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宋琳: 我不敬王者,但王者必问道于我

 gs老张 2018-02-13


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

——《说文》卷一

烛 龙

宇宙维系于我一人。

万古过去又来了一个万古。

黑暗像磐石压着我的心,

我多厌烦呀!

是什么使我安于如此的冥昭瞢闇?

庞大的身躯逶迤,不知其涯际,

双目突出,如乳钉。

体温已降至冰点,以致鼻翼中没有

任何呼吸煽动起穿越对流层的风。

“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

好吧,这就是我,

假寐着,在睡眠的黑洞边。

别问我不吃不喝到底为了什么,

我在集聚能量,在等待

一个赦令般突然发作的脉冲。

直到此刻,我的聋耳朵才

突然有了听力。一个声音说:

“是时候了!”

我决定去死。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

噎鸣啊,你的钟表开始嘀嗒了。

第一次,啊!唯一的一次

我睁开眼——光,

从未有过的光,

从黑曜岩的体内溢出瞳孔。

我的每一寸肝肠都发生了大爆炸。

请你们按住耳朵,准备好启筮。

我,烛龙,乐于死去,

在我陨落的地方升起了

无数胞囊般的星辰。

羲 和

只有我记得创世的第一日,

第一个早晨。一派氤氲中醒来,

我怀想起一只燕子,两腮不觉羞红。

是谁派遣了那牵引春潮的羽翅,

打开我的器官,一遍遍嬉戏

我丰饶的血液。

如此仇恨在我的腑脏里烧灼,

我要逃脱!

天帝啊,请停下野蛮的动作,

收回你的承诺。

我宁愿做一株䔄草

也不想被设计成如此高大而美,

好让乔装打扮的诡计

用所向披靡的神力,

在我身上撩拨起不洁的淫乐。

“嗌”——它擦身而过

并抛下一串志得意满的口哨。

一股元气在我里面化开,

使我几乎休克。

扶桑,快扶住我!

我湫隘的子宫太局限,

受不了那火球的拳打脚踢,

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临盆了。

太阳们

合唱:大明不出,万物咸訇。

我们太阳,帝俊之子,不多不少,

天干之数,对应着下界的十巫。

那里的万国,神人杂糅,无法区分彼此,

我们投下的光线均匀地流布,

连阴影也温柔如梦。

扶桑之上有我们至福的吊床,

风不知道自己是飞廉,从沸腾的汤谷吹来,

木叶叮咚,彼此拨弄出玉磬的和声。

天父引出太初与太素:一切的开端,

时序那周而复始的美画出一个天道的圆。

鸟得而非,鱼得而游,兽得而走。

虎豹熊罴是我们的朋友,掌管着人间的事物,

而我们有分寸的燃烧乃是宇宙的尺度。

甘渊那蜜甜的水将我们沐浴,

使我们永远保持着旺盛的精力。

望着无忧的兄弟们嬉戏打闹,

那神圣的母亲心生欢喜,

并由衷赞美开辟以来

这万有之东扶疏的春意。

当戴着金乌面具的车夫备好了悬车,

居上的一个便从最高枝冉冉升起。

于是,母亲亲吻了那张俊美的脸,

护送自己的娇儿,值班的神驶过天庭。

合唱: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

时乘六龙兮旦复旦。

夸 父

而我依旧是那个被讥屑的人。

当我的同胞在涿鹿之野

与黄帝作战,

大能的蚩尤降下风伯、雨师,

而那秃头女魃用血盆大口,

吸干了地上的每一滴水。

可怜的叛逆者被戴上桎梏,

塑造成长着肉翅的饕餮,

永久地背上了骂名。

我厌恶杀戮,因而选择了流亡,

一个人上路,这可不是什么浪漫。

太阳把我烤得焦黄,

我的耳坠,那两条金蛇

在我绝望时

用蛇信摩挲我的两鬓,

舔舕我大汗淋漓的眼袋。

一路西行,我踉跄着,

再也不是巨人族威严的酋长。

要是我有神彘的八条腿就好了!

在曲阿,在衡阳,在昆吾,在鸟次,

太阳越想把我甩下,

我就跟得越紧。

踏着云的风火轮,我的影子

穿越后土的广袤国度。

我的乡愁长成那里的每一棵树,

而每一条河都流着我的渴。

也许我不过是一只飞蛾,

被驱光的本能所召唤,

被意志选中只为了代表血的牺牲。

近了,近了,只差一步

我就跨进了太阳,

却被火球的一亿只手抛了下来。

大泽,别为我淬火,

我可不是铁,我的手杖

如果会开花,就也能避邪。

共 工

我的红头发是一座火焰山,

骨髓是它烧不完的燃料。

我叫康回,他们却送我穷奇的绰号,

我知道那是怯懦者对我的诅咒。

我是一个神,他们从不给我神的名分,

他们靠我的粪便活着,其乐陶陶,

以为能活上八千岁。呸!

