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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写作跟传统写作的主要区别在于创意写作给各种文体写作贡献了一些实用的可操作模型。传统写作往往告诉我们某种文体的定义、特点、要求是什么，但到底如何具体操作常常语焉不详，让人云里雾里，不知咋写。比如：传统写作学说小说的主体是故事情节，情节的构成有起因、发展、高潮、结局。情节的关键在冲突，有冲突才能波澜起伏、峰回路转，引人入胜。但到底如何写起因、发展、高潮、结局，如何构筑引人入胜的冲突和情节，常常是大而化之、概而泛之的要求、说教之述，而杰里·克利弗的创意写作教材《小说写作教程》却给我们提供了一套完整的小说写作的可操作模型。 1 情节结构四元素模型  图片来自网络 杰里·克利弗把小说的内容结构概括为冲突、行动、结局三个元素，但他在具体阐述中，又把“冲突”分解为“渴望”和“障碍”两个元素。实际上，用渴望和障碍两个元素更能准确和明晰地展现小说情节内容的发展，也更能准确而清晰地呈现作者某部小说的文本形成过程，所以，笔者有意把原作者杰里·克利弗的“三元素”论改成了“四元素”说。 小说内容结构的四元素理论，包含着这样一个小说故事创作过程的模型：故事中的人物总是怀着某种渴望而在小说中出场的。一个人的渴望不可能一蹴而就、想啥啥来，而是必然经历重重障碍，面对一个又一个的障碍，人物必须采取一个又一个的行动，每一个行动都有一个结局。整部小说的整个故事就由这些一个又一个小渴望、小障碍、小行动、小结局推波助澜、层层翻滚、长江后浪推前浪般的推演渲染而来。 如张爱玲的《第二炉香》。开篇，主人公罗杰开着汽车，兴高采烈、横冲直撞、实在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朝丈母娘家急赶，因为下午两点他将跟两两深爱的未婚妻愫细在教堂举行婚礼。 这是一个“幸福”的开篇，开篇里有渴望：罗杰在举行婚礼前一定要见见他心心念念的未婚妻愫细。虽然习俗说新郎在结婚当天举行婚礼前不要去见新娘，见了就会不吉利，罗杰也不管这些。 他的这个小小的渴望却碰到了小小的障碍：还没到丈母娘家，在外边玩的小姨子就告诉他，妈妈和两个姐姐在哭。罗杰心里就有点不乐意了：不是应该高兴吗，结婚的日子在一起大哭多不吉利啊！看来罗杰虽然不管习俗中的一些忌讳，对自己心里感觉上的一些讲究还是挺在意的啊！然后他进了丈母娘家，大姨子靡丽笙看到他就悲悲切切地哭哭啼啼，说：她的丈夫佛兰克也很爱她，但他是个禽兽，她不得不跟他离了婚。男人都一样，你罗杰爱我妹妹愫细，你也许也是个禽兽，我替我妹妹难受！罗杰的满腔幸福与期望不是被泼了当头一大盆冷水吗？！ 但这些还只是小障碍，无关大事，罗杰和愫细两个相爱的人还是幸福地结婚了。罗杰一早的渴望虽然遭遇了小障碍但还是圆满的实现了。 杰里·克利弗说：每一个行动都有一个结局，每一个结局里又蕴含着一个新的渴望或障碍，而这新的渴望或障碍必然导致主人公更坏的处境更惨的遭遇，也就是他所说的故事情节演进必须每况愈下的原则！ 罗杰开开心心结婚了，幸幸福福娶回了心爱的妻子。渴望着美满的婚姻生活。但是，当晚，新娘子就离家出逃，误逃误撞到罗杰管理的学生宿舍，大哭大嚎，说什么也不让学生把她送回罗杰那儿，也不同意他们去叫罗杰来，但同意了他们天亮后去找校长评理，从校长那里出来后又自作主张去找了罗杰的对头教务主任毛立士。 所以，罗杰在新婚之夜迎来了更难堪的障碍。先是新娘不懂婚姻性事而把罗杰叫成禽兽并即夜出逃，罗杰追又没追上找也没找着。再是，新娘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把夫妻私事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罗杰的名声与荣誉被毁得就跟他真是个“禽兽”似的。 起初，罗杰还不知道他的新婚妻子把夫妻私事张扬出去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名誉被如此地污蔑。他以为新娘只是年轻不懂夫妻“爱的生活”，他跟新娘之间的同居生活还是有成功的希望的。他决定采取的行动就是第二天就带着新娘出去度蜜月，几个月后回来，他对新娘进行了相当长时间的“爱的教育”之后，夫妻恩爱美满的回来，别人也就不会说什么，甚至早就忘了这个时候的小风波与风言风雨。 在每况愈下的障碍里，我们也看到了罗杰积极的努力与行动，我们和罗杰一样渴望着他的行动能换来能救回他们夫妻生活的和谐美满与幸福。 但是杰里·克利弗说：小说要把人物陷入绝境，才能让人物竭尽潜能，穷尽他所有的智慧与行动，人物性格才能独特才有价值。所以他说：要对笔下的人物狠一点，是小说作者唯一的出路。 所以，罗杰计划中的行动不过是昙花一现，马上就凋谢了。校长来找他，说了他这事的影响，让罗杰当即非常绅士本色的向校长承诺了明天去辞职。辞职之后，他去哪儿呢？校长却把他说能去的地方一个一个地否决了。第二天他去辞职，校长又要他按照合约再多服务一个月，罗杰是多么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啊！