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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名篇】黑塞说书

 倾听呼吸的声音 2018-02-04








这个世界的所有书籍

都不会带给你幸福,

但是它们却秘密地把你

带回自己的内心深处。


那里有你需要的一切,

太阳、星辰和月亮,

因为你渴求的光明

在你自己身上隐藏。


在那成堆的书籍中

你长期寻找的智慧,

此时从每一页上闪亮——

因为它已是你自己的光芒。




读书是获得教养

最重要途径之一

赫尔曼·黑塞

杨武能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年7月2日-1962年8月9日),德国作家,诗人。他以小说闻名于世,同时也是出色的诗人和散文家。“由于他的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也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一个范例”而获得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

 

赫尔曼·黑塞在浓郁的宗教气氛中长大,受过东西方文化的熏陶。艺术上受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被称为“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个骑士”;作品多采用象征手法,文笔优美细腻;思想上深受尼采哲学和老庄哲学的影响。主要代表作有小说《彼得·卡门青特》、《荒原狼》、《玻璃球游戏》、《东方之旅》等,诗集《浪漫之歌》,散文集《堤契诺之歌》等。


《黑塞说书》为翻译家杨武能先生从黑塞四篇“关于文学的思考和评论”文章中节译而出,发表在1990~1991年《读书》杂志上。



01

读书:

目的前提


Eine Bibliothek der Weltliteratur



真正的修养不追求任何具体的目的,一如所有为了自我完善而作出的努力,本身便有意义。就说对体力、灵敏和美的追求吧,终极目的也并非使我们变得富有、出名和强壮什么的,而是要提高我们的生活情趣和自信,让我们更加快乐、幸福,对自己的安全和健康更加胸有成竹,因而本身便包含着价值。同样地,对于“教养”也即精神和心灵的完善的追求,并非朝向某些狭隘目标的艰难跋涉,而是我们的自我意识的增强和扩展,使我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享受更多更大的幸福。因此,真正的修养一如真正的体育,同时既是完成又是激励,随处都可到达终点却从不停歇,永远都在半道上,都与宇宙共振,生存于永恒之中。它的目的不在于提高这种或那种能力和本领,而在于帮助我们找到生活的意义,正确认识过去,以大无畏的精神迎接未来。


为获得真正的教养可以走不同的道路。最重要的途径之一,就是研读世界文学,就是逐渐地熟悉掌握各国的作家和思想家的作品,以及他们在作品中留给我们的思想、经验、象征、幻像和理想的巨大财富。这条路永无止境,任何人也不可能在什么时候将它走到头;任何人也不可能在什么时候将哪怕仅仅只是一个文化发达的民族的全部文学通通读完并有所了解,更别提整个人类的文学了。然而,对每一部思想家或作家的杰作的深入理解,却都会使你感到满足和幸福——不是因为获得了僵死的知识,而是有了鲜活的意识和理解。对于我们来说,问题不在于尽可能地多读和多知道,而在于自由地选择我们个人闲暇时能完全沉溺其中的杰作,领略人类所思、所求的广阔和丰盈,从而在自己与整个人类之间,建立起息息相通的生动联系,使自己的心脏随着人类心脏的跳动而跳动。这,归根到底是一切生活的意义,如果活着不仅仅为着满足那些赤裸裸的需要的话。读书绝不是要使我们“散心消遣”,倒是要使我们集中心智;不是要用虚假的慰藉来麻痹我们,使我们对无意义的人生视而不见,而是正好相反,要帮助我们将自己的人生变得越来越充实、高尚,越来越有意义。


旨在了解世界文学而进行的作品选择将因人而异;它不仅取决于一位读者为满足这个高尚的需求能够牺牲多少时问和金钱,还取决于许多其它的因素。对这个人也许柏拉图是最可敬的智者,荷马是最可爱的诗人,对于他,柏拉图和荷马始终将成为全部文学的中心,其它一切都得从这个中心出发去加以整理和评判;可对另一个人,占据这个中心位置的也将是另一些名字。这个人有能力欣赏高雅的诗句,跟随着作者驰骋想象,玩味语言抑扬顿挫的音乐美;那个人却更执着于富有智慧的作品。这个人总是偏爱用他的母语写的著作,甚而至于对其它任何作品都不屑一顾;那个人反过来也许特别喜欢法国的、希腊的或者俄国的作品。再说,一个人不管多么博学,总是只懂得不多的几种语言;并非其它时代和其它民族的所有重要作品都已翻译成德语,而且有许许多多的文学作品压根儿就不可译,例如真正的抒情诗……


