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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我那些年的矿山生活|天涯·新刊

 老鄧子 2018-02-08

天有际,思无涯。


陈年喜是纪录片《我的诗篇》的主人公之一。他多数的创作,都是在这样简陋的工棚中完成的。

陈年喜,爆破工、诗人,陕西丹凤人,现打工于贵州遵义。曾发表诗歌多首,获2016中国工人诗人桂冠奖。


我那些年的矿山生活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矿山,是2000年的冬天。当时,漫天大雪,春节在即,过年的费用已是眉头大事,孩子一岁半,还在每天靠奶粉过日子。矿山地点是河南灵宝秦岭金矿的朱阳镇王峪,后来知道那是整个西秦岭金矿中一个不足一说的平常矿坑。当时由家乡到朱阳尚不通班车,我们十三个人乘坐包工头的一辆平时用来拉生活用品和生产器材的吉普车,挤得外面用脚使劲揣才勉强关上车门。由晨至昏,经洛河,过潼关,一路扬尘颠簸,天黑时分到达矿点,下车时,大部分人脚腿肿胀到不能行走,大家互相搀扶着去到工棚。

这是一个接近山顶的矿坑,峪口至此,两沿渣石花白高耸,不知道有多少矿坑在终年日夜奋战。北风如刀,山高月小,远近刀劈斧削的裸崖泛着白光。先期到来的工人已经开工半月。它的名字叫“企业委十三坑”,原来是朱阳镇企业委矿口的一个,历经十几年开采,已经报废,由原本在这个矿口干小包头的人承包过来。他是我的同学,他后来成为打遍天下的矿业主,沉浮胜败,兴荣亡辱,有无数后话。

我的工作是拉车,就是用两轮的架子车一趟趟把爆破下来的矿石或废石拉出洞口倒在渣坡上。矿洞内部四通八达,结构诡谲复杂,天井,下采,空采,矿仓星罗密布如同迷宫。为了省电,巷道上不使用灯泡,我们在负重行走时脖子上挂着手电筒。那时间似乎还没有蓄电的矿灯,我们每两天会领到两节电池,只有在不得不使用时,才会打开手电。当时大约有五六个工作面,有两个在巷道掘进,一个采矿,其余的在翻挑已经废弃的采场的矿渣,里面有一些遗落的矿石,品位不错。有经验的工人可以借助蜡烛的弱光偶尔发现矿石上的纯金颗粒,大如麦粒,小如针尖。这些矿块带到洞外的某些小店铺,可以换取一双袜子或一瓶高粱大曲。黑暗处常有领班的小组长监督劳动,发现并想私吞含金矿块的人得异常小心。

路途远近常常不定,我有时每天拉十趟,有时更多或少几次。巷道高低不已,有些段可以伸直腰,某一段只能半趴俯着前行。如果在低矮处需要歇息一会儿,只好仰卧在车子上让背部神经得到一点舒缓。架子车上的矿石或废石接近一吨重量,拉车的人需要足够掌控它的力量和技巧。那时候总是非常饿,下班吃饭成为最急迫的愿望。我可以每顿饭吃四个拳头大的馒头加一碗稀粥,有的工人则更多。好在,并不限制食量,工头有一个看法是能吃就能干,饭量小的反不受待见。拉车最大的麻烦事是中途爆胎,巷道狭窄,车子行人出进不绝,卡在路中是要影响整个矿洞一天的进度的,爆胎者急头赤脸去外边背回备胎,但一人之力要替换下损坏的车胎谈何容易。实在一人之力无法替换时,如果距洞口不是太远时,我会拉着爆了的车子死命往外奔,这样的结果是,待到了洞口,人和车子完全瘫痪外,还要招来修车师傅一顿臭训。

工棚由竹竿和木棍搭架,外面蒙一层彩条塑布,四圈压着石头,在背风处用菜刀拉一条口子就是门了。棚里地上放几块床板,铺上被子就是床,别无他物。夜长风烈,半夜时刻彩条布常被从某一面揭起来,冷风夹着雪花扑头盖脸而来,大家就用被子蒙着头,颤颤巍巍挨到天亮,早晨露出脑袋,一床的雪花和枯草败叶。那时间,每到天黑下班,大家久久不愿出洞,工棚里,那个冷,无法描述。