但他这个渴望无法实现，合约是那样写的，他是个绅士，校长嘴里说着很看重他们十五年的交情但实际上不讲一点私情。 罗杰就在这个人人把他当“禽兽”的环境里继续服务，境遇令人抑郁到了极点。最后，他完成了合约任务，却在同事们貌善心奸言辞尖利中选择了跟佛兰克一样的行动：自杀而亡！ 结局悲惨！ 这样的结局是主人公一个比一个升级的障碍和每况愈下的境遇自然推导出来的，也只有在这种步步紧逼每况愈下的不断升级到绝境的历险里，主人公和与他相关的人以及他周围的看客的性格才不断丰满，最后清晰且定格下来！ 因此，杰里·克利弗把小说有没有渴望和障碍出现作为判断小说有没有开场的依据和标准。如果没有渴望和障碍出现，就算写了六十万字，这六十万字也还不能称之为小说，因为它还没开场。有了渴望和障碍，自然会推出行动，行动自然会导出结果，所以，许多小说家说写到后面感觉不是作者自己在写，而是小说自己在借作者的手和笔在写，其道理也就在这里。 2 情节表达两元素模型 图片来自网络 小说作者怎么样把人物负载着的渴望、障碍、行动和结局表达出来，才能算讲好了一个故事，写成了一篇精彩的小说呢？ 杰里·克利弗认为有两个方法必不可少：展示和情感，笔者把它们合称为“情节表达的两元素模型”。 展示是跟陈述、介绍相对的语言表达方式，陈述、介绍是概括、抽象性的，展示则是现场情景式的，动作性、即视感非常强。展示也就是要求作者把人物的行为、表情、语言等用文字像用录像机一样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看到人物是怎么做的，而不是知道人物做了什么。而人物做了什么则只要一句介绍、陈述就可以了，小说则要求展示，要求镜头化。 如《第二炉香》中写道：“忽然水泥路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踏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往下狂奔，后面又追来了一个人，叫到‘愫细！愫细！’愫细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只脚，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铁栏杆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拌，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见了。罗杰吓呆了，站住了脚，站了一会，方才继续跑下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尽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这一段就是展示。愫细的跑、跑时拖鞋脱了脚往前冲去，愫细赶上拖鞋又被拖鞋拌倒，人从栏杆下滑得不见了踪影。罗杰追，看到愫细鞋子脱脚，又被鞋子绊倒时吓得呆愣了一会，然后继续追的情态，都在我们眼前有如亲见。 如果我们换上陈述、介绍性的表达：“新婚之夜，愫细受不了罗杰的性爱要求，穿着睡衣拖鞋逃出新房。拖鞋不跟脚脱脚冲到前面，愫细赶上拖鞋又被拖鞋绊倒了，她顺势从栏杆掉了下去。罗杰追上来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愫细。”其表现力较之上述小说原文就差远了，既不生动，也不可见，看不到人物的行动、表情细节。因此就缺少了展示所能带来的精彩与魅力。 杰里·克利弗说：“‘要展示，不要讲述’，这是一条古老的写作戒律”；“展示是所有写作技巧中最基本的技巧，展示对于故事的重要性相当于加热对于烹饪的重要性。” 情节表达的第二个元素：情感。包含两方面的含义：一是作者必须时时清楚或体验到笔下人物的感受，人物即作者，作者即人物。作者与人物感同身受，人物才能真实鲜活，正如王国维所说：“诗人对于宇宙人生，要能入之，……入之故有生气。”二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要充分展示人物的心理活动，因为心理活动最能展现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动越丰富，人物的形象就越丰满，性格越突出。 比如：《第二炉香》中罗杰在愫细逃出家自己没能找到她后回到家，失魂落魄、不知所处地呆木木地看着挂在柜子上方墙上的愫细的照片，不知不觉莫名其妙地爬上了柜子，扶着相框把嘴唇贴在玻璃上去亲吻愫细。“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冰凉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烫的嘴唇隔开了他们。愫细和他是相爱的，但是他的过度的热情把他们隔绝了。那么，是他不对？不，不，还有一层……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向轰雷掣电一般，他悟到了这一点：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普通人！” 