要想建立与世界文学的生动联系,读者的第一要务乃是认识自己本身,进而再认识那些特别能引起他共鸣的作品,而不要遵循任何的模式或者教学大纲!他必须走一条爱之路,而非义务之路。仅仅因为某部作品有名,因为羞于不了解它就强迫自己去阅读,实乃大错而特错。恰恰相反,每个人都该在他感觉最自然的地方,开始对书籍的阅读、了解和喜爱。有的人在学生时代已早早发现自己对优美的诗歌的爱好,也有人更爱好历史和乡士传说;有的人也许喜欢民歌,还有人觉得阅读那种细致地考察我们心灵的感受并给予高度理性的解释的作品,更加富有魅力和令人欣喜。阅读之路有千万条。可以从小说课本和日历出发,而终结于莎士比亚、歌德或者但丁。一本别人称赞而我们也试图读却引不起我们兴趣的作品,一本令我们反感、无法读进去的作品,千万别强迫自己耐着性子硬往下读,应该干脆放弃。所以也不要过分地鼓励和规劝小孩子和年轻人去读某一专门范围内的书;否则,会搞得他们终生厌恶那些最优美的著作,是的,甚至厌恶读书本身。让每个人凭自己的爱好去开始阅读,读一部文学作品或者一首诗或者一则报道或者一篇论文,以此为出发点,然后再扩而大之。


作为开场白话已经说得够多了!世界文学的辉煌殿堂对每一位有志者都敞开着,谁也不必对它收藏之丰富望洋兴叹,因为问题不在于数量。有的人一生中只读过十来本书,却仍然不失为真正的读书人。还有人见书便生吞下去,对什么都能说上几句,然而一切努力全都白费。因为教养得有一个可教养的客体作前提,那就是个性或人格。没有这个前提,教养在一定意义上便落了空,纵然能积累某些知识,却不会产生爱和生命。没有爱的阅读,没有敬重的知识,没有心的教养,是戕害性灵的最严重罪过之一。


……为了说清楚富有个性地、生动热情地与书籍打交道大概是个什么情况,我别无他法,只好将我本人迷恋阅读的一些情形如实相告。我早早地开始了读书生活,也知道应该努力去正确而恰当地选读世界文学。我广泛涉猎,认为了解和懂得某些生疏的事物乃是自己的责任。殊不知这种将读书当做学习,以教养和公平为阅读外国文学的目的和准则的方法,实在不合我的天性;相反,在书籍的世界中,总不断有某种特殊的爱好使我着迷,有某个新发现令我神往,有某种新的热情叫我兴奋不已。许多这样的热情交替出现,有的过一定时期去而复来,有的出现一次便永远消失了……少年时代,我熟悉并可以利用的惟一藏书是我祖父的巨大藏书室。在它数以千计的卷帙里面,绝大多数我一点不感兴趣,也永远不会再感兴趣。我真不理解,人们怎么可能将下述书籍如此大量地搜集在一起;一长排一长排的历史和地理年鉴,英语和法语的神学著作,烫金边的英国青年杂志和消遣读物,满书架的学术期刊,有的用硬纸封面装成了合订本,有的按年份捆扎在一起。这一切在我眼里都索然寡味,布满了灰尘,几乎毫无保存的价值。可是就在这故书堆中,渐渐地,我也发现了另一类东西。一开始吸引我的只是那么不多的几本书;但正是它们,促使我慢慢地将这显得如此无聊的藏书整个翻了一遍,并且终于发掘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那不过是一部配有格兰威尔引人入胜的插图的《鲁滨逊飘流记》,以及两巨册一八三〇年出版的四开的《一千零一夜》的德译本,同样配有插图。这两部书告诉我,在灰色的大海里也可以捞到珍珠;从此我便孜孜不倦地搜寻大厅中那一个一个高高的书架,经常在扶梯顶上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要不便趴在地板上,让周围一摞一摞的书将自己围起来。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读到了巴尔扎克的名字。书架上有几册还是他生前出版的十六开蓝色硬纸面的德译本。我没有忘记,我怎样第一次翻开他的作品,却几乎不懂他说些什么。主人公的财务状况竞描写得如此详尽,他每个月入息多少,从母亲方面得到的遗产是多少,还有希望得到多少遗产,以及欠债多少等等,等等。我大失所望。我所期待的是充满狂热与纠葛的故事,是前往野蛮国度的旅行或者甜蜜而冒险的艳遇;谁知没有这一切,却要我去操心一个年轻人,一个还完全陌生的年轻人的钱包!我厌烦地将那本蓝色小书放回原处,从此许多许多年都没再读巴尔扎克,直至很久很久之后重新发现他;这次才是认认真真的发现,一劳永逸的发现。


当今之世,对书籍已经有些轻视了。为数甚多的年轻人,似乎觉得舍弃愉快的生活而埋头读书,是既可笑又不值得的;他们认为人生太短促、太宝贵,却又挤得出时间一星期去泡六次咖啡馆,在舞池中消磨许多时光。是啊,“现实世界的”大学、工场、交易所和游乐地不管多么生气蓬勃,可整天呆在这些地方,难道就比我们一天留一两个小时去读古代哲人和诗人的作品,更能接近真正的生活么?不错,读得太多可能有害,书籍可能成为生活的竞争对手。但尽管如此,我仍然不反对任何人倾心于书。……让我们每个人都从自己能够理解和喜爱的作品开始阅读吧!但单靠报纸和偶然得到的流行文学,是学不会真正意义上的阅读的,而必须读杰作。杰作常常不像时髦读物那么适口,那么富于刺激性。杰作需要我们认真对待,需要我们在读的时候花力气、下功夫……


