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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踏冰

 唐尧怡人 2018-02-04

●从维熙专栏●

□从维熙

■脚下的冰,让我难以忘却昨天。冰是雪花和水浪的结晶,像人的生命四季一样,是个生命即将终结的符号。历史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在生命的晚年,咀嚼一下往日的苦辣酸甜,也算是对得起人文良心了。

马上就要到农历春节了。记得有一年直到正月初五,京城还是没有飘落一片雪花。出于对白雪的思念,便在初六这天,冒着严寒和西北风,到郊外密云的野河谷去踏冰。

同楼住着的一位老年楼友,对此十分不解:冰有什么看头?它不像破天而落的雨和潺潺而流的水,更不像天上飞舞的银雪,能给人许多遐想,让人在其中享受大自然的动感之美。冰为何物?有什么看头儿?

他说得十分到位,但是忽略了人与人之间的异同:我是个漫长冰雪驿路上的来客,虽然已经离开那个人生驿站三十多年了,不过,一种咀嚼往日的怀旧心绪,常常如决堤之水,淹没我的心田——让人一遇到机缘,就想让时间倒流,寻觅往日的情怀。历史对人的雕塑力量是无与伦比的。

此外,我是落生在北国乡野的一个生命。从童真年代就在家乡冰河里玩耍嬉戏,与小伙伴们在冰上相互追逐;虽然常常摔得鼻青脸肿,但是那种得意的笑声,变成了永远无法忘却的梦幻。特别赶到开春时节,更深午夜的冰河解冻的断裂之声,如同九天霹雳,给心灵播下了奇特的幻觉。

从市内到了北郊山区,气温又低了几度,寒风尽管穿透了羽绒衣裤,有趣的是,寻找冰河的意愿依然强烈如初。远远望去,见云雾山滑雪场的坡峰,头戴银盔身披银甲,上边有许多彩色斑点在移动——那是时代的弄潮儿,在人造的滑雪场嬉戏。我不喜欢人造的雪色,而偏爱纯天然的冰河。脚下这条冰封的河并不算宽,但站在厚厚的冰面上,让我的思绪穿越时空,链接起完整的人生。

童年的冰雪故事、青年时代的冰雪之旅都涌现在我的面前。1954年寒冬,我与著名作家林斤澜先生去北大荒采访北京青年垦荒队时,冒着零下三十摄氏度的严寒,赶到黑龙江边陲的名山小镇,隔江眺望对岸的俄罗斯。黑龙江江面很宽,江心虽然还有活水潺潺而流,江边已然封冻如石。我与斤澜先生沿江边踏冰而行,那种感触无法用语言表述。当时,斤澜只说了一句话:“要是冰裂你我沉到江心,就变成北京牌的大马哈鱼了。”记得,当天我俩的脸上,都被冻起一个个大泡,但踏冰而行之乐,让我们忘却了疼痛——这是留在我生命史上的“绝笔”。

站在郊外的冰河上,开往滑雪场的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我做梦也没想到,一辆巡视节日安全的警车在河边停下后,一名身穿警服的警察,用喊话筒对我发出警告:“冰河里行走危险,请你赶快上来。”

我很扫兴,但节日执勤的警察,出于一片关爱之心,我只好听命他的召唤,揪着河坡枯枝,从冰河里爬了上来。下面一段有趣的对话,更让我笑得心颤了。

“这条河水很深,有人在这儿自杀过。”他很严肃地审视着我:“看您老这个神态,倒是不像……”

我向他的关爱表示了感谢之后,就说:“我是找乐儿来的。北京一百多天没雪,便踏冰来了。”

警察很年轻,用手一指滑雪场:“那儿多热闹,您老该到那儿去找乐儿。不会滑雪没关系,站在旁边看看,也起健身作用。我正要去那儿执勤,路过这儿,您老要是想去滑雪场,可以顺便拉您过去。”

我不想延误他的宝贵时间,也不想对他解剖我的人生轨迹,那不是三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再次向他表示了真诚的谢意之后,警车便开走了。

脚下的冰,让我难以忘却昨天。冰是雪花和水浪的结晶,像人的生命四季一样,是个生命即将终结的符号。历史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在生命的晚年,咀嚼一下往日的苦辣酸甜,也算是对得起人文良心了。

令人想象不到的是,踏冰之行后的两天,京城夜里飘落下第一场白雪。楼里那位曾经调侃我去踏冰的楼友,对我的踏冰之行解析说:“真要感谢你去祭祀冰河,老天爷被你的诚心感动,天上冰河融解成漫天飞雪,飘飘洒洒地下来,覆盖了咱们整个北京。”

我用一句哲理名言,笑答了这位楼友:“老哥,人间没有神灵。这叫物极必反。历史如此,大自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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