻吟的样子,我都吓傻了。生命确实是需要尊重和善待的,不能为所欲为,只是延续我们生命的通道在哪里呢?

清楚地记得我怀孕的那个春天黄昏,试纸测出我确确实实怀孕了,他比我还高兴还激动,不许我干这不许我干那,因为他明白为了这个孩子我受了多少委屈。那一刻,我也明白他内心的释然。留自己的孩子在世上,是每一对夫妻多么正常而又神圣的愿望,总算上天让我们实现了这个愿望。

眨眼,结婚已十几年了,经历了诸多风雨,经历了乡下艰难匮乏的生活,经历了紧张勒人的买楼还债时期,我们终于在小城立稳了脚跟,女儿已然十岁,乖巧懂事。我们也曾经大吵大闹过,也曾经互不理睬过,每次过后,我们都会像小孩子一样又和好如初。

向来,爱情从来没有标准的模式和定论,真爱一个人是从来不需要理由的。人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找到一个爱自己的也是自己所爱的,只有灵魂擦出的火花才是最真切幸福的爱。


作者

梁慧君

梁慧君,笔名鸟木月月,现居甘肃泾川,喜好诗文,有作品发于《湖南文学》《飞天》《崆峒》《甘肃日报》《兰州日报》《兰州晚报》《长江诗歌》等。

责任编辑:疏勒河的红柳、雨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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