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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清照《如梦令》写作缘由 ——兼论《点绛唇·蹴罢秋千》作者

 唐音宋韵 2018-02-11

摘要: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是对唐诗孟浩然《春晓》和韩偓《懒起》的承袭隐括,并与加以戏剧化展现。宋词《点绛唇·蹴罢秋千》,从版本源流、与韩偓诗《偶见》关系、“倚门”词义演变诸方面分析,李清照作品可能性甚微,署无名氏为宜。许多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者深受“文史不分家”传统影响,极力将这两首词与李清照真实生活互相印证,由此作出的解读和判断,难免牵强附会。这对于准确把握《如梦令》创作特色,理性考证《点绛唇》作者,有误导而无助益。

关键词:;李清照;韩偓;如梦令;点绛唇;隐括;倚门

 

    李清照是一位富有创新精神的伟大词人,宋代人即称颂其词作“轻巧尖新,姿态百出”(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词尤婉丽,往往出人意表”(朱彧《萍洲可谈》卷中)。她的创新不仅表现为独树一帜,自成一体,还表现在善于融汇点化前人之作,或恰如暗合,或着意翻新,无不别开生面。

    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历代评价甚高,近几十年来赏析文章更是层出不穷,但对其承袭唐代孟浩然诗《春晓》,隐括唐代韩偓诗《懒起》,通常点到为止,并没有由此着手,深入探讨其创作缘由及写作特点,从而影响了对这首绝妙好词准确而透彻的理解。

    为了便于比对分析,先将有关作品抄录如次: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如梦令》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晓》

    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韩偓《懒起》

笔者目之所及的文章,无一例外都认为李词是李清照生活的真实记录,进而有的细论李清照写词时是少女而不是少妇,如陈祖美先生,[1](P8)有的追索卷帘人是李的丈夫赵明诚而不是侍女,如吴小如先生。[2](P258)在我看来,这首词的主要创作基础,不是作者某日的生活,而是前面提到的唐诗。就像现在的一首歌《涛声依旧》,创作由头不是作者旧友重逢的感情经历,而是唐诗张继的《枫桥夜泊》。

    这首词的创作冲动源自李清照某时某刻,也许在阅读,也许在赏景,脑海里突然跳出“绿肥红瘦”四字,她甚感满意,据此点化两首唐诗,熔铸成自己的作品。还可能直接就是以艺术想象铺衍韩诗。借鉴孟诗或许是潜意识的,师承韩诗则肯定是有意为之,二者毕竟太相像了。

    在古今中外文学史上,翻新别人的作品,或者得一二佳句生发成一篇,这两种文学现象不乏其例。文学创作可以虚构,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人,往往深受“文史不分家”传统的影响,忘了这一点。

    像吴小如先生,说“卷帘人”是赵明诚倒也罢了,偏偏他又说“海棠依旧”是赵明诚说妻子容颜依然娇好,“绿肥红瘦”是李清照说自己只怕青春将逝,“知否,知否”是写少妇自家心事不为丈夫所知。这就用力过甚了,与“红学”索隐派持同一研究方法,即胡适先生批评的“猜笨谜”,把自己主观随意性的猜测说成钩沉考证出的事实。正如我们不能说贾宝玉就是曹雪芹,贾府是影射清宫一样,我们也没有丝毫根据说“卷帘人”就是赵明诚,“海棠”是隐喻作者的容颜。

 就文本来分析,女主人公怎会指称夫君为“卷帘人”,并用“知否,知否”这种对待侍女、带有教训意味的口气与之说话?从通篇的语气以及“浓睡不消残酒”的情状来看,我们把女主人公解作少妇更合适一些。明代大诗人李攀龙即评道:此词“写出妇人声口”(《草堂诗馀隽》评语)。

    说到底,这首词不过是李清照根据韩偓诗意编撰的一个小小的故事片段。这个片段很戏剧化,女主人公是明知故问,而侍女是装憨卖呆,她懂得主人的心理,所以尽管见落花满地,仍然回道“还是昨天那样”。