我们先得向杰作表明自己的价值,才会发现杰作的真正价值。


据《读书》杂志 1990年第四期。原题为Eine Bibliothek der Weltliteratur(世界文库),发表于1927年;为一篇黑塞介绍自己读书经验和推荐世界文学作品的长文;译者主要节译了开场白与结尾部分。



02

书  的  魔  力


Magie des Buches



在人类并非得自自然的赐予、而是由自身的精神创造出来的众多世界中,书籍的世界乃是最宏大的。一当幼儿在自己的小黑板上涂写下头几个字母,一当他进行阅读的最初尝试,他便迈出了进入这个人造的极其复杂的世界的第一步;可是,要想完全认识这个世界的法则和规章并且运用自如,任何人虽穷其一生也不能够。没有语言,没有文字和书籍,便不存在历史,便不会有人类这个概念。如果谁企图以一个狭小的空间,以一幢房屋甚或仅仅一个房间包容人类精神的历史,并且将其据为己有,那他只有一个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是精心地挑选和阅读书籍……


对于世界上的所有民族,语言和文字都是神圣而富有魔力的东西;命名如同书写,原本都是巫术,都是精神对自然神秘地占有和驾驭。因此,无论在什么地方,书写的本领总是被尊崇为神的恩赐。在大多数民族,写字和读书都曾是只允许僧侣掌握的神圣的秘术。一个年轻人要是立志去学习这些了不起的本领,那可是一件非同一般的大事。它们不易学,也不容大众去学,要学会就必须潜心矢志,作出牺牲。以我们民主文明的眼光观之,精神在当时是某种较之今日更为稀罕,但是也更加高贵和神圣的东西;它处于神的保护之下,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通向它的路充满艰辛,要得到它必须付出代价。我们很难想象,在处于教会和贵族控制下的文化形态中,在一个净是文盲的民族里面,通晓文字的奥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超乎寻常和拥有权威,意味着拥有法力和巫术,意味着拥有护符和魔杖。


这一切,看起来已经完全变了。今天,文字和精神的世界,看起来已经对每一个人敞开,岂止敞开,他甚至将被强拖进去,如果他有心逃避它的话。今天,能读会写看起来差不多只等于能呼吸或者充其量会骑马罢了。在今天,文字和书籍看起来已经被夺去了所有特别的价值、所有的魅力和魔力。不错,在教会内还存在“神圣的”启示录这个概念;但是,由于西方唯一还真正强有力的宗教组织即罗马天主教已不大在乎把《圣经》说成是俗人的读物了,事实上便不复存在所谓圣书,只有少数虔诚的犹太教徒和某些基督教新教派仍然是例外。今天,这儿那儿可能仍执行着宣誓就职者必须手抚着《圣经》的规定,但它仅仅是昔日的熊熊烈火一点儿业已冷却的残烬死灰而已,也和誓词本身一样,对于今日的正常人已不具有任何约束之魔力。书籍不再是秘宝,人人皆可得到。看起来,从民主和自由主义的立场观之,这是一个进步,是理所当然;但从另外一些立场看,也是精神的庸俗化和贬值。


我们不愿失去因取得了进步而感到的欣悦之情,我们愿为读和写已不再是某个集团或等级的特权而感到高兴:自从发明了活字印刷,书籍就变成了普遍和大量传播的实用品和奢侈品,巨大的印数使它们价格便宜,民众中纵使经济能力很差的人也有了得到该民族的最佳杰作(那些所谓经典作品)的可能。我们不想为书籍几乎已丧失尽昔日的崇高性质过分地悲哀,不想为它近来遭到电影和广播的排挤,甚至在广大民众眼中似乎也进一步失去了价值和吸引力而感到悲哀。我们还完全不必担心书籍将来会彻底消亡;恰恰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的娱乐需要和民众教育的需要越是能通过其它发明得到满足,书籍也会越来越多地恢复尊严和权威。因为就连最幼稚的陶醉于进步的人也很快会认识到,文字和书籍的作用是永恒的。事实将表明,文字记载和这些记载的代代相传,对于人类之有历史和一个持续久远的自我意识来说,不仅是重要的辅助手段,简直就是唯一的手段。


上面我讲了今天书籍“看起来”已经失去它的魔力,今天不会读书的文盲“看起来”已经很稀罕了。为什么讲“看起来”呢?难道那古老的魅力还存在什么地方?难道仍然有着神圣之书,魔鬼之书,种种富有魔力的书吗?难道“书的魔力”一说,还未完全过时和属于童话吗?


