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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村落的骤然消失

 昵称45199333 2018-02-13


01 农庄消失了

 

原本艾荷华农庄的入口

 

8月13日,是艾荷华IOWA消失的第二天。而我才刚刚认识艾荷华第四天。


废墟经历了两天雨水的清洗,拆迁当天铺就的彩虹大道所剩无几,散落一地的假钱都成了碎屑。这一片草场地附近由苗圃棚户改造的艺术区,开始于9年前第一位艺术家李洁的搬入,结束于一纸限期3天搬离的告示(随后由于未按期执行自拆,延期至8月10日强制拆除,8月11日正式拆除)。在这9年间,它曾参与多次北京设计周的展览,曾倾力参加中法建交50周年系列官方文化活动,芬兰艺术家Kriistina Koskentola的博士论文正是从对艾荷华Iowa的研究出发,探索生态艺术的前景。


13日下午,艺术家张弱从一处没有完全拆除的大棚里,把一些铁架子从窗户往外搬。农庄拆得太急,邻居有好多东西都没拿走,他来帮邻居整理。院子里的猫也许无法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原本的猫窝已经被拆后的废墟占据,在重新变成流浪猫之前,他们还能吃最后几天的猫粮。


才不过20分钟,西边还能看得见下午耀眼的阳光,艾荷华上方却已乌云密布。又下雨了,几位前来查看清理情况的保安把自行车停进村民们临时搭起的帐篷里,艾荷华又一次被雨水洗刷痕迹。


两次要求艾荷华搬离的公告(照片来自网络)

 拆迁后的艾荷华


目前已夷为平地(图片来自网络)

  

02 森林里安放着我的愿望

 

“死也要死的有仪式感,所以我建了一个丰碑,也可以叫精神的墓碑,死也要有死的过程。人是有和动物的区别的。”在艾荷华人心惶惶的不到半个月里,眼看着旁边的院子已经被拆了,不知道哪一天推土机就会开到眼前。拆迁前两天,张弱在旁边院子的废墟旁边,说了这句话。


  比艾荷华提前拆除的旁边的快递公司


艾荷华在7月26日第一次接到正式的拆迁通知,当时装置艺术家张弱正要去青年100展览的开幕式。青年艺术100将自身定位为“青年艺术第一推广品牌”,在今年的展览中,张弱的作品被放在今日美术馆入口不到50米的地方,仅仅拐一个弯就能看到,是所有入场的游客都会经过的一段路。这次的参展作品名为“插翅”,也正是这件作品吸引了我和朋友,认识了张弱,继而了解到有关艾荷华的事情。


就在去美术馆的路上,张弱遇到了行为艺术家何云昌老师,他问,我们艾荷华要拆了怎么办呢。阿昌老师说,你不要气馁,这帮王八蛋不一定敢拆,但你们一定要抗议。张弱骑着自行车继续走了,刚走一百米远,就听阿昌老师在后边喊,张弱,无论什么时候,不要忘了做艺术!就是这一句话,像把张弱打醒了一样,“其实搬家忙得焦头烂额,但这个时候有个人跟你说不要忘了做艺术,一下就特别感动。”


张弱的确没有忘了做艺术,接到拆迁通知的第二天,他开始搭建作品《森林里安放着我的愿望》。这一标题来自于顾城的诗《墓床》,原句是“松林里安放着我的愿望”,但森林的范围更大一点,张弱想要搭一座森林。就在此期间,策展人张磊给来打电话说,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啊?还有3天就要拆了。张弱说我已经在做了,你快过来帮忙吧!

 

8.7-8.11在张弱工作室展出的《森林里安放着我的愿望》


这一装置由带不走的家居、原来留下的样品等组合而成,完成后张弱写下《再见乌托邦》一文,其中提到,“大学毕业,满志踌躇奔向北京,昏昏沉沉,一晃十年。哄着自己‘纯粹’,骗着自己‘伟大’。做了一些东西,寄托着自己不切实际的梦,呵呵,我笑了,我笑出声来。卑贱者有卑贱能力,做梦者有做梦的脾气,但今天醒了。环顾四周,一无所有,我想可以出发了。”


艾荷华拆迁前的展览即将开幕之际,张弱在工作室的门口写下“森林里安放着我的愿望”,而拆迁的特勤来的时候一张公告直接压住了“安放着”。公告上写着,8月1日下达通知,8月10日前将对违法建筑强制拆除,落款日期是8月7日。张弱看着这一纸公告感叹,“我觉得这是一个作品,真是一个作品,梦想与现实的遭遇就是这么赤裸裸。”

 

“森林里安放着我的愿望”和公告

 

03 最后的群居时光

 

由张弱开始,艺术家们纷纷加入到最后的纪念当中,“艾荷华艺术节”就此展开。大家在匆忙的搬家中努力营造出不那么悲伤的氛围,但也不免常常感叹,拆迁来的这么快,这里的动植物都一起没有家了。