2000年春节前一天回到家,我挣到了五百二十元钱,那是我此前挣到的最大一笔钱。在交给爱人时,我数了又数,厚厚一沓十元二十元的面票,一会儿多出一张,再数又少了一张,清数到最后结果是一张不多一张不少。儿子已学会了走路,他用长出四颗牙的小嘴喊爸爸。他的爸爸将在一天后的除夕之夜迎来他人生的第三十个生日。

凭着此次的积蓄,凭着一副好身格,凭着矿洞经验,我可以跑单帮了。接下来的2001年春天开始,我几乎跑遍了西秦岭大部分沟沟壑壑,并在多家矿坑找到了如意和不如意的活。不过直到此年冬天之前,我一直干着拉车的活,因为只会干这个。经我拉出的废石如果堆积一处,可以成为一座山丘,我拉出的矿石,球磨冶炼之后,可以使一个人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一生。



我前后有过十六年的矿山生活,十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正好是我此时生命的四分之一长度。现在回望它们,竟有些恍惚,仿佛那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虚虚忽忽的梦境。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炸药到炸裂,从青发到白头,这个过程颇为庞然。删繁就简,去芜存精,下面,我从距离今天稍近,因地理与生活因素记忆深长的新疆岁月说起。

就在一月前,在家里翻拣一口纸箱时,我翻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红色塑皮小本,这是一本爆破资格证书,里面用汉维双文写着我的名字和注意事项。一张半身头像已显黄渍。短发,青春,双目明亮,紧抿的双唇露一丝孤苦和坚毅。日期是2006年4月,那时候,我拿到由新疆自治区公安厅印发的这个册子时,已是第二次入疆。至今,我共有六次入疆行历,三次北疆,三次南疆。奇妙的是,两疆所处时间几乎相近,结果也几乎相似:都没有完成心中愿望的收成。证书最后一项是:持证人在离开工作单位时,须将证件交回注销。在这一堪称严重的事项上我是违规的。那个早晨,大野茫茫,喀喇昆仑山顶一轮弦月白亮若羊脂。我带着三位工友,急急如漏网之鱼,实在不知道该把如此重要的证件交给谁。

我至今不知道那一次矿山打工的地名叫什么,只知道它的位置距一个叫库斯拉甫的维族小镇十五公里,一条叫叶尔羌的闪闪发光的大河从镇边不舍日夜流过,据说它的源头在阿富汗的某处。那是我们整整半年矿山生活里唯一能见到人的去处。我和我的工友们在这个镇上用每分钟付费二元的卫星电话和家里通话,报告欣喜和愁苦;去饭店吃十元一份可以随便加面的拌面和一元一只的馕饼;去看黑纱蒙面两脚尘土的顾脸不顾脚的维族姑娘,而街后满树清甜的杏由青至黄的节序让我们知道了今夕是何年。

到这一年,我已做了四年爆破工,技术已非常精熟。我因为工队帮助招到了五十名青壮工人而获得一个小组长的头衔,实惠是每月可以获得三百元的领工辛苦费。那时候,火车还没有提速,我们乘坐西安至库尔勒的绿皮火车,七十二小时到达冷风萧萧的库尔勒火车站,出站找旅馆休息时看见又高又远的天空蓝得虚无,十几位哈萨克姑娘喊我们擦皮鞋,她们远远地喊我们羊冈子,她们不知道这群老羊冈子身体内汹涌的瞌睡,远远凶猛于皮鞋上的灰尘。

又经过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加汽车,经过了阿克苏、喀什、专产削铁如泥刀具的英吉莎,到达阿克陶库斯拉甫乡时,正是2006年农历正月十九日的黄昏。那是一个风尘漫漫含着苦涩味道的下午,它成为其后五十多人南疆矿山之行生活的某种隐喻。



这是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凉的山脉,它的陡峭可以用举头掉帽来形容。我们到达矿坑的时候,远远望见山下去往叶尔羌河拉生活用水的汽车小如一只甲壳虫。开车的司机是我的邻居,他十七岁。他是一位戈壁上驰骋飞扬的车手。他早我一年来到这里。我后来几可乱真的维语口语,是从他口中学得的。