是的,正是这样。一如自然的法则不会改变和被“取消”,精神的法则也不容改变和“取消”。你尽可以消灭僧侣和星象家的集团,废除他们的种种特权。你尽可以把过去曾经是少数秘密财宝的知识和文学作品,向大众开放,是的,甚至强制大众去认识它们。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实际上,自从路德翻译《圣经》和古滕堡发明活字印刷以来,精神世界丝毫未起变化。全部魔力仍然存在,精神仍然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特权小集团的秘密,只不过这个集团已经失去了特定的名称罢了。几个世纪以来,文字和书籍在我们这儿已成为所有阶级的共同财富——就像在取消了按等级着装的清规戒律之后,时装已成为所有人的财富一样——;只不过,创造时装的权利,现在和过去一样,仍然保留在少数人手里,而一位风姿绰约、趣味高雅的美女穿着即便完全相同的衣服,看上去也会与一个平庸的妇人不大相同。除此而外,精神领域在实现民主化之后,还发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和使人误入歧途的转移:精神的领导权从僧侣和学者的手中脱落出来,滑向了某个无法再固定和把握的地方,某个它既无须争取合法性也没权威可凭借的地方。因为那个似乎在起着领导作用的精神和知识阶层,那个制造着不同时期的公众舆论或者至少发布着每天的口号的阶层,它并不就是进行创造的阶层。


我们不想谈得太抽象。就从近代的精神史和书籍史中随便举个例子吧!设想有一位在一八七〇至一八八〇年间博览群书的有教养的德国人,一位法官、一位医生、一位大学教授甚或一位爱读书的普通人什么的:他可能读了些什么呢?他对他那个时代和他的人民的精神创造有何了解?他与他那个时代的现实和未来发生了怎样的关系?他那个时代为批评界和公众舆论所肯定、所赞扬和认为值得一读的文学,今天又到哪儿去了呢?简直是一点影子也没留下。那时候,不分老幼贵贱,德国人耽读的差不多都是施皮尔哈根和马利特的作品,或者充其量是盖贝尔的优美诗篇——其印数是后来的任何抒情诗人未达到的——以及那位著名的“塞金根的号手”的诗作,它们比盖贝尔的诗更加普及和受欢迎。那时候,陀斯妥也夫斯基正在写自己的小说;在富裕和恣情享乐的德国,尼采还是个无名的和遭奚落的踽踽独行者。


例子举不胜举。显然,精神尽管看起来是民主化了,一个时代的精神财富看起来已属于该时代每一个学会了阅读的成员,可是,一切重要事情实际上仍然是秘密地和不为人知地在发生,仿佛地底下某个地方依旧存在着一个僧侣或阴谋集团,从无名的隐秘中操纵着人们的精神命运……


在更狭小和单纯得多的方面,我们同样每天都可观察到书籍那十分奇妙的命运,发现它时而具有极大的魅力,时而又将其隐藏起来。诗人们在鲜为人知或者根本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生活和死去,而在他们死后,在他们死去常常是几十年之后,我们却看见他们的作品突然复活,突然大放异彩,好似时间不存在一样。我们惊讶地目睹,尼采生前为他的民族众口同声所否定,仅能对数十名智者完成他的使命,可在他谢世已经几十年后,却突然成了一个受宠爱的作者,作品印多少也满足不了需要。还有荷尔德林的诗,也在问世的一百年后突然风靡了一代新的大学生。还有古老的中国智慧,还有那位老子,也在数千年后突然被战后的欧洲所发现,所曲译,所曲解,似乎像美洲冒险小说或者狐步舞一般流行开来,然而在我们现实的精神创造层却产生着极大的影响和作用。


每一年,我们都看见成千上万的儿童走进学校,开始学写字母,拼读音节。我们总发现多数儿童很快就把会阅读当成自然而无足轻重的事,只有少数儿童才年复一年,十年又十年地对学校给予自己的这把金钥匙感到惊讶和痴迷,并不断加以使用。他们为新学会的字母而骄傲,继而又克服困难,读懂一句诗或一句格言,又读懂第一则故事,第一篇童话。当多数缺少天赋的人将自己的阅读能力很快就只用来读报上的新闻或商业版时,少数人仍然为字母和文字的特殊魅力所风魔(因为它们古时候都曾经是富有魔力的符录和咒语)。这少数人就将成为读书家。他们儿时便在课本里发现了诗和故事,例如克劳迪乌斯的一首诗或者赫贝尔和豪夫的一篇小说什么的,但在学会阅读技巧之后并不背弃它们,而是继续深入书的世界,一步一步地去发现这个世界是何等广大恢宏,何等气象万千和令人幸福神往!最初,他们把这个世界当成一所小小的美丽幼儿园,园内有种着郁金香的花坛和金鱼池;后来,幼儿园变成了城里的大公园,变成了城市和国家,变成了一个洲乃至全世界,变成了天上的乐园和地上的象牙海岸,永远以新的魅力吸引着他们,永远放射着异彩。昨天的花园、公园或原始密林,今天或明天将变为一座庙堂,一座有着无数的殿宇和院落的庙堂;一切民族和时代的精神都聚集其中,都等待着新的招唤和复甦,都时刻准备着将它那万千声音和形式掩盖下的同一性体验。对于每一位真正的阅读者来说,这无尽的书籍世界都会是不同的样子,每一个人还将在其中寻觅并且体验到他自己。这个从童话和印地安人故事出发,继续摸索着走向莎士比亚和但丁;那个从课本里第一篇描写星空的短文开始,走向开普勒或者爱因斯坦……通过原始密林的路有成千上万条,要达到的目的也有成千上万个,可没有一个是最后的终点;在眼前的终点后面,又将展现出一片片新的广阔的原野……


