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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洁:村上荷塘

 鲜艳小花 2018-02-06


村 上 荷 塘

 

 

千年之前,始修万春圩,千年之后,我生万春圩。

我故乡的村庄就在万春圩大堤之下,清澈的青山河夜夜在堤外流淌,无声的细雨飘洒在村庄青黛色的屋瓦上,通往村小的简陋的木头小桥每次经过都心惊胆跳。年年的春天,桃花、杏花、梨花静静淹没参差错落的人家。五月的清晨,带露的重瓣栀子花香溢四野。夏日的夜晚,雾锁河面,如一幅月白的霜绡。

我们村有三十多户人家,紧挨圩堤是一排人家,后面是一排水塘,水塘那边又是一排人家,每家的屋后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水塘,小一点的水塘是一家拥有的,大点的水塘是几户共有的,种的都是莲藕,每到夏季,疯长的荷叶和荷花将整个村子围得水泄不通。荷香阵阵,霸道地垄断了村庄的味道,夜萤成群,照的村庄夜夜如画。似乎,关于村庄的所有记忆都与这荷塘相关。

那个时候,外婆才五十多岁,清秀端庄,不苟言笑,常年穿一件竹蓝布大襟褂子,梳着一个灰白的发髻,对我管束极严。每天不到6点,外婆就叫我起床,蘸着水帮我梳两根及膝的又粗又亮的长辫子,洗好脸,擦上雪花膏,穿上漂亮的衣服、袜子和鞋子。一丝不苟的。然后,掇两条小凳子,怕我弄脏了衣服,硬是喂我吃饭。我很渴望自己吃,但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村里的小朋友清晨去打猪草、放牛、捡猪粪等,我是那么羡慕,我却只能够穿得整整齐齐,胸前挂上一条干净的花手帕,手帕是擦汗和擤鼻子用的,有好几条不同图案的,轮换着用,在这里站站、那里相相,最多是对着那些野花野草和门后的荷塘发发呆,每隔半个小时左右跟外婆报个到,给她看看我是否还干干净净的。

然而,外婆走了,五月末的某个上午,暴雨倾盆,外婆最后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就这样走了。水塘里的荷叶刚刚舒展开嫩绿的叶子,在漫天的风雨里翻卷摇摆不定。

我,没有了外婆。从此,我和外公,我们同时失却了约束,各干各事,外公肆无忌惮地打麻将,我也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这之后的两年,是我最寂寞最自由的童年。也是和荷塘缘起的日子。

外公拖着麻将布裹着的一盒麻将走了,我便会关上大门,费很大的劲把靠在窗边的竹梯,搬到南边的搁架上,然后爬上去,找到放在搁架上的腰子盆,然后,再费九牛二虎之力把那腰子盆顺着梯子放下去,好在那竹梯特别的光滑,每次都轻而易举地成功了,然后,再拎起腰子盆的铁把手,艰难挪出后门,顺着坡推下水塘,水塘边是些经年的老柳树,我常向老柳树借力,闹得精疲力竭,才会把腰子盆放下水塘。

其实,我从未划过腰子盆,只是常见外婆是怎么划动腰子盆的,她曾经坐在腰子盆里给我采菱角、摘莲蓬,我掇个凳子安安静静坐在岸边等她,现在,我学着外婆的样子划动腰子盆,腰子盆却极不听话,总是在水里打转,我用了整整一个下午学会了划盆。

荷塘是一个全新的“大”世界。我是寂寞的,外婆在世时,不许我随便串门,她走了,我也忘记了要去串门,我喜欢寂静,喜欢寂静的世界。荷塘也是寂寞的,一任岸边知了嘶鸣,虫声起落,它安静地守着一池的静水,当寂寞遇上了寂寞,当安静容纳了安静,便有了出乎意料的自足和自乐。