这是一座铅锌矿山,共有三个矿口,一个掘进到一百多米,一个四五十米,靠山顶的那口,十米不到。因为陡峭,洞口没有一星石渣,所有的渣子都下了沟底。三个洞口,三台柴动小型空气压缩机,都是每立方米2.5帕斯卡那种。上面的说明文字,是俄文,风钻也是俄文说明,它们都是俄国货。矿工程部看门的老头说,一个月前,是俄国人在这里干活。矿山,是他们承包的,他们不会干矿山,只会吃肉,赔了好多钱,你们来了,这下好了。我也说,看我们的。我被分在二号口,分配到十五名车工,二名爆破工,一名做饭的师傅。师傅叫老申,2014年他死在了一个叫马鬃山的矿区,尸骨留在了那座只有西部地图可以查到的地方。

索道,在西南地区因山高沟深而被广泛应用,从坑口到山下长达八百米的索道就是重庆人的成绩。它是一条生命线,承担着所有生活生产资料的运输,甚至承担了语言的传递。2006年的3月某个傍晚,那时我正在阿图什爆破资格培训,关于资格培训要说的是,爆破证不是驾驶证和教师证,它只能一坑一用,在此之前,我已取得和作废了许多个资格证件。

因为开采规模的扩大,原来的索道已不适应小打小闹的生产,它需要重新架设一条规格更大的新线。承担施工任务的是重庆人,具体说是城口县黄其乡人,我后来到了城口,看见深沟大谷,男女行走如履平地。他们祖辈都长于干这种命悬一线的活。

矿山上三个洞口五六十口工人日夜都需要物资,所以现有的小型索道不能废掉和停用,而新索道的架设又没有更合适的位置,它们只能双轨并设,两条钢索相拢最近的地方只有二米。它们距最深的谷底高度有一千米,一吨的矿斗在滑翔时,像一只麻雀。事故就发生在距地面最高的地方。那是人束手无策的高处。

索道由一条主索和一条游索构成,主索负责承重,游索带动重物上下滑行。那一天,也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日子,唯一的要紧是三个月不知肉味的工人们将有一顿有肉的晚饭。维吾尔族老乡不知怎么死了一头驴,他们是不吃死物的,就把驴拉到了矿工程部,于是工人们命该有一顿肉食。当半头驴肉输运到索道的半程时,欢快的游索不知怎么一下绕在了新架未启用的另一条主索上,任热水在锅里叫唤,用尽了一切办法也分解不开,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情况。所有的人抓乱了头皮。这时间,有一个人出现了,她有一米七的身高,一双含银藏雪的双眸。她叫红梅子,姓什么,她没有说过,也就没有人知道。后来有人在一只暗红的包里见到了她的身份证,知道姓项,城口县黄其乡人,二十四岁。但早已没有了意义,它被长久地扔在一间石头屋子,再没有谁开一次这间石屋的门。

当红梅子乘坐一只备用的矿斗到达纠缠不开的游索缠绕点时,山上山下的人都捏紧了拳头。落向喀喇昆仑某山口的落日发出强烈的反光,耀得她的红色上衣更加鲜艳无比。但两索之间的距离有点远了,她伸出的手怎么也够不着,这时候,人们看见她打开了腰上的保险带,她伸出上半身双手终于够到了游索。两条索绳在突然分开的一刹那,人们看见一个东西从空中掉落下来,一件红色的上衣挂在矿斗边突出的插锁钢筋上,因风的鼓荡而艳美绝伦。

那个下午,我坐在阿图什公安局某礼堂考场抓耳挠腮,有一道题卡住了去路:略论中国过去一年在世界困境下的经济突围。



在这里,我一直干到六月麦熟,从架设电线机械安装到巷道掘进再到采区工程,后来因为无法得到工资不得不离开。那些工友们有一些干到了年底,有一些一直干到了三年之后矿山倒闭老板血本无归。直到如今,我也没有见到这整整半年的工资,它们是我众多次被欠薪中的一部分,因为半年的绝收,我不得不冒险去到了另一个地方,干另一份工作。金属的色泽和质地相去无几,但每一次追寻它们的过程都各有不同。