    上面的问答,完全是为了凸现“绿肥红瘦”这一绝难翻译成口语的艺术语言而作的铺垫,生活中如此对话几乎不可能。正像许多戏剧台词,放在现实生活中说就很可笑。艺术不等于生活,往往不能还原于生活。你只管沉浸在艺术氛围中好了,不必徒劳地做生活化的设想甚至解读。

    研究文学者,尤其是专门研究某一作家的人,常常有意无意地拔高他研究对象及其作品的艺术地位和艺术成就。研究李清照的人很少说李清照作品艺术方面的不足之处,如果说李清照不如欧阳修、苏轼,还不如周邦彦,那研究得多没劲,把李清照的作品与其他作家的作品相比较时,至少也要说各有千秋、另创化境之类。刘瑜先生即说李词《如梦令》高出孟诗韩诗一筹[3](P49)。韩偓《懒起》先置之不论,孟浩然《春晓》却是李词难于比肩的。

    李词描述的是贵妇人具体的生活场景,难以引起广大读者情感上的强烈共鸣;孟诗记录的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春天从梦中醒来时的瞬间感受,道出人人心里有、人人口中无的诗情,因而它的艺术力量穿越久远广袤的时空毫不衰减,不同时代、不同境遇、不同年龄、不同文化的人,都可以从中品到同中有异的韵味。李词以“红肥绿瘦”炼字新巧,“知否,知否”叠语妙得和情节曲折,为人称道,但是“造句虽工,然非大雅”(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孟诗不以词句和结撰取胜,意境于平淡中寓深阔,情思从片刻间见永恒,有如天籁。简言之,李词写在你的眼前,孟诗则写在你的心上。所以,孟诗是诗词之极品,李词可称精品,如果考虑终究有所模仿,列入佳品也不算委屈。

    借此,还想对宋词《点绛唇·蹴罢秋千》作者问题略陈管见。词云:“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首词是不是李清照的作品,专家意见不一,大多持不予肯定的存疑态度,一般选注者通常有意回避争议,或无心探究真伪,只管当李词介绍讲解。

    这首词应是无名氏作品,分析如下:第一,在现存明代版本的词集中,只有杨升庵《词林万选》标明为李清照作,其他词集诸如杨金刊本宋《草堂诗馀》作苏轼词,《词的》作周邦彦词(然以上两人词集均无此词),《花草粹编》、《续草堂诗馀》、《古今词统》、《古今诗馀醉》、《花镜隽声》俱署无名氏。

不署李清照的明代版本中,除《花草粹编》均有题目,杨金刊本《草堂诗馀》题作《佳人》,其余均题作《秋千》,而署名李清照的明清两代版本全都没有题目。这种壁垒分明颇令人琢磨,似乎明显指向清代版本凡署李清照的,无不源自《词林万选》。

    而对《词林万选》,赵万里先生说该词署李清照不知何据,王仲闻、唐圭璋先生认为此书不可靠处多多,误题作者姓名足以断定的,即有二十余首。比如把欧阳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时》署名朱淑真。“其实此词既见于宋元本的欧集,宋人又别无异说,随便推翻这个结论是很不妥当的。”(唐圭璋语)[4](P5)所以,从版本源流来判断,唐圭璋编《全宋词》将此词列入无名氏作品是审慎的。

第二,这首词实为隐括韩偓诗《偶见》(一作《秋千》,此题目亦于李词相同),“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唐圭璋评论此词云:“清照名门闺秀,少有诗名,亦不致不穿鞋而着袜行走。含羞迎笑,倚门回首,颇似市井妇女之行径,不类清照之为人。”[5]李清照并非出身名门,算不上世家望族,她自己即言“赵、李族寒”(《金石录后序》),父祖“位下名高”(《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着袜行走亦常人常事,不足为怪。陈祖美先生则云:“词中的‘客’当指赵明诚。他是由激赏李词,进而亟慕其人。为得睹‘梦中’‘词女’风采,明诚不难故诣李寓。”“而对于尚在议婚期间的少女清照来说,听到或猜到来‘客’是未婚夫,其慌忙‘和羞’走开,顺理成章。”[6](P15)先大胆假设“客”是赵明诚,再试图还原赵、李当时的心理活动、见面缘由,这样的论述看似很有趣,但未免太过于穿凿附会。