本来新婚燕尔，却人去楼空，刚刚沉浸在新婚之喜中的罗杰突然遭遇此等奇葩境地。他不明不白、人走事疑无处询问。本来两个人是相爱的，本来他期待着跟相爱的人相拥相合，但此时相爱的人刚刚娶回来却又逃了出去。罗杰失落、疑惑、无助、想念着期盼着逃走的人回来，所以情不自禁爬上柜子去亲吻玻璃框子里的人。玻璃的冰凉反衬出嘴唇的灼热，让他瞬间反思自己的爱表现得过于激烈，吓着了新婚的年轻姑娘。但瞬间他脑子里又冒出了愫细姐姐靡丽笙的影像与话语：她丈夫佛兰克也很爱她，但他是个禽兽，她不得不跟他离了婚。今晚，愫细也说他罗杰是禽兽。原来，佛兰克跟他罗杰都不过是顶普通的男人，只是他们都娶了缺乏“爱的教育”的姐妹中的一个罢了。作者是深谙了罗杰在当时情境中的心里、思考和意识流动，才会把罗杰的丰富内心与思考过程以及认识提升与确定表达得如此真实可信、切实可感的！ 又如：《第二炉香》中校长告诉罗杰愫细去找过他评理，还去找过毛立士，毛立士正帮她找律师鼓动她离婚，愫细妈妈带着愫细到处拜访人尤其是罗杰的同事，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他（罗杰）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分；就连对于最亲爱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么话可说呢？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子里除了钟摆的嘀嗒之外什么也没有……女的，成天结绒线，白绒绒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向这些人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么？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怕……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丝网一般的票黏在他的脸上，他摇摇头，努力把那网子摆脱了。” 这一段心理活动、思想分析的叙写，给我们呈现了一个理性、智慧、有思想不随俗不浅薄的男性形象；有了这一段心里描写，我们更深更全地看到了罗杰理性、善思的绅士风度。我们也不难理解他接下来的马上承诺第二天离职，去离职的时候又没怎么抗争地答应了校长让他多服务一个月的要求，因为他是理性的智慧的有绅士风度的，而他的这些优秀品质是通过展示他的心理活动呈现出来的！ 杰里·克利弗说：“情感是故事中最为复杂的元素”，“情感是最关键的因素，而展示是你的基本技法，有了展示能力你才能把故事写得栩栩如生。”而展示心理活动、展示思想过程才能让故事在栩栩如生的基础上更有深度、广度和厚度，人物更加丰满，故事更加有内涵。 3 眼睛死死盯住“球”的总原则模型 杰里·克利弗说世界网球冠军吉米·康奈斯在凌空击球时失了手，接下来比赛时他口中念念有词，果然又迅速反败为胜，取胜全场。后来他告诉记者：他口中碎碎念的，是他师傅第一次教他打球的时候告诉他：这是球拍，这是球，比赛的时候、打球的时候，你只要死死盯住“球”就好了。 杰里·克利弗把小说创作中的总原则比作网球冠军康奈斯在球场上失利时必须紧紧盯住的“球”。当写作者写作很顺利的时候，你只管写下去就是了，直到自然停笔。如果写作写不下去了，那就得回到写作的总原则上来。小说写作的总原则就是渴望、障碍、行动、结局、情感、展示六元素的充分呈现、有效运用。 如果写不下去了，回过头来看看，有没有渴望有没有障碍，渴望和障碍在哪页哪段哪行，用笔标出来。再分析渴望和障碍是否够力度和强度把人推入绝境、是否能逼人使尽浑身解数、竭尽全力。如果没有，就重写；如果不够，就修改增加起力度和强度。然后检查文本的情感表达：感受和心理活动、思想活动是否充分有力量。如果不够，那得修改强化。当然，展示也是一个自我考察的重要一环，读你的手稿，看是情景展示为多呢，还是经验介绍为多，如果展示不够，就得加强展示。 所以，小说从开笔到完成到修改甚至到修改几稿，渴望、障碍、行动、结局、情感、展示六元素都是它自始至终、反复对照的标准与依据，它们是小说创作与修改的总原则，具有相当强的可操作性。 当然，杰里·克利弗的小说创作创意模型里还包括投稿一环：阅读意向小说刊物、意向出版社的出版内容倾向；熟悉编辑风格、与编辑联系等常规运作性内容，跟小说的“写”本身到底隔了几层，故此文不做多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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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冬天惠铃 > 《A17小说等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