当我和工友刘建明翻过高高铁尺梁,到达甘肃迭部县洛大乡时,已是2006年10月末的又一个黄昏,就像命运的特意安排,我们总是从一个个清晨出发,在一个个黄昏抵达。

这是一个藏乡,我俩跑遍了半条街,也没有找到一家汉人饭店。最后在一家店铺买了几桶方便面匆匆填饥。这又是一个汉化之地,人们讲汉语,姓杨姓牛姓马等。

和老板电话联系,他在街后的山顶,盘若线球的公路直达白云缭绕处,他的铅矿就在那里。他有事不能来,派一个叫马彪的人开三轮车接我们。

白龙江在山脚发着吼声向前奔腾,赶着与另一条大水接头。我俩都十分疲惫,但为了早一分钟赶到矿上,我们沿着绕山的公路往上顶走,这样来接的车子可以少一些车程。沿途苹果已熟,红艳若火,但味道很糟,涩不能咽。我们从一棵梨树上摘了梨,边啃边走。那梨大而甜,饱含的汁液充盈口腔,因吞咽不及而呛咳不止。在一块稍稍平缓些的地方,有两三户藏民居,木构青瓦,场里是一堆一堆架起的荞麦秸,正在依靠渐凉的天气风干,上面的籽粒饱满而密集。这时候,我们闻到了烤肉香,我看见在不远的一个丘堆上,一群人像烤红薯一样在烧一具尸体。这是这个高山民族三葬中的一葬。

来接我们的三轮车终于到了,马彪是一位魁梧的汉子,一口汉语要比小街上的人纯正许多。车上有两只袋子。一个女人坐在厢子的纸壳上,两陀高原红艳若桃花,他说这是他的妻子。道路随山形越来越陡,弯道更加急迫。更高的山头上,白云漫漫,有牦牛吃草,仿佛天上来物。天色渐渐转暗,三轮车风驰中挚。远远地看到了矿区了,那里已经灯火初上。我们听见了大机器隆隆之声,这是我无限熟悉的声音,以致到了今天,它在我的身体里仍未消逝。

下车时,我提起了那两个口袋,我一下子感觉到了那是什么。

两个月后,这里把建民留了下来。


2016年3月19日,陈年喜在北京。(《环球人物》记者 傅聪 摄)


峡河


好多年里,一直想写一写老家,一来是穷乡僻野,不毛之地,不要说出过什么人物,狗也没出过几只会咬的;二是在外面浪荡了半辈子,于这片地方已是游魂野鬼,我不认得几个人,大约也没几个人还记得我了,我不清楚这里的事,这里人也不知道我,总之,实在是没啥可写。年轻时读《三国演义》,记得诸葛亮骂死王朗时有这样一句:“皓首匹夫,苍髯老贼。”当时想,能活到皓首也是要靠运气的,不是容易的事情。某天早晨把镜剃须时,对面赫然站立着一个老贼,真的快到一堆土馒头的年纪了。而这土馒头还能安放到哪里去?

峡河向东四十里,是河南卢氏县境,向西八九十里到丹凤县城。北面是陕西的洛南,朝南行百十里是商南,那里是真正的秦尾楚首。峡河就不伦不类地夹在两省四县的缝隙里。地理上我一直弄不清它属秦岭山脉还是伏牛山脉,大概归谁都不太错也不太对。虽归丹凤县制辖,这地方的许多物事跟它并没太多的交集,记忆里,峡河人一直是翻山越岭去卢氏的官坡镇赶集,卖能卖的,买想买的。峡河人都不大会说县城话,但河南话都是可以以假乱真的。丹凤县城得地理便利,水旱码头,九省通衢,县城的居民一直都是很骄傲自恋的。有一位邻居,把个水葱一样的女儿嫁到城里一个半傻子,每到年关老两口拉一把架子车,装满猪肉、白碳、豆腐、粉条,看望女婿一家,回来时拉着空车子,上面是一把蒜苗,三斤四两。

峡河人的语言发音非常的怪异,我现在到了外面,不敢说家乡话,不是难听,实在是没人能懂。有一年在天安门广场照相,那时候才流行彩照,乡下还没有。照完了相要填一个信封,写上某省某县某乡某人收。排在我前面是两位姑娘,她们悄悄说话时,发音竟和我家乡一模一样,开始以为是他乡碰到了故人,看她们填写地址竟是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哦,原来我们祖上是怀宁的!

