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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刻究竟美在哪里?

 庆友尊者 2018-02-05

贴旧文一篇:

刻在石头上的心事——读印随记之一

日前参观画展,在徐悲鸿某画前驻足良久。这画所钤闲章印文赫然为“大慈大悲”四字。这是当年徐氏历经波折终于和孙多慈喜结良缘后请齐白石所刻,印文“慈”和“悲”精巧嵌入两人名字。像多数本应该完美的故事一样,这对民国神仙眷侣终成怨偶,劳燕分飞,往事成为两人后半生都极力回避和隐藏的记忆。但这枚石头镌刻的文字记录下了这么一对浮世男女曾经最明确的清欢喜悦和最深刻的哀凉情绪,耿耿不寐,永难磨灭

篆刻究竟美在哪里?

(图:徐悲鸿画年轻时的孙多慈)

这样的印石、印文,显然不只是逗人兴趣,从中可刺激出的,是丰饶的人生联想。学山堂的“感世忧国空余悲”、“廊庙无心聊阅世,山林有地可长年”、王福庵的“我生无田食破砚”、郑板桥的“畏人嫌我真”、郑思肖的“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万古”、康有为的阳文线篆闲“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行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四十万里”,很多印章,它告诉我们的,是生命中最美好、最无奈和最值得挽留的部分。值得反复回首的生命往往都是灰色的。没有沉沦,没有英雄,没有是非的道德说教,没有对错的价值判断,剩下的只有“宿命”这么一件事,以及如何挣扎。印章也在凸现着这样的生活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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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可以怀抱有怎样旷阔的内心,可以用如斯简约至极的寥寥数字,斜溢出如此无尽的情感和意义的幽光。鬼神天地、鸟兽鱼虫、山川草木、杂物奇怪、礼仪王制、世间人事、七情六欲、男欢女爱、壮志卑愿,莫不毕载。透过腠刀在手腕中划行,他们不再害怕此刻的沉默。石屑游移中迸发而出的,是挖空心思的情绪流转,是诗意的梦,是回归的性灵,是终于敢引以为荣的粗糙与瑕疵;欹侧曲折的笔划,仿佛是迤逦又跃动的生命脉络。这个时候读印,重要的已经不是理解,而是感受。单这一点点足以动我心绪。

好的印章,在没有被真正读懂之前,线条的疏影横斜、刀笔的浓妆淡抹,就已经在感染着读它的人。它是不怒自威或者含情脉脉的存在,用心本来自明,感染人于无声无息之中。印石是进入中国文人,那些心理最敏感人群丰饶精神世界的隐秘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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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章不闲,它是心情的断章。审美的需要,心情的抒发,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种本能所在。宋以后的文人,总喜欢把最铭感的心事郑重刻在石头之上。那些或破碎的疏笔或联结的架构好像在是拼图一般意图镶嵌出情志的动荡不平之感,还有精神漂泊的困痛与生命茫然无序的惶惑。

中国的文人,情感取向是含蓄主义的,所有的磊落不平都不会大吼大叫,只是抑制性的在诗文书画中吟咏传达,不足以表示其难忘的,石头成了他们最合适的出口,以至于“金石可镂”。大概他们有着共同的认知,明白宣泄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人本身才是问题所在。而石头有肌理的美丽,有躲闪回旋的空间,对自身生命难以处理的荒凉、和不知道怎样和眼下这个世界建立温暖真实的的关系的惶惑,在石头上略显艰难刻下这些心事恰是他们纾解孤寂的最佳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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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夏多布里昂墓地)