每个下午,划向荷塘的深处,先选个最大的荷叶,采下来,把它们合拢来,朝着一个方向一揪,就揪下来一圈叶子,最大的一圈叶子围在腰间做裙子,中间的一圈放在肩上做围肩,剩下的圆心放在头上做帽子,遮挡中午的烈日。然后,再采一片荷叶盖在身上,便躺在腰子盆里,任那小盆在荷梗的缝隙里飘荡,在里面惬意地睡个午觉。盆底是水底传上来的清凉,上面是硕大的紧挨的荷伞,风吹来,荷叶悉悉索索的碰擦声清晰可闻,像外婆轻声哼唱的催眠曲。满塘的荷叶散发出旷野的清芬和荷梗的特有的清气,还有那些盛开的荷花,不经意碰上去,便会掉落一身的花瓣,有着袭人的芳香。在荷叶荷花的清香里,我通常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一直到丝丝的凉意侵袭的时候,才惊觉日已西斜,荷下几箪生凉,胳膊上开始微微有了寒意,大半个荷塘已在太阳的阴影里了。

这离外公归来还有很久,于是,便划着腰子盆转遍荷塘的每个角落,蔚蓝色的天空和淡淡的几缕白云倒影在水中,水面变得深不可测,直接云天,可以看见我和腰子盆的侧影,在水中的天底下,宛若幻影。看鱼儿在荷叶间轻快地游动,看水草在塘底随着微微的波痕轻轻摆动。随手把下雨的时候还残留在荷叶上的那块翡翠给摇下来,在清澈的水面上砸得粉碎,也会采下那正开花的莲蓬,掰去花瓣,舍不得丢掉,就堆放在身边,柔嫩的莲蓬睡在粉黄的触须里,莲子还小得像米粒,那厚厚的一圈触须是可以吃的,有点涩,但满嘴生香,有点像后来喝过的祁门红茶,莲子也可以吃,吃到嘴里几乎没有任何味道,除了涩,但涩之后便是清甜微苦。

有时候,也能够看见在水里昂着头游过来的水蛇,我极怕那东西,每次都心悸很久,但水蛇在清水里游曳的姿态真的很美,水面上留下一条粼粼的波纹,顺着蛇身向左右扩散,那是属于它的舞台,它自在地扭动着柔若无骨的身子,在水中徐行,偶尔停下来,把三角形的头摆一摆,直到游到岸边,没入岸边的草丛。

岸边常长着的是一丛一丛的菖蒲,在端午的时候,会被人寻去,和艾草栽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齐根割断,然后跟艾草绕在一起,绕成圪蹴,冬天的时候,外婆会拿它煮上一锅水,来熏她的腿,还给我熏过澡。它的根可以止牙疼。外婆常会牙疼得泪流满面。在我刚能够拖动铁锹的时候,我曾经从水边挖过菖蒲,栽在屋前,满以为小小的孝心能够打动外婆,让外婆解颐一笑的。却因此挨了一顿揍,因为独自去水塘边是危险的。但外婆也没有挖掉屋前的菖蒲,而是任由其疯长,长成了一大片。

有天夜里,我被外婆吵醒,她从床这头爬到床的那头,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时不时拿头往床上撞,外公还没回来。看着外婆痛苦得有些扭曲的脸,我慌得手足无措,原来,外婆的牙疼病犯了。没想到我对菖蒲能止牙疼这件事居然记得根深蒂固,并且一种小小的自豪油然而生,赶紧提示外婆。外婆看了我一眼,眼睛里蓦然升起一丝希望。她披衣起床,拿把铁锹去外面挖菖蒲的根,回来洗干净,切成小片,放在牙根底下压着,终于能够安稳地睡觉了。

我在她身边呆了五年零九个月,一千九百多日,这是我在她生前为她所做的仅有的一件事。这以后,我对菖蒲更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愫。

我常在傍晚的荷塘里琢磨外婆难得的笑脸,我几乎没见她笑过,她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她有着一张白皙的长圆的瓜子脸,眉眼都生得很清秀,身材也很好。和她长得酷似的大舅爹就是我们当地著名的庐剧正牌小生。每次,戏报上只要有大舅爹的名字,看得人一定很多,外婆经常带着我去后台看。大舅爹扮相俊美,身材魁伟,有很多戏迷,卸妆了之后,很慈祥可亲,常对着我笑,我仿佛觉得那就是外婆的笑脸。可是,外婆为什么不喜欢笑呢?这是我小小的心里恒久的谜。

长大以后,读柳永的词“淮岸。向晚。圆荷向背,芙蓉深浅。”心里就会微微地牵痛,那时的黄昏荷塘便瞬间浮现,怅然不已。柳永所写的荷塘在郊外,烟村荒远,蒹葭遮断,有着急归时满心的幽喜和浅浅的疲惫,我从不急着归去,也没有归去的幽喜,没有了外婆的家里,常常是炊烟难起,锅凉灶冷。