倒不是峡河人不愿接受新事物,拒绝学习,才使得语言和日子代代如旧,实在是太闭塞了。到现在,要问美国总统是谁,大都能说出名字,要问县长是谁,知道的没有几个。县长不来这里——吃条鱼都没有,谁来?美国总统虽不管大家吃喝,电视里经常晃悠,就都记得了。峡河人什么年月从怀宁来的,怎么来的,为什么来的?没有一个人说得清白。有说是遭年年水患,吃不上饭,讨荒来的;有说参加了大刀会,被官家追杀,逃命来的。也可能都对,也可能都不对,反正祖上不是这儿的原居民是对的。峡河这地方,要说文化,也有,那就是唱歌,一种九曲十八绕颤颤悠悠的孝歌,唱给死人和活人听的。人死了,围着黑木棺材,锣鼓喧天,三日不熄。前朝轶事,今日善恶,天上地下,牛鬼蛇神,都能唱。比如有一段唱词叫《文王访贤》的:


开口就唱石榴花,文王访贤姜子牙。

太公渭水垂钓钩,专等明主到钩下。

……

我死之后不用埋,给我打副铁棺材。

四个角上四个环,把我吊在木栏殿。

哪方王子来造反,你把大头朝哪边。

你访我八百单八日,我保你八百单

    八年。


这个典故是《封神演义》里没有的,也可能没有《封神演义》这本书之前早有了它。它远比小说传奇又传神。

还有一种叫《莲花灯》的亡人地府行的唱词,亡魂从离开阳间,过十大关卡,见十大阎君,最后投生成人或骡马畜生,饶是吓人:


亡人转身到五门,五门是个恶狗村。

五条恶狗把着门,眼睛圆圆似铜铃,

牙齿尖尖如铜钉,亡人一见颤惊惊,

怀里掏出打狗饼,缓缓放到地埃尘。


人死后,穿衣时,一定要怀里揣着七个缠了头发的生面饼,为啥是生面饼子又缠着头发?生面饼难吃加上缠着头发,那恶狗就咽得慢,亡人就有了脱身的时间了。

这孝歌的唱腔和唱词从哪里流传来的?谁也说不清,因为是孝堂上唱的,就有些晦气,一般地方不能乱唱,在没人家的野山上砍柴打石头追猎,可以唱几嗓子,山风一刮,传得五沟七峁都是,格外的凄凉。有一年,我们一村几十人到南疆塔什库尔干的一座山上干矿山,住在石洞里,三月不见一棵草绿,音讯不通,不知人间是哪年。有一回,一边打着麻将,就有人唱起来了:


人活世上有啥好?

说声死了就死了。

纵有万贯金和银,

两脚一伸都扔了。


一个唱,都唱了起来,后来,都哭了,麻将子儿扔下了山崖。

峡河被称作峡河,当然是因为山高沟狭。我七八岁记事时,是没有公路的,窄窄的一条沟,全是水的世界,它想走哪儿就走哪儿,谁也挡不住。人没有办法,嘴上喊着和天斗和地斗,三天几头聚在一起,把拳头往天上送一阵,可都知道水的厉害,路年年修,河水年年毁,此消彼长,你死我活,斗到现在,当然是人暂时赢了,有了水泥路。

修峡官公路时我已十八岁,高中毕业了,正是骄阳初上的好年纪。我有个表亲在县公路局当工程师,他的家住在沟顶上,距卢氏的官坡镇只有不到二十里,几辈人都和那边有亲戚,打通两地的路成了他一辈子的心愿。经过死缠烂打,终于争取到一点资金。全乡几百口劳力背起粮菜铺盖就上了马。

