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什么非占有不可的人和事吗？

看到一则让人心颤的消息，南京81岁老人10月4日去世，尸体2个多月后才被发现，身边还有一封遗书：“这世道无论达官贵人与无名小卒均相互尔虞我诈，令人可怕。好在这大千世界很公正，人人都是匆匆过客，无一幸免……”

看文笔，老人知书达理，新闻提到她还有儿子，2个多月却没发现母亲去世，而看遗书内容，可以推测她是在中秋节自杀的。

总之，这遗书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想到水面以下老人曾有的生活，孤独、绝望等等，令人心碎。

我处理过一件类似的事情。

几年前，比我大一岁的邻居来找我，说知道我爱书，她那边有很多书不知如何处理。

我问了一下，事情是这样的。邻居有个叔叔（她爸爸的弟弟），有严重的哮喘，因为健康原因没有结婚，年岁渐长后和我邻居说好，他晚年时由邻居赡养，名下的一套房子就赠予与我邻居。

他不过五十多岁，身体状况并未严重到需要我邻居日夜照顾，前几天独自在家猝死了。

人死了，留下一套房子，和满屋子的书。

邻居着急要卖房子，找不到地方堆书，觉得卖给收废纸的难免可惜，想到了爱书的我。

说来惭愧，我向来对于死啊、鬼啊之类有着非理性的恐惧，但这次真的没有任何害怕，大概是觉得即便真有鬼魂，大家都是爱读书的人，不会难为彼此的。

于是就去那套房子里搬书。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一卫一厨一阳台，按照单身汉的标准来说，收拾得相当干净。书是惊人的多，除了厨房和洗手间，几乎所有可以利用的空间都用来放书了，我搬了三天才搬完所有的书，留了一些比较好版本的旧书给邻居，不好意思拿走。

这样看一个陌生人的房子、收藏的书籍，是一件侵入他人生活最隐私层面的事情，我一边搬着，一边在心里念叨：叔叔勿怪。

他收藏的大多是古典文学，也有一些现当代文学经典和畅销书，不少书包了书皮，书中常夹有细长的纸条，字迹清秀，写着一些笔记。还有不少本子，里面是他的创作，诗歌、小说片段，甚至还有曲谱和词作。他还喜欢书法，收集了不少碑帖，有个书架专门放自己的书法作品，学的是柳体，爽利方正。

说是整理书，其实差不多就是整理遗物了。

我看他的相册，一个人的一生就在那些照片里了，他也曾经是个两颊饱满的小男孩，瘦长忧郁的年轻人，倔强望向镜头的中年。邻居拿走了相册，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看看他。

还有个抽屉里都是他的信件，我和邻居一起打开了几封，有聊文学的（啊，人还在频繁通信的时代，的确是爱聊文学的时代），也有聊感情的，他有恋人，两人情意绵绵，但又经常吵架。

邻居说叔叔脾气怪。“我爸爸来看他，他给泡了茶，我爸随口说了一句茶叶不好，他赌气，后来我爸来就只给白开水。”

哈哈哈，我看着叔叔的照片，想这人可真是有意思。

叔叔的收藏里有某个画家的不少书，刚好我认识这个画家，当时好像还把这位叔叔的事情告诉了画家。我想知道自己的读者之一是这样的人，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客厅沙发底下有个纸板箱，满满全是书，拿出来仔细看，都是所谓黄色小说，也难得他分门别类整理那么仔细，可能是想要在某一个时刻之前处理掉的，可惜来不及了。

命运给他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少。

在此之前，我刚好看过一个日本人写的书《一个人的老后》，语调平淡冷静地写如何安排孤独的老年生活，诸如如何选择房屋，如何维系人际交往，如何做好理财规划，如何面对医疗管理，以及最后的，如何画下人生句点。书以日本人特有的“不要麻烦别人”的态度娓娓道来，讲到了很多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细节。

站在叔叔的房间里整理他的书籍的时候，我想到这本书，非常切实地感受到了人的孤独是永恒的，不管结婚不结婚，有没有孩子，晚年以及死亡，说到底都是一个人得面对的事情，如何面对好、处理好，还真是应该上的一课。

邻居说，叔叔是个非常有风险意识的人，很早就将房产的事项立了遗嘱并做了公证，免去了她原本可能要面对的很多麻烦。

真是个好人啊，干干净净的人。

多少人的一生可以担得起“干净”二字呢？

叔叔的那些书，现在堆在我的工作室里，说来惭愧，我真的没有仔细去看。屯书如山倒，看书如抽丝，我早已经屯下了后半辈子永远看不完的书，出于占有欲还是不断在买书。

而其实人生哪里有真正的占有呢？

叔叔活着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他的那些书会到了他完全不认识的我手上吧。

人其实面对这样类似的人和事，是挺有好处的。

至少会让人清醒地意识到人生的“空”。我虽然没有宗教信仰，现在也越来越能理解有信仰的那些人，谁会不想要一个答案呢？

而我在看到“空”之后，和大多数人一样仍然在红尘中恋恋滚滚汲汲，是贪，也不是贪。贪是出于占有，而我已经明白了占有的不可能——说到底，人与人之间都是过客，人与物之间都是过手，贪也贪不到的，又何苦去贪。

所有人的结局都已经写好了，人生逆旅，我亦行人，我现在已经不贪占有，却还贪相处，无论与人还是与物，总还想着多一些耳鬓厮磨、把玩欣赏的时间。

相处是互相给予时间，而我们拥有的，又必将失去的，也就是时间。所以相处是美妙的、珍贵的、可恋的。

哪天真的连贪一点相处的心都没有了，大概人生又进入了新境界吧，也许那时候就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我不着急，我慢慢等。

你呢，你贪什么？还有什么非占有不可的人和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