到了满塘都生出了凉意,荷塘完全沉浸在暮色中的时候,我才会懒懒地划到岸边,顺着坡把腰子盆拖上岸去,再一点一点挪进家门,顺着竹梯推上搁架。便像没事人一样,打开大门,等外公归来。有时候等着等着,便沉沉睡去了。

乡村的夏季,一到中午以后,都静悄悄的。下地的也往往要到二三点以后,有时,在自家的荷塘呆腻了,我便会拖着腰子盆一个一个荷塘去探险,最大的水塘往往有十几亩地那么大,荷叶荷花稀疏得多,而旁边的荒埂上,有骇人的坟茔,成片的芦苇,和绿油油的菜地,岸边是杂生的野草,最多见的是野蒿,坐在盆里,能够听得见风在草叶上、芦苇上、荷叶上吹过的声音,青蛙扑通跳进水里的声音特别的响,往往会吓人一跳。还有不知道名字的水鸟,骤然从芦苇里飞起,扑棱着翅膀的声音也很吓人。还有看不见的生物在水底发出各种咕咕噜噜的声音,岸上,偶尔有村民的大声呼唤,反觉得隔得很遥远。

这样的荷塘让人觉得荒僻,然而我喜欢这样的荒僻,荒僻的地方给人微微的紧张和恐惧感,也最容易让心灵获得放任,体验到作为生命的存在感和真实感。

阳光把盆沿晒得滚烫,我会弯着身子从水里扯些水草搭在盆沿上降温,在别人家的水塘我是不敢睡觉的。有一回,实在架不住那清澈的水底浅绿招摇的水草,试着从盆里扑通跳入水中,水不深,刚到小腿上面多一点,用手扶着盆沿,用自己柔嫩的脚在柔柔的水草上踩着,水底的泥柔滑而细致,痒痒地爬过脚背,轻轻没住我的脚,水草就在腿间擦绕着,有许多的水泡从水底冒上来,凉意浸满全身。岸边,柳荫后面的人家都还在安静地午休,偶尔有犬吠声传来,也是无精打采的。

抬眼处,不远的地方是高高低低错落开着的粉色的、白色的荷花,深绿的随风翻卷的荷叶,梦幻般的场景和风致。我一直喜欢的是荷叶,不是荷花,蒋捷写荷花最传神“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漫腾腾,手双垂。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毕竟是花,最是讨巧。然而,我却惟独衷情荷叶,动静处都风姿无限,每时每刻你看它,都是不一样的美,“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如果荷花是盛装舞动的宫女,那荷叶便是不施粉黛也难掩国色的乡野少女。荷花是淡淡的清香,荷叶却是浓重的清芬。它可以让人的心里沁出凉意。但它内敛不张扬,你需要静静地与它相对,真的喜欢了,便深入骨髓。

身边还有野生的菱角菜,开着白色的小花,野生的荇菜也开着黄色的小花,有鱼儿在下面游动,来来往往轻快敏捷,突然就游去了远处。后来读到《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就忍不住笑了,江南给人太多的水中真趣,这趣味是可以用来长时间消磨的,即便是看鱼戏莲叶间,也值得耗去大把的时光。偶尔看见很大的鱼,就会激烈地心跳,想捉但知道是捉不住的,看它在自己身边游动,试图用脚碰到它,那就很快乐了。有一次,看见菱角菜的下面黑乎乎一片,一动不动的,以为是条傻鱼,猛地一抓,举起来一看,却是一条盘着的蛇,吓得差点连手一起扔掉,蛇被扔出几丈远,心兀自在猛跳,看身边的盆,也在那一惊时被我抻歪了,进了半盆水,赶紧把水用双手舀出去,小心爬进盆里,全身发软。

就在我出没的荷塘里,邻家一个15岁的姐姐失足掉进去,再没有上来,她被捞起来的时候,仍是出奇得美丽,薄薄的衣服包裹着刚刚发育好的姣好的身子,除了那紫黑的嘴唇,看不出她是死去了。水塘那边,一个40岁的男子,因为不堪忍受妻子的辱骂,也跳进荷塘自尽了。在最大的那片水塘,据说淹死过至少五个孩子,最近的一个便是长得非常可爱的哑巴,都七岁了,晚上去大队部看露天电影时,总是不声不响地跟在我们身后。据说被水草缠住了腿。然而,那两个时候,我从未想过这些可怕的事会与我相关。