只有一天光阴的蜉蝣都比他们光彩。

我在雷泽里翻一个身,

不知要碾碎多少鱼鳖的无稽之谈。

想在我的肚皮上击鼓吗?

想听歌舞升平的音乐吗?

你们积攒了太多的耳垢,

该我的响雷给你们洗洗耳朵了。

我的头盖骨朝不周山轻轻一触,

你们的天柱竟然枯萎如水银泻地。

告诉你吧颛顼,呸!

全世界的洪水都不够发泄我的愤怒。

葫芦之歌

伏 羲:被剩下的,唯一的葫芦,

在空空如也的枝叶间。

星星吊死在上面。

无影,无声,壮如牛的不死树,

我骑着它降落。

我摘下唯一的那个葫芦,

这浑圆,孤零零的东西,

有一个肚脐形状的蒂,可做浮标,

与我们缔结了生死契。

妹妹,四极废,九州裂,什么也抓不住,

请攀住我的手,请对着青烟起誓。

看,两股青烟合成了一股,

让我们住进这密封舱的里面,

你献出子宫,我献出精液。

让我在你身上撞击出一个蜜夜,

一粒种子越过劫波,睡入

你匏瓜般多囊的身体。

女 娲:绵绵瓜瓞,我与人类的连结。

我的肠流得满地都是,

我捂住肚子,捂住痛,对抗着毁灭。

这无限的藤蔓将我的能量输送到天涯海角,

输送到你——我每日七十化的变体。

我的血将教会你喝,教会你语言,

你小小的眼睛将转动,看见一个

破碎后刚刚修复的世界。

脑浆将在你的头颅里奔涌

催开一朵花,叫醒一只蝴蝶的电流。

你将站立起来,以手扪天,

敲打石头,直到它永不坠落。

哥哥,你要原谅我的羞怯,

自从有了初夜就有了一切。

小时候我玩过造人的游戏,

将泥土抟成人形,向鼻孔吹气。

直到你耕耘了我,我才知道破瓜的寓意。

如果你是一,我愿意是多,

如果你是强盗,我就是向你敞开的门。

大 禹

在所有的出生中只有我的最蹊跷。

我没有父母,我是石头的儿子,空气的儿子,

洪水对我怀有敌意,想一口吞掉我。

到底是谁将惩罚施予大地,以至于

一朵花的开放都受到禁止。

到处是堆积如山的死者,他们的眼睛

盯着我,责怪我的姗姗来迟。

啊,即使我能召唤来众神又如何?

瘸着腿,站在高处,满目疮痍中

也等不来逍遥的防风氏。

他们肥胖的头脑里塞满了民脂民膏

和瘟疫般扩散的自我。可怜!可恶!

用他们的一根懒骨头准能筑起一段防洪堤。

天地不仁,派给我重整乾坤的角色,

这导川夷岳的工程却看不见尽期。

三十岁了,当别人在社交场合卖弄风情,

我依旧是一个光棍,躺在帐篷里

听蟋蟀的口技,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有时我在晓梦中勃起,

一只雪白的九尾狐闪了出去。

精灵,我对你做了什么?

虹,你为什么含着泪水,如此短暂,

为我搭起幸福之门又随即拆毁?

这样也许是好的,做一个家庭的白痴,

哄孩子,招猫逗犬,不适合于我,

而我的心只铭记着九州尚未平定的水土,

得凿通龙关,命名百川,得把脚印留在大越,

在茅山召开众神会议。最要紧的,

是把难民安置在安全地带,

教他们别信相柳腥臭的血可以做肥料的鬼话。

我杀了他,凡阻挠天道的必遭报应!

土伯,滚回你的幽都去,别再勾引善良的魂魄,

无支祁,我要将你锁在龟山脚下,

让你看着淮水近在咫尺,却休想喝上一口。

我知道重建人与神的通途是不可能的,

残暴的五刑使人民噤若寒蝉,

神的苗裔却已堕落成痢鬼,在人间传播恐惧。

地不足东南,息壤终将耗尽,

应龙在前面越走越远了。

它用尾巴在地上画下的是河图吗?

庚辰,请把我的咒语重复一万遍,

请把你的戟刺进黑暗,

我迷了路,我什么也看不见。

涂山氏

众女:婉兮娈兮,候人兮猗!

在会稽之南山我喷薄而起,

斜倚着雨后初晴的朝阳,

我的心颤抖着,支配不了身体。

鹈鹕在梁上呼唤着另一只鹈鹕,

它的唾沫已干,不见圆圆的红咮

衍来泌水的鱼为它充饥。

我全部的水珠也将要耗尽,

太阳越来越烈,将要照出我的原形。

一世过去了,我还能再活几世?

不管你多么善变,我都认得你。

别,别再行水去危险的南方,

给我一天,我要把你淹没在我里面。

哪怕只给我十分钟,一秒钟。

大禹,我知道你看见了美人虹,

洪水滔天,撼不动你和我的宓宫。

众女:九尾庞庞,万舞洋洋!