    其实讨论这首词描写的内容,是否与李清照的真实生活相契合,并无多大必要。我们要讨论的问题分两个层次:一是这首词是否是韩偓诗的翻版,或叫扩写版,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它即与李清照的真实生活无关;二是这个扩写版是否是李清照所为,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它即与李清照无关。很明显,这首词是从韩偓诗的基础上扩写而来的,主要元素均取自韩诗,所展现的也是成年男子的视角、心态和口吻。李清照心性极高,年轻时更是恃才傲物,特别于词一道,尝目空天下士,若不能翻铸新词,浑如己出,她怎会对前人作品照猫画虎呢?

    第三,韩偓虽以香奁诗名世,但《偶见》一诗清丽活泼,不涉男女之情。而“慵整纤纤手”、“倚门回首”之类,不仅如赵万里先生所说“词意浅薄”,更增添些许浮艳意味。

“倚门”语出《史记·货殖列传》,“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末业”即指商业,唐代李翱《疏改税法》云“由是豪家大商,皆多积钱以逐轻重,故农人日困,末业日增。”虽不能说《史记》“倚市门”是指娼妓业,但在汉代及之前,“末业”包括娼妓业则是确定无疑的。《史记》不举男子从事的某种手工业,如铁匠、木匠,而举女子从事的“刺绣文”,不免引人推定“倚市门”与“刺绣文”为同一主语,即贫穷女子。

    以“倚门”为动作特征的女子,在唐以后文学作品中多指男子艳情之对象。细检唐五代词,中有“倚门”、“倚户”、“倚扉”之词语的共七首:温庭筠《南冠子·南园满地堆轻絮》,韦庄《更漏子·钟鼓寒》、《清平乐·莺啼残月》、《小重山·一闭昭阳春又春》,顾夐《虞美人·碧梧桐映纱窗晚》,毛熙震《何满子·寂寞芳菲暗度》,许珉《木兰花·小庭日晚花零落》,再加上欧阳炯《赤枣子·夜悄悄》“含羞不语倚云屏”句,俱为闺情代言体的花间词,绮靡温馥,无一例外。至北宋,苏轼《次韵僧潜见赠》云“公侯欲识不可得,故知倚市无倾城”,“倚市门”语义演迹已十分清楚。在李清照时代,“倚门”或许还不能完全视同后世的“倚门卖笑”,然浮艳之义已久蓄其中,且见增显之趋势。

    这首词的男人气味如此浓重,比韩偓诗远甚。李清照是何等女子,断不会有这般笔墨,更遑论她天真清逸的少女时代了。

    第四,李清照是开宗立派、世所罕见的一代词人,作品流传于世又少,所以后人常恨《漱玉词》之散佚,辑其作品唯恐遗漏。这首词曾署李清照,与其生活、手笔又有几分相似,故许多辑录者难以割舍,宁信其是,不信其非。如王仲闻先生曾勘出,《花草粹编》明万历刊本原不著撰人姓名,而清咸丰金绳武活字印本妄改为李清照了。[7(P85)

    综上,这两首词都是从韩偓诗铺衍而来的。《如梦令》只“绿肥红瘦”四字,便足以令李清照傲视千古。《点绛唇》虽意态如画,但基本可以肯定作者不是李清照,退一步讲,也只能作为存疑作品系于李清照名下,毕竟至今也许永远没有第二个名字可署。

 

参考文献:                                              

1]陈祖美.李清照诗词文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吴小如.诗词札丛[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

3]刘瑜.李清照词欣赏[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

4]唐圭璋.全宋词·编订说明[M.北京:中华书局,1965.

5]唐圭璋.读李清照词札记[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 2 ).

6]陈祖美.中国诗苑英华·李清照卷[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

7]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8]徐北文,石万鹏.二安词选[M.济南:济南出版社,1994.

 

            ———— 始写于199910月,写毕于2011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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