这儿还根本未考虑世界上的书籍在不断地增多!不,每一个真正的读书家都能将现有的宝藏再研究苦读几十年和几百年,并为之欣悦无已,即使世界上不再增加任何一本书。我们每学会一种新的语言,都会增长新的体验——而世界上的语言何其多啊!……可就算一个读者不再学任何新的语言,甚至不再去接触他以前不知道的作品,他仍然可以将他的阅读无休止地进行下去,使之更精、更深。每一位思想家的每一部著作,每一位诗人的每一个诗篇,过一些年都会对读者呈现出新的、变化了的面貌,都将得到新的理解,在他心中唤起新的共鸣。我年轻时初次读歌德的《亲和力》只是似懂非懂,现在我大约第五次重读它了,它完全成了另一本书!这类经验的神秘和伟大之处在于:我们越是懂得精细、深入和举一反三地阅读,就越能看出每一个思想和每一部作品的独特性、个性和局限性,看出它全部的美和魅力正是基于这种独特性和个性——与此同时,我们却相信自己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世界各民族的成千上万种声音都追求同一个目标,都以不同的名称呼唤着同一些神灵,怀着同一些梦想,忍受着同样的痛苦。在数千年来无计其数的语言和书籍交织成的斑烂锦缎中,在一些个突然彻悟的瞬间,真正的读者会看见一个极其崇高的超现实的幻象,看见那由千百种矛盾的表情神奇地统一起来的人类的容颜。


据《 读书》杂志 1991年第三期。原文题为Magie des Buches,写于1930年秋。黑塞提示了我们进入书籍世界的方法,尤其注意童年时期的倾向。黑塞热情地称赞书籍的世界是人类从自身的思想中创造出来的诸多世界中最伟大的一个,而且更多的是为书籍在大众眼中丧失了曾经拥有的价值和吸引力而感到深深忧虑。这在篇文章,黑塞热切地希望每一个具有阅读能力的人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意识到通过读书用精神充实自己的重要性,意识到通过阅读找寻和体验自身的重要性。



03

阅读三阶

    读者三型


Vom Bücherlesen



确立类型,并按类型区分人类,是我们一种天生的精神需要。从提奥弗拉斯特的“性格论”,到我们祖父一代的四种气质说,直至当代最时髦的心理学,统统是这一需要的表现。甚至每一个人也在无意识地对周围的人进行区分,其依据就是他儿时觉得重要的各种性格类型。这种区分不论出于纯粹的个人经验,还是力图建立一种科学的类型说,都同样十分富有启发性——现在不妨从另一个角度剖视我们的经验王国,从而发现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每一种类型的某些性格,不同的性格和气质都可能交替地出现在单独一个人身上,这样做该也非常有益吧。


下边我就要谈谈阅读者的三种类型,或者更确切地说三个阶段。可我的意思并非读书界就分这么三个类型,这个读者只属于这种,另一个读者只属于那种。我相反倒认为,我们每一个人有时候属于这种类型,有时候又属于那种类型。


首先是那种单纯的读者。我们每个人有时便单纯地(naiv)读书。这样的读者拿起书就像吃东西的人拿起食物一样,他仅仅是一个收取者,他尽量地吃,充分地吸取,不管他是个读印地安人故事的小男孩,还是一名念伯爵夫人罗曼史的年轻女仆,还是一位啃叔本华哲学著作的大学生。这种读者与书的关系不是人与人的关系,而是马与马槽的关系,或者也可以讲马与马车夫的关系:书引导方向,读书的人只管跟着前进。书的具体内容被客观地收取了,被承认为现实。然而不仅仅是具体的内容!也有一些教养程度很高的甚至老有经验的读者,尤其是某些爱读文学作品的人,他们也不折不扣地属于这种单纯的读者一类。他们尽管并不只对具体的内容感兴趣,举例说并不仅仅依据其中出现的死亡或者结婚的次数多寡,来判定一部小说的优劣;但是,他们却完全客观地对待作者本人,对待书里所包含的审美内容。他们分享着作者的种种激情,悉心地体会他处世的态度,透彻地理解作者所有富于独创性的解释。艺术、语言、作者的修养以及思想精神之于这类高雅的读者,一如具体题材、环境、情节之于那些头脑简单的读者——他们都视这些东西为某种客观之物,都视它们为一部作品最后的和最高的价值……


就其与书的关系而言,这种单纯的读者压根儿并非人,并非他自己。他仅仅根据故事的紧张、惊险和香艳的程度,仅仅根据场面是辉煌灿烂或是黯淡寒伧,来判定一部小说的价值,要不然就用归根到底已然成为老套的审美尺度,去判定作者的成就得失。他只顾收取,不管其它。书之存在,似乎就为给人专心致志地阅读,就为让他就内容或形式作一番品评,恰如面包是为给人吃,床铺是为让人睡觉而存在。