由于强拆前的断水断电,张弱所提到的阿昌老师连续多天每天为艾荷华提供10箱水。艾荷华拆迁的前一天,阿昌老师一直坐在院子里的小桌子旁,“我今天是来盘手机的。在哪都是盘手机,艾荷华盘手机也一样。”


阿昌老师为艾荷华送来的水

 

阿昌老师在艾荷华盘手机(最右)

 

艾荷华的村民们曾尽力地向我描述艾荷华昔日的乌托邦生活,开party、互相帮助创作、和自然共处的生活方式,面对我这个初来乍到看哪都新鲜的客人,他们很自豪地问我是不是很喜欢这里,“艾荷华很漂亮吧?”“你要是早一点来会更漂亮的”……“当然了,现在也有种奇特的美感。”


第一家在艾荷华做室内装修的家庭正在清理最后的杂物,墙上的爬山虎嫩叶与枯叶长在一起。房间的主人向我介绍我站的位置,原本是一个游泳池。他告诉我在屋里可以随便拍照……只可惜,大多数物品和装饰都已经没有了。

 

艾荷华某一大棚内的装修和窗外的吉他

 

一家叫八面艺术空间的工作室,曾提供给很多艺术家、创作人免费使用,可以办展览、办讲座等等,工作室的主人叶韵讲述着艾荷华最后的群居时光,“我今天需要红色的颜料,他们也都给我拿过来了。邻居之间的力量是很珍贵的,是在精神层面的。一拆迁这种力量就分散了,再凝聚起来,就要等时机,等缘分了。”


 八面艺术空间几乎腾空的架子上摆着邻居送来的红色颜料

 

名为“草殼藝棧”的公众号记录下了艾荷华的转变之快速。这个公众号目前能够看到的第一条推送名为《在北京,看完展览,您可以住下》,发表于7月26日。这篇推文中介绍了在艾荷华一家摆满了艺术品的民宿,创始人们希望大家看完展览还可以在这玩、在这交流,希望它作为一个让大家可以跟艺术家们聊天交流的纽带,类似于一个驿站或者一个小的平台。


三位创始人之一的黎秋恩在推送中记录:“几经工作室的选址、装修、搬迁、选址、装修……,却依然孜孜不倦;好吧,现在,有了“草壳”的诞生,情怀的延续,和紧接着的从自我到公共的艺术表达。”


而最讽刺的便正是如此,就在草壳民宿正式开业的这天,他们第一次看到艾荷华拆迁的通知。再一次的选址、装修、搬迁、选址、装修,又开始了。创始人张磊说,还想把这个项目继续做下去,但由于很多艺术区都在拆,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此后的“草殼藝棧”公众号再也没有推送过民宿相关的信息,已经被订到月底的房间一个个取消,取而代之的是几篇关于艾荷华拆迁的记录。

 

从窗外拍了一下草壳标志性的彩色椅子


荒诞感与仪式感占据了艾荷华最后一天,面对我这一初来乍到的陌生面孔,他们仍尽力地向我讲述艾荷华的美好,尽管我可能不能像他们一样亲身经历。平时画插画的曹博一边画画一边说,“本来这特美……现在也有一种奇特的美感。”


属于曹博的仪式感是画一面墙的螃蟹,最后他将此作品定名为《横》。他早就打算和妻子一起把这面墙画上些什么,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临时开始画。又恰巧赶上妻子在外地赶不回来,他想尽量帮妻子也画上一份。


画到一半,他向我解释,每个螃蟹都夹着这些碎片,然后中间留出一个洞来,这就是这些螃蟹一直在拆这面墙,结果掉进了自己挖的洞里……我问,你想没想过拆迁队来的时候,看到这面墙会是什么反应,他说,他们会把它拆掉,然后就真的掉进洞里了。

 

正在画螃蟹的曹博


最终画完的一面墙(图片来自朋友圈)

 

过了几天我又来到艾荷华,走在那些废墟上,找掉在洞里的螃蟹。我当然没有找到,曹博是不会就这样把螃蟹留下的,他把那面墙,拆走了。

 

04 一拳之后现彩虹

 

艾荷华经历了最后一场艺术的狂欢。阿昌老师帮张弱重新写了一张“森林里安放着我的愿望”,挂工作室外的院子里,同样挂着的还有一张写着“体制外”的牌子,来自八面艺术空间的叶韵。郑无边用彩虹大道铺满艾荷华的地面,李子沣用印出来的假钱撒了满天。后来彩虹被压倒在废墟之下,艺术家们亲眼见证了乌托邦的不堪一击。

 

彩虹大道郑无边(张弱提供照片)

 