工程指挥部就扎在表亲家的西厢房,姓刘的书记做了总指挥。他原是军人转业,在甘肃敦煌干了二十几年军工,喂猪,站岗,修国防工程,一直做到营长。他立下规定,早五点吃饭,六点上工,晚八点收工,谁若是晚上了或是下早了,要罚站、游众。人多,住得分散,为了统一行动,就专门派了一个人按点吹号,吹号的人没有工程任务,每天有三个八两的馒头一军壶白糖水。吹号的人每天爬到一个高高的山顶上,五点吹起床号,晚八点吹熄灯号,中午放炮时,吹冲锋号。号声嘹亮,号令如山,一条白云绕涧似的公路,在号声和钎锤叮当声里,一天就接近了尾声。

世上好多事,不怕开头,就怕尾声,就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天,邻村的三个年轻人晚上偷偷回家了,有的说回家拿粮菜,有的说回家会老婆了,反正是上工晚点了,记得有一个孩子姓林,眉清目秀像个女孩子,那眼神看人,像含着水又像含着雾,初中没念就回了家当顶梁柱。刘书记发了脾气,命令武装部长率五个民兵,把三个人反剪了双手,脖子上挂上纸牌子,游行示众以儆效尤。游到中午,押解的人也累了,把三人绑在没人的一棵柳树下,就回去吃饭去了。一声冲锋号响,万千石炮齐发,武装部长几人才想起三个年轻人还绑在树下,可一切都晚了。结果是两死一伤。死的人乡政府赔了棺板,伤的人少了一条胳膊,吃了几十年救济,一直吃到前年和秋天同尽。

现在不论到哪里,哪怕是极偏远的乡野,屋舍都是清一色的楼房了,一层,两层,三层四层都平常不奇,但峡河至今还都是土木结构的房子。黄土和成稠泥,在一个木模子里压成四方砖块,晒干了,一层层垒起来,山上砍来木头,做檀做檩,抹了泥,铺上瓦,一桩屋子就成了。人住进去,能管几代。铺瓦,在峡河叫洒瓦,是乡村最庄重的事情。一栋房,前坡后坡,加起来有三百多平米,用到瓦要两三万片,必须一天完工,算得上浩大又紧张的工程。通常是这一天要动用几个生产队的劳力,男女老少都用得上,分工也极明细,有一个总管,夹着烟分派活路:几个人和泥,几个人挑水,几个人打杂,多少人在房上洒瓦、拉泥、铺板,多少人在厨房主厨、帮厨。洒瓦进程的快慢,主要取决于拉泥人,泥上得及时,不耽搁,瓦刷刷地铺上去,又顺又直溜,就快。大哥家新房洒瓦那会儿,我还没有开始去矿山,单手能提百斤,两脚扣在屋檐上,一根长竹竿在手,下面能挂多快的泥包,就能拉多快,到檐口时,竹竿画一个优美弧线,泥就到了铺板人手里,下面一片叫好声。要说出名,这是我在老家最大的一次出人头地。几年之后,我就沦身于矿石与炮声之中,偶有归乡,也已是一躯残败之身了。

父亲是木匠,脚踩百家门头,一辈子为人造房置宅,算得受人敬重的人物。他有一位伙计,姓侯,南阳人,在家乡县剧团拉二胡,并不识谱,一张弓弦能拉出人间百味,后来不知道什么事,跑了出来,收了一位寡妇,从此算是峡河人了。能拉二胡的人心灵手巧,到了这里,二胡没了用武的地方,就跟着人学木匠,几年下来,就成了高手。侯师傅最拿手的活计是雕花,床头上,厢架上雕富贵牡丹,桃园三结义这些。后来不时兴打家具了,他就给人新屋梁上雕龙凤。这是极危险的活,新房梁架起来,推刨打磨得白而光,一根草绳勒住屁股和腰际,离地面高有三丈,他如一只大蜘蛛,凿刀飞舞,张牙舞爪,不消半晌,一龙一凤就飞舞呈祥了起来。人的生死大约都有定数,第一百家龙凤图雕成的那一刻,他像一颗断丝的蜘蛛从高高的屋梁上落了下来,表皮没有一点伤,就去了。父亲在去年大雨不绝的六月里也去了,无福之人六月死,虽然比伙计多活了十多年,在床上躺了四年多,注定也是无福的。不知道两个老搭档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再次联手?

一九九○年人口普查,峡河乡有人口二千零七十九人。

二○一○年人口普查,峡河人口一千四百零四十四人。

现在,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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