正像对世间的任何事物,对书籍也同样可以采取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态度。人一当顺乎自然本性,而不是按照教养的要求行事,他就变成了孩子,马上开始玩世不恭:面包变成了一座山,他可以在山里凿一条隧道;床既可以是个洞穴,也可以是座花园,还可以是一片雪原。第二种类型的读者便有点这样的孩子气和玩耍天才。这种读者既不把书的题材,也不把书的形式,视为它唯一的和最重要的价值。他们像孩子一样也了解,每一事物都可以有十种乃至百种的意义和用途。比如说,他们就可以观察一位诗人或者一位哲学家,看他如何吃力地说服自己和读者相信他对事物的解释和评价,对之莞尔一笑,因为他们发现那诗人的貌似随心所欲和挥洒自如,只不过是迫不得已和消极对付而已。这种读者甚至了解那些文学教授和批评家多半还茫然无知的东西,比如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题材和形式的自由选择等等。当文学史家宣称:席勒于公元多少多少年选定了某个题材,决心以抑扬格五步诗体写出来——这时候我们的读者就明白,既无题材也无抑扬格诗体任诗人自由选择;他所看见的不是诗人手中掌握着题材,而是诗人处于题材的逼迫之中,并为自己的发现沾沾自喜。在这种态度面前,所谓的审美价值几乎全部垮了。正是类似的叛道离经和捉摸不定,可能包含着最大的魅力和价值。须知,这类读者追随着作家不像马跟着马车夫,倒像猎手在追踪兽迹。对诗人所谓的自由的背后突然一瞥,对诗人无可奈何的窘境的一瞥,能比高超的写作技巧和精湛的语言艺术的全部魅力,更多地令他们神往欣喜。


在这条路上再跨最后一个台阶,我们便找到第三种也即最后一种类型的读者。重申一下,我们任何人都不必总是属于这三种类型中的某一种,而可以今天处于第二阶段,明天处于第三阶段,后天又属于第一阶段。现在就讲第三类或者第三阶段的读者。他们看上去恰恰是通常所谓的“好”读者的反面。也就是说,这类读者极富个性,他就是他自己,因此面对着他的书完全保持了自由。他们既不想追求教养,也不想获取消遣;他们之用书无异于使用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书在他们只是出发点和启迪。至于读的是什么,对于他们归根到底无所谓。他们读一位哲学家的著作,并不是为了信仰他,接受他的学说,也不是为了反对他,批驳他。他们读一位诗人的作品,并不为了让他给他们解释世界。他们自行作出解释。不妨认为,他们是完全彻底的孩子。他们玩弄一切;而从一定的意义上讲,没有什么态度比这玩弄一切更有益和更有用了。在一本书里,这类读者只要发现一个精彩的警句,发现一点智慧或者一条真理,就会首先试着将它翻转过来。他们早已知道,每一条真理的反面也同样是真理。他们早已知道,每一个精神的立足点只是一极,对它来说还存在同样很好的另一极。说他们是些孩子,因为他们高度重视联想,因为他们还知道另一些东西。这类读者,或者更正确地讲我们每一个人只要跨入了这个阶段,便可以想读什么就读什么,一部小说也好,一册语法也好,一张行车时刻表也好,一页印件的样张也好。这时候,我们的幻想和联想力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压根儿不再读印在面前的纸上的内容,而是畅游在从读的东西里向我们奔涌而来的激励启迪和奇思异想的洪流中。它们可以来自一篇文章,甚至也可以仅仅来自一些文字的图像。报上的一则广告会变成一篇神圣的“启示录”。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词儿,在我们反复玩味它,把它的字母像七巧板似的折折拼拼时,就可能产生出最令人惊喜和赞叹的思想来。在这种状态下,你可能从小红帽的童话读出宇宙起源说或者哲学的奥义,或者嗅到一部情爱小说的香艳气息。就连在读雪茄盒子上的“Colorado Maduro”这个西班牙语商标,在玩味这两个词,玩味它们的字母和它们的音调时,你也可以神游于知识、回忆和思想的广阔无垠的国度。


然而——有人现在会打断我——这还算阅读吗?一个读歌德的作品全不关心歌德的意图和想法的人,一个将他的一页作品视同一则广告或者只是一堆偶然凑合起来的字母的人,还算是读者吗?你所谓的第三类和最后一类读者,不就是最低级、最幼稚和最野蛮的一类吗?对于这样的读者,哪儿还有荷尔德林音韵的铿锵,列瑙情感的激越,斯汤达意志的坚毅,莎士比亚胸襟的博大?!