等到渐渐熟悉了那片荷塘,我便想着更多可能的事,除了可以摘莲蓬吃,还可以扶着盆下水用脚挖芡实,剥芡果,芡实有浮在水面上的圆圆的凹凸不平的叶子,芡果的外面是刺猬一样的毛刺,但在水下,那刺却是柔软的。还可以吃到最鲜嫩的藕。只要选一根粗壮的荷梗,荷叶刚打完卷还没有舒卷开的,完全舒卷开来的荷叶下面的藕就会长得很深很壮了,不容易用脚挖到。扶着盆,顺着荷梗开始用脚往下挖,不一会儿,便有嫩嫩的藕头被踩到,弯腰到水里,有时会呛到水,但握住一节嫩藕的喜悦会弥漫在心间,完全忘记了腿被荷梗上的刺划出的伤痕。那藕洗净了,吃到嘴里,鲜嫩滋润,是乡间无上的美味。

然而,这样自由胡闹的日子,终归是结束了,我们搬离了那片荷塘边的家,和父母住到了一起,我也开始上学了。荷塘边的童年便成了遥远的梦。好多次,梦里还是那片荷塘,开着粉色的、白色的荷花,荷叶田田地在风里缱绻,清凌凌的水面上,是白色的小小的菱角花,还有黄色的单瓣的荇菜花。那油油的水草还在水底招摇,我却和它们隔了千万里。

隔了千万里的还有外婆,在荷塘寂寞的日子里,我越来越真实地感到她离我那么远,我干了那么多危险的事,那么无法无天地自由着,她再也不会气急败坏地对我大吼,拿着竹条来打我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长大,理解她的忧伤,对她说一句暖心的话。我不苟言笑的外婆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寂寞孤独?是不是和我在荷塘里时的寂寞一样长,一样的孤单?

外婆故去不久,大舅爹也走了,他是自缢的,一个戏子,无论在戏台上如何风光,扔进俗世的烟火里,仍是少不了飞短流长,坎坷不顺。为了唱戏,他做过牢,游过街,遭遇误解、嫌弃。最终决定离开。

不笑的外婆是寂寞的,笑着的大舅爹是寂寞的,幼小的我也是寂寞的。人在寂寞中,感觉寂寞是永不会开花的树,回望寂寞的时候,树上的花竟然一朵一朵地开了。谁不曾趟过人生寂寞的河?千年的时空里,是多少寂寞的沉淀、流淌、升华,才会在沧桑和忧伤之后,收获生命的释然、坚定和豁达。

后来,母亲被人拉了去超亡,据说外婆附身在仙婆身上,开口说话,她告诉母亲:她不放心我,时刻在我身边保护我,让母亲管着我,别再让我到水边去玩了。我不相信这世间果真有亡魂附体说话的事,但母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的眼泪霎时涌进了眼眶,人在世间,不都是因为这些尘世的庸常而细微的真情慢慢变得温厚么。

外婆不知道,我长大之后,写了好几本书,若她地下有知,当是欣慰的吧。记得,第一次拿到版税,最先想到的人,就是外婆,她在世间陪我的时间那么地短,我所能为她做的也是那么少。我给她重修了大理石的墓,恰好,她的墓和大舅爹的墓并列在一起,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一定不会再寂寞了。

在时光之内看时光,时光永不可回,前也茫茫,后也茫茫。在时光之外看时光,昨日和今日,远古和现今都在那里,在一定的时空里。和我们有过机缘的人或物,都在时光里,在记忆中,在我们的心底里……

外婆走远了,那么一大片荷塘,如今,也只剩下几杆瘦弱的芦苇和几近干涸的水面。


王玉洁,安徽作家协会会员,芜湖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作品散见各类报刊杂志,已经出版有个人随笔集《伊人如月水一方——诗经中的女子情怀》《临水照花人——才女往事》《不似当时——古诗十九首》《你若相惜,一世明媚——才子爱情往事》;个人散文集《走着走着就会遇见》;散文合集《有一种胸怀叫大气》《如花才情,似水流年——民国才女》;诗词鉴赏合集《张孝祥词鉴赏》等。安静地写作,快乐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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