10天后,8月20日,艾荷华村民们在798的蔓空间记录了农庄的消失,此次展览名为《一拳之后现彩虹/What if IOWA still alive……》,由张磊策展。张磊提到在筹备过程中,总是在夜里两三点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又被张弱拍醒,说又想到新的想法了,或者这个海报要不要再改改。


展览海报

低端纪念碑张弱

 

展览的文案由曾在艾荷华居住的诗人俞心樵撰写,其中提到:我们并不完全反对拆迁,如果拆迁有着更多合情合理合法的因素。但是,充斥于中国大陆的暴力强拆景观,鲜有能够对照文明国家的拆迁案例者。毫无疑问,这是文明与制度的混合困境。

艾荷华的村民们纷纷留下自己对艾荷华的最后寄语。“没有思索和悲哀,就没有真实的艺术”“那一刻,树木,土地,天空,都在为你哭泣”……


下午四点展览开幕,艾荷华的小孩子们在蔓空间门口洒下彩色颜料,如艾荷华的村民们所说“一拳之后现彩虹”。


 蔓空间门口的“彩虹”

 

展览上看到了张弱的《森林里安放着我的愿望》,看到了曹博画的一墙螃蟹,看到很多拆迁残留下来的生活用品。在其中一段影像中,如果你还记得那间墙上长着爬山虎的屋子的话,那间屋子的女主人在手机灯光下把墙上的爬山虎扯下,树叶乱糟糟地堆了一地,游泳池里被放满了粉红色的水,变成了“老虎的游泳池”,它们就这样被留在了艾荷华。


展览中的部分作品


“老虎游泳池”(照片来自朋友圈)

 

开幕的这天是周六,798里游客最多的时候。过往的行人被满地的彩虹吸引而来,慢慢地看着介绍,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记住这一消失的地方。但在这时候我想起的是第一次去艾荷华的时候,张弱说,在艾荷华这样的地方才能感受到艺术家真实的生活,不光是哪些展厅、那些秀场,在那里大家穿的光鲜亮丽,但背后是不一样的。


艾荷华的孩子们仍是未被污染的彩虹。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聚餐,我一伸手,张磊家的小男孩就拉着我不撒开了。小孩一路上喊着,“艾荷华!”我问他,你知道艾荷华是哪吗?他说,艾荷华拆了。我问,你去过艾荷华吗?他说,没拆的时候去过。我说拆了之后没有再去过了是吗?可是我这句话从重复了三遍,小朋友还是没听明白问题,他就半懂不懂地又继续重复着那两句,艾荷华!艾荷华拆了!一路上蹦蹦跳跳,还不懂什么叫拆了。


在聚餐上,张弱再次提起这此城市对人们的捉弄。在世俗人看来,他们这些艺术家特别不稳定,没有正式工作,什么都没有,但是对他来说,他更加肯定自己了。尤其是经历过拆迁之后,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打击,但并没有让他垮塌,反而是看清了现实,找到了生存的方向,是一个新的开始,更加夯实了要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的决心。


那天大家读起诗人俞心樵的作品《墓志铭》,也正是这一次展览主题的来源。“在我的祖国/只有你还没有读过我的诗/只有你未曾爱过我/当你知道我葬身何处/请选择最美丽的春天/走最光明的道路/来向我认错……你要向蓝天认错/向白云认错/向青山绿水认错/最后向我认错/最后说要是艾荷华(原文是心樵)还活着/该有多好”。


那天晚上聚餐临走前,张磊和张弱说,走吧,回艾荷华贴张海报去。

 

05 另一种可能

 

事情过去的半年里,我许多次向别人提起对于艾荷华的观察,原来那些看起来好像不可思议的生活,真的有人在经历着,而且从来没有后悔过。他们的每一次不遵守游戏规则的行为,赤裸裸地挑战着既有的秩序,那是多少人想做不敢做的事。


仅仅在2017年中,从黑桥,环铁,艾荷华,再到下半年更大规模的清理,那些传言都成了真。从11月的某个傍晚起,有四个人人都知道的字,在微信里遭到了屏蔽。那些渺小却努力实现价值的个体,一不小心就成了“适者生存”逻辑下的牺牲品。艺术家们醒了,但他们不想一声不吭,不想活在混沌和麻木之中。那些离开北京的人也醒了,那带着家庭,带着寒风,带着信仰,唯独没能带上复兴中的光明未来。


照片来自张弱


还是在那天晚上的聚餐上,我一边是张弱,一边是他的实习生柴思齐,一位在国外学艺术的高中生女生。边喝酒边聊天的时候张弱说,“活在这种状态中,虽然很刺激,但我还是很庆幸的。如果在体制内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出这种状况,但是我在承受这种压力的时候其实也是在证明自己的价值,我用自己的行为,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活法。我们这种斗争状态,对于你们这些即将步入社会的人,如果你们能感受到一丝的可能性,不能说是有所帮助,也能算是有所提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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