问得有理。第三阶段的读者,确实不再是读者。谁要总是处在这个阶段,他很快就会根本不再读书;因为地毯编织的图案也罢,围墙砖石的排列也罢,对于他已具有和一页印刷精美的书完全相等的价值。一张字母表,将成为他唯一的一本书。


是啊,这第三阶段的读者,根本不再是读者……谁总是处于这个阶段,他就不会再读任何东西。然而呢,也没谁会总是处在这个阶段。而反过来,谁要是根本没经历过这个阶段,他就只是个差劲儿的读者,不成熟的读者。他全然不知,世间所有的诗和所有的哲学,也存在于我们自己的心中;即便是最伟大的诗人,他所汲取灵感的源泉也与我们每个人本质里固有的源泉,没有什么两样。一生中哪怕仅仅去经历这第三阶段——这不再阅读的阶段一天乃至一个小时吧!在这之后——返回是多么容易啊!——你就将成为所有书籍的更好的阅读者,更好的聆听者和阐释者。去经历路边的石头对于你有着与歌德和托尔斯泰同等意义的这个阶段吧,哪怕仅仅一次!在这之后,你从歌德、托尔斯泰和所有作家的作品中,都会发现比以前多得无法相比的价值,都会摄取到多得多的汁和蜜,都会体察出对人生和你自己多得多的肯定和承认。须知,歌德的作品并非歌德,陀斯妥也夫斯基的书籍并非陀斯妥也夫斯基。它们仅仅是他的尝试,仅仅是他毫无把握而从未达到目的的尝试,那就是摄取这个他处于中心的纷繁复杂、多义多解的世界的形象。


你也试着记下你在散步时产生的一系列思想吧,哪怕仅仅一次!或者试着把你昨晚做的那个简单的梦写下来,这似乎容易一些……可是不等你将它写完,它已成为一本书,或者两本乃至十本。因为梦是一个洞。通过这个洞,你可以窥见自己的心灵;而你的心灵中藏着的,乃是整个世界,不多也不少,就是你从出生至今日所经历的那个世界,从荷马到亨利希·曼,从日本到直布罗陀海峡,从天狼星到地球,从小红帽到伯格森。——你这个想将自己的梦写下来的企图与梦所包容的世界的关系,就恰似一个作家的作品与他希望述说的思想的关系。


对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近百年来专家和爱好者解释来又解释去,找到了无数最精辟和最愚蠢的、最深刻和最平庸的解释。可以讲,每一部真正的文学作品,都在表面底下深深地潜藏着这种无名的多义性,即近代心理学所谓“象征的超限定性”(überdeterminiertheit der Symbole)。你要是连仅仅一次也不曾认识到这种多义性,认识到它的无穷丰富和难以尽述,那你在任何诗人和思想家面前都会显得狭隘浅薄,都会视一个小小的局部为整体,去相信那些几乎连表面肤浅都说不上的所谓阐释。


通常,阅读者总是在上述的三个阶段间游游荡荡,变来变去。这种情况,自不待言,是每一个人在任何的领域里都可能发生的。在读建筑学、美术、动物学和历史著作时,你也可能同样经历这三个阶段及其包含着的无数过渡性小阶段。无论读哪个领域的书,到了第三阶段你便纯粹是你自己,便丧失了读者的性质,便使文学、艺术、世界历史一概化为了乌有。然而,你要是对这个阶段全然不知道,那你不管读任何书籍,科学也好,艺术也好,都只能是小和尚念经罢了。


据《 读书》杂志1990年第八期。原题为Vom Bücherlesen(关于读书),写于1920年。黑塞通过个人细致的观察、体会给普通读者提出了非常详细具体的建议和指导——把人们读书的过程分成了三种类型或者三个层次,并且认为读者会由此在不同的时间属于不同的群体。



04

我最爱读的书


Lieblingslektüre



人们已无数次地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您最爱读什么书?”


对于一个爱好世界文学的人来说,这个问题颇难回答。我一生读过数万种书,有的读过不只一遍,有的读的遍数更多。我原则上反对将某些文学、流派或者作家排除于我的藏书之外,排除于我的关注或者讲我的兴趣之外。然而尽管如此,这个问题提得还是有理,在一定程度也是可以回答的。一个人可以样样都吃,从黑面包到狍子肉,从胡萝卜到鳟鱼,统统来者不拒,但是仍不妨有三四种特别心爱的佳肴或食物。而一位音乐爱好者,他心里想的可能经常是巴赫、亨德尔和格鲁克,可并不因此就要完全漠视舒伯特或斯特拉文斯基。至于我,认真想想在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中都会碰见一些更亲近和更喜爱的领域、时代及风格:例如,在希腊文学中,我就较亲近荷马而疏远悲剧作家,较亲近赫罗多特而疏远图齐迪德斯。同样,我必须承认,我与所有风格悲壮的作家都不十分投机,都有些难以亲近;我在内心深处不喜欢他们,对他们的敬意总带有几分勉强,不管他们是但丁或是黑勃尔,是席勒或是斯特凡·乔治。