竖 亥

走过了多少山川,蓬头垢面,

像个苦行头陀,乞食于寻常巷陌,

在歧路上叩问浮云的遗址。

什么样的天谴让我双脚浮肿,

从极地到极地,继续这流浪,

忍受着祸斗喷出的火,蜮射出的水弩,

血液的狂澜时冷时热。

没有水平仪和指南针,

却要将整个大地装入坤舆图中。

谁若看见我“左手把筭,右手指青丘北”,

谁就知道我有多邋遢,多笨拙。

贰负之臣披着长发,

双手被反捆在背后,骂骂咧咧。

他犯了什么天条?我是否该将他解救?

如果神武罗愿将他的快活分一半给我,

我就请求让我留在水渚旁,

加入看管蜗牛的行列。

为何长臂人见到我就仰头大笑?

他们会不会抱住我,用长嘴唇舔我?

我熟悉恐惧,但我还不能死。

就当我是一个逃荒者吧。

在巨人国无敌的大船上,

我亲眼见到大壑以东的沃焦,

羿射落的太阳像搁浅的座头鲸,

喘着粗气,大海也扑灭不了的火焰

使半个天空都在燃烧。

而在终北,在永夜的羽山,

鲧拒绝腐烂的尸体裸露在冰床上,

像一盏灯,照亮咫尺之遥

那伟大的小偷从天上偷来的息壤,

它填平别人的沟壑,

却盖不住自己的双脚。

呜呼!我到底该哀悼还是去控诉?

大洪水已经退去,共工

也已流放幽州,为何不周山

还在我的头上轰鸣,轰鸣?

木魅、水灵、山妖、石怪,

轮番出没,用鬼脸吓唬我。

我将它们分门别类,

一一收录在我的辞典里。

涉过黑水,我深入幽都的最底层,

并测量了它的深度。

我经历的恐怖使我

返回地面时几乎成了哑巴。

而就在它的门楣下,我看见对面

那祥云笼罩的昆仑虚,

我知道我永远到不了那里,

我的德行只允许我在此停步。

满葫芦的弱水是对我的最高奖赏,

于是我把筭对准太阳的光线,

记下那山的高度。

群巫的话

巫咸:我知道不久将有一场恶战。

泰逢隐于和山,凤凰隐于丹穴。

我已看见手操矛和盾的无头族

纷纷降落下来。

巫即:修辞成灾,无处不是江湖,

反舌国里飞来飞去的只有犬儒。

黑肉从北方来,如长着小眼睛的视肉,

割下一片就长出一片,快过我预言的速度。

巫盼:我不知什么是征兆,

我只会疯疯癫癫地跳舞。

左旋,右旋,左旋,

过去和未来都不能阻挡我的禹步。

巫彭:大圆在上,大矩在下。

我在密室里揲蓍布卦,

颠倒错综的无非是大衍之数。

我不敬王者,但王者必问道于我,

一爻动,看,采女的辎軿来了。

巫姑:一些人死后化为鱼,

一些人死后化为熊。

鲧,你将复活!

我的吴刀触到了你的尸体,

我为你接生了大禹。

巫真:假尔泰,筮有常。

问卜者为何心中觳觫?

眉间尺早已在他梦里飞伏。

巫礼:我踩到了老虎的尾巴,它却不咬我,

即使凶残的梼杌闯进来,我也能治服它。

那像窫窳一样无辜的人何止千万,

只要你一息尚存,保有真气,

我的玉膏就能愈合你的伤口。

巫抵:见到八条腿、两个头的神怪,你的国家将有战乱;

见到长得像狐狸的獙獙,天下将要大旱;

见到胜遇兽,你居住的城市将发大水;

见到毕方鸟,你的房屋将着火。

巫谢:别哭,孩子!

快躲进柜子里。

别让鬼车的脏血

沾上你的衣服。

巫罗:我实在告诉你们:自从重和黎

将天地无限地分离,再没有一架

建木做的天梯,在众目睽睽之下

好让我们爬上去,消失在云端,

好让你们鹅一般昂着头,

等天瑞落进张大的嘴。

六神无主的人啊,你们好自为之吧!

2017年

(文中配图均为宋琳画作)

推荐阅读

钟鸣:墨水瓶猴子

赵野:我们这代人从青春热血到醇酒美人的宿命

宋琳

宋琳,1959年生于福建厦门,祖籍宁德。1983年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91年移居法国。2003年以来受聘于国内大学执教文学。现居大理。著有诗集《城市人》(合集)、《门厅》、《断片与骊歌》、《城墙与落日》、《雪夜访戴》、《口信》等。另从事随笔、评论的写作。 1992年以来一直是《今天》文学杂志的编辑。曾获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奖、《上海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2016年度十大好诗奖。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