我读印谱,多是沉闷而执拗的凝视,总能感觉那里面藏着无数湿漉漉的心情,杂乱,沉闷,时有闲适、雅致、体贴、细腻的一面,又常有暧昧不明、杀伐果决、藕断丝连、情意绵绵的气息,一方一厘米左右的印章,仿佛时空可以在里面盘活,左右徘徊,前后蜿蜒,蚊嗡虫鸣,流火扑萤,尺幅方寸,砌成此恨无重数。高凤翰中年不幸右手废掉,以超拔的毅力运使左手从头学起书画篆刻,他刻了很多诸如“丁巳残人”、“一字思扛鼎”、“扶枕左书空”等章自嘲,对命运的捉弄他哪里是不在意,只是无可奈何。他是温厚豁达之人,所有的心绪流露,都是信手拈来,率尔成趣,谈言微中,笑人也是自嘲,但又是温厚的,嘴角泛着温煦的余光,并不苛酷;孙星衍经学大师,与妻子王采薇琴瑟相和,诗画酬唱,伉俪情深。王采薇中道病殂,孙星衍为之筑“长俪阁”,将王采薇遗像置中其间,见一次哭一次,常常念叨着“此生我再也娶不到这么好的妻子了!”,顶住老母亲要孙子传代的压力,终身未再娶。他刻下的闲章“最难忘”怀旧而感伤,写下了前现代中国男人最难得的一往深情;赵之谦印坛泰斗,30岁前后乱离逃生,家产荡然,一家五口接连丧生,只剩一幼女桂官依亲族而居,何其惨痛的打击,那一晚他端看着妻子范敬玉唯一的遗物——最后一封家信,灯下忍痛刻下了一方名章——“悲庵”,款落“家破人亡,更号为此”数字。而后的岁月,“钱终生”、“人书俱老”“为五斗米折腰”等章相继刻出;张大千是这个世界的浪子,一生笑傲江湖,晚年飘零海外,与兄弟亲友暌隔,四川老家想回不得,专刻“别时容易”一章不停的钤在书画上,寄托家国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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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印石是这些人参与世界的方式缩写。我们籍此看到了那些史册上差不多都作为伟岸人物来抒扬的人群极其脆弱的一面。也许,再强大的人都会有精神疲倦甚至倒下的那一刻,所以我们不必为此恐慌抑或震惊。


印石红白相搭,是一种深沉之色。几乎所有的印面,小巧,克制,婉转,隐忍,少有大悲大喜,大开大合,渗透着一股自外而内的内涵、修养和气韵,有时妙趣横生参契幽微,有时是笨拙又简陋的叩问,仿佛灯火阑珊处,黄昏河岸边,清风肃肃里,雨声潺潺中一人踽踽独行。大道极简,印石极小,但是要做成一件事情,即便所面对的是苍蝇之微,方寸之末,都要付出所有心力乃至整个生命。一个人如此聚焦的寄情于这么一个毫无实用的物件,哪里只是在刻印,实际是在解决心理问题,所有的行为都是一个心理治愈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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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无私草木秋”,篆刻,已是这些人渐进式的守望和修持,辨文论今,以文养印,力求印为心声,企盼道法自然的境地。印石刻下的,是他们的心术和面目。吴让之是晚晴以来中日两国印家共所推尊的“大师们的老师”,一生坐困穷愁,流离失所, 不能力耕,不愿入幕,不肯坐馆,又不屑于卜筮巫医摊案星算,“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是他最大的心愿了。晚年“鳏寡孤独,无家无室”,奋斗了一辈子,最终流落到泰州,不要说在这三线城市能买个房了,还要像流浪汉一般借居于东坝口的观音庵,用围棋术语来说可谓“一生完败”。但就是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在破庙败屋中闭门造车开辟了一代新风。他是清高的,是孤介的,又是温情厚意满怀的这么一个人,“好鸟枝头亦朋友”、“一月二十九日醉”、“行间兵火已三生”、“天下有情人尽解相思死”、“心不贪荣身不辱”、“梦里不知身是客”诸章,浑然天成不落俗套,洗落烟华宛如家常,而胸臆迥出,对辜负于他的世界饱含着毫不介意的温情和期待。这样一个人,这个等级社会固化秩序下的弃子,他的苍茫心事,常让我半夜灯下黯然良久。

从中获得的最大感应是,印不远人,所有的东西,即便坚固如石头,你只要有心去叩问,都会有回音吧;而所谓成长,所谓老去,并不是对世界越来越冷漠,而是变得温柔,对全世界都温柔。


印不远人。所有的东西,即便坚固如石头,你只要有心去叩问,都会有回音吧。记得电影《哈里波特与阿滋卡班囚徒》里,韦斯莱兄弟送给波特一张“活点地图”,只需翻开那几张羊皮纸,用魔杖指着它,念出“大脚板月亮脸”的咒语之后,那几张本来空白的羊皮纸上就会慢慢的显现处整个霍格华姿的地图,最重要的是能看到每一个人的位置及他们走动的脚步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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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章,也许就是有宋以来所有中国文人隐秘心事的“活点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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