我一生中最常探访、了解大概也最深的世界文学的领域,是那个今天看来似乎已经无限遥远的,是的,甚至已经成为了传说的德国——一七五〇年和一八五〇年之间的德国;而歌德,就是这个德国的文学的中心和顶峰。在这个德国,我既不必担心会有所失望,也不存发现什么轰动事件的奢望。每一次去最古老的和最遥远的世界漫游之后,我总要回到这个德国,回到那些诗人、书信作者和传记家身边;他们全都是高尚的人道主义者,又几乎全带着大地的气息,民众的气息。特别令我感到亲切的自然是那样一些书:书中有我十分熟悉的风景、民俗和语言,有我从孩提时代起就习以为故乡的一切;在读这样的书时,我享受到了那种对最微妙的细节、最隐讳的暗示、最轻柔的韵味都能心领神会的特殊幸福。每当读完一本这样的书不得不再拿起其它书,例如再拿起一部译著或者一部缺少有机的、真正的、鲜活的语言和音乐的作品,我都会浑身一震,心里颇不是滋味儿。能令我产生上述幸福感的自然是德语,特别是西南方的,阿雷曼尼和施瓦本地区的德语。这儿我只需要提一提默里克或者赫贝尔;不过那个幸运的时代的几乎所有德国作家和瑞士作家,从青年歌德到施迪夫特,从《亨利·施蒂林的青年时代》到伊美尔曼和窦洛斯特——许尔斯霍夫,他们的作品全都令我心花怒放,而今日这些美妙的杰作的绝大多数仅仅还为数可怜地存在于一些公私藏书中,在我看正是我们这个可怕的时代最丑恶和最触目惊心的病症之一。


然而,血统、故土、母语并非一切,在文学同样如此;超越这一切之上还有人类。常常既令我感到惊讶又令我感到幸福的是,在最遥远和最陌生之处也能发现故乡,对那些似乎最隐秘和最难接近的东西也能产生热爱,并因之变得亲密起来。这种情况,在我的前半生可以印度的精神文化,随后又可以中国的精神文化为证。我之走向印度人,至少还有路可循,还有种种先天的原因:我的父母和外祖父母都到过印度,学会了印度的多种语言,多少受过印度精神的熏陶。可是,我在满了三十岁以后,还压根儿不曾料到,世界上还有着一种如此美妙的中国文学,还存在一种极富特性的中国人生观和人道精神,它们不仅为我所喜爱和珍视,甚而至于变成了我的一个精神归宿和第二故乡。早先,除去吕凯特译迻的《诗经》,我对中国文学一无所知;可后来,未曾料到的事情就发生了,通过卫礼贤(Richard wilhelm)和其他一些人的翻译,我认识了一些东西,没有这些东西,我真不知该怎样活下去:那就是智与善的中国道家的理想。我对中文一字不识,也从未到过中国,却有幸在两千五百年前的中国经典中找到了自己的种种预感的证识,找到了一种精神气氛和故乡,一种我只是从自己的出生和语言所造就的世界里才获得过的感觉。这些通过杰出的庄子之口,通过列子和孟轲之口讲述出来的中国贤者和智者,他们与上述那些风格悲壮的作家恰恰相反;他们惊人地朴素,既接近民众又接近日常生活,无拘无束,隐逸出世,快乐知足;他们的表达方式永远叫人感到惊讶和欣喜。孔夫子是老子伟大的对立面,是一位礼制家和道德家,是一位立法者和卫道士,是中国古代贤哲中唯一有着几分威仪的一位;但是,在某个场合他仍被说成“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欤!”由此而表现出了一种从容,一种幽默,一种质朴恬淡,在其它任何文学中我再找不出类似的例子。我现在经常想起他的这句话以及其它的一些语录,也包括在我观察世界形势和聆听某些近几年或几十年意欲统治世界、完善世界的人物的言论的时候。这些人行动有如伟人孔子,但在他们的行动背后却缺少“不可为”的自知。


还有日本人我也不该忘记,尽管他们占据我的心思、给我的精神营养远远不如中国人那么多。今天日本和德国一样在人们的心目中都只是个好战的国家。岂知几百年来,在那儿也一直存在着某种既雄伟又睿智、既空灵又坚决甚至还通俗入世的精神,那就是禅。禅就源于印度的和中国的佛教,可到了日本才绽开出无比绚丽的花朵。我视禅为任何民族所能争取到的最宝贵财富之一,为一种堪与佛陀和老子媲美的实践和智慧。过了相当时间以后,日本的抒情诗也令我十分倾倒,特别是因为它那对于极度的简约和短小的追求。一个人在读过日本诗之后不可马上读现代德语诗,否则我们的诗就会显得臃肿、笨拙,无可救药。日本诗人发明了十七字徘句之类的奇妙诗体;他们时刻牢记,艺术不会来自轻松,而是相反。曾经有位日本诗人写了一首只有两行的诗,道:大雪盖疏林,梅开两三枝。他将此诗交给一位行家品评,人家却告诉他,“一枝梅花足矣!”诗人认识到人家完全正确,而自己离真正的简约还何其远哟,于是接受了友好的劝告,改成功的诗直到今天还不曾被世人忘记。


不时地有人把我们这个小小的国家现在生产了过多的书籍当作笑话。这种人哪里知道,我要是年轻力壮一点,今天就不会干其它任何事情,而将致力于书籍的编辑和出版工作。对于这种延续精神生命的工作,我们既不能坐等到参战国也许再恢复元气之日,也不能像赶繁荣时期的浪头似的草率为之。世界文学正遭受着危害;而那些匆忙地粗制滥造的新版本,危害之烈与大战及其后果差不多。


据《读书》杂志1990年十二期 。原文题为 Lieblingslektüre,写于1945年。黑塞陈述了自己对德国和东方文学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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