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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楼】沈复粲鸣野山房:兼营书店,后世重光(下)

 江河行地劲草庐 2018-02-14

关于鸣野山房的藏书情况,潘建国在其文中有如下概述:“即便在现知有限的鸣野山房藏书中,也不乏名家旧藏,譬如属于明祁氏澹生堂旧藏,有澹生堂抄本《易小传》《奕庆藏书楼书目》《寓山志》、明嘉靖梁佐校刊本《丹铅总录》二十七卷等;属于明叶盛菉竹堂旧藏,有元刊本《春秋属辞》、明正德翻刻宋本《嘉泰会稽志》二十卷《宝庆续志》八卷、明成化依宋咸淳刊本《朱子语类大全》一百四十卷、明嘉靖秦藩刊本《天原发微》五卷、明成化刊本《李直讲文集》三十七卷《外集》三卷《门人录》一卷等;依阁抄本《唐律疏议》三十卷、明抄本《湘山野录》三卷续一卷、旧抄本《大隐集》十卷等。”


仅从这些举出的例子就可看出鸣野山房藏书水准的确很高,而萧穆在《记章氏遗书》一文中还有着这样的表述:“光绪十七年辛卯冬,晤章氏族裔小雅处士善庆于上海寓所,小雅好古,藏书颇多。十二月朔日,同诸暨孙问清太史廷翰往访小雅,观所藏各古书善本。中有旧钞《章实斋先生遗书》三十四册,云为其乡人沈霞西家藏本。沈氏藏书数万卷,约直四万金,后其人亡家落,多散之扬州等处。此《遗书》乃留落绍兴本城某书坊,以洋银百元得之。”


虽然有着如此高质量的收藏,但最终还是散失了出来。关于鸣野山房藏本散失的最早记录,也是出自赵之谦的著作,赵在《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的总序中说道:“是岁道光己酉,吾乡沈氏鸣野山房藏书初散,精本半归杨器之,犹可假录。”赵之谦明确地说,鸣野山房“藏书初散”的时间是道光二十九年,为什么在这一年书就散失了出来呢?潘建国的推论是:“散出的原因,可能和沈氏兄弟的健康状况有关。清宗稷辰《躬耻斋文钞》卷十《沈霞西墓表》载:‘君以道光三十年二月,哭兄致疾,遂不起,年七十有二。’据此可知,道光二十九年至三十年初,沈复粲兄弟先后病逝,家庭面临变故与困难,出售藏书自亦在情理之中。”


鸣野山房藏书散出之后,其精品部分归了当地藏书家杨鼎。杨鼎的藏书楼名叫重远楼,此楼所藏在晚清时期又归了丁氏八千卷楼。光绪末年,八千卷楼藏书又售归了江南图书馆,如此说来,鸣野山房的旧藏如今至少有一部分藏在了南京图书馆。


这次的绍兴之行,仍然住在绍兴饭店,这饭店的原址是张岱的快园。几年前为了拍摄快园遗址,在这个酒店住了两天,一遍一遍地转下来,与快园有关的遗迹确实难寻,好在该酒店正门停车场的侧旁有一块石影壁,上面讲述了快园的历史,这是很好的物证,可惜那个影壁前停着一辆汽车,我很有耐心地等了两天,它都纹丝不动地钉在那里,恨得我想踹它两脚。


石影壁的梗过去几年了,却仍然横亘于心,这次再入住,其中一个小心思就是想补拍那影壁,然而不幸的是,影壁前仍然停着一辆车,而这车跟上次一样,我在此住了三天,它都没有挪窝,这个结果当然令我很无奈。好在这三天的寻访在方俞明先生的安排下,处处顺利,释解了我对这两辆汽车的恨。可能是为了保留江南特色,整个酒店建造成了园林的模样,吃早餐则需要在走廊内绕来绕去,穿过两个池塘才能找到餐厅所在,虽然说我对自己的方位感一向自负,但在这里转下来,还是有些晕头。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使得我来到大堂的时间晚了几分钟,而唐微老师已经等在了那里。方俞明兄还未到,他的晚到让我的不安得以释怀,于是坐在那里跟唐老师聊天。正在此时,有一位中年男士走过来跟我打招呼,这位先生一身儒雅,他说跟我并未见过面,偶然听闻我要到绍兴寻访,于是特意从余姚赶来,想邀请我到余姚探寻几处遗迹。


这样热心的朋友当然令我感动,于是坐下来攀谈,由此让我忆起原来这是朱炯先生。我们在微信朋友圈中聊过天。大约在一年前,朱炯也曾赠给我一本他的大作,随着聊天让我慢慢想起了其中的一些细节,而朱炯先生的祖上朱兰乃是一位著名的学人,更为难得者,朱兰有自己的藏书楼,于是我向朱炯请教朱兰藏书楼的现况。他向我讲述了该楼的搬迁过程,而我也真希望能够安排好时间前往现场查看,可惜的是,我的此次浙江之行接下来还有两件事情要办,那就是在江苏书展和天一阁的讲座,而这两个讲座的时间早已定下,于是我跟朱炯先生抱歉地说,此程确实来不及前往余姚,只能下次专程去拜访了。朱先生为人很大度,他说没关系,此次赶到绍兴也是想陪我一同转一转当地的藏书楼。有一位藏书家的后人带我去转藏书楼,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故而等方俞明赶到后,我们一行四人就开始了今日的书楼之旅。


方兄是仔细的人,在到达绍兴之前,他已经跟我进行了多次的沟通,详细地了解了我的寻访目的地,故妥善安排好了每一天的行程,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坐享其成,只要跟着走就可以了。而今天为寻访的第一天,他告诉我说,绍兴饭店周围有多个我欲访之点,而周围停车不便,只要我能行,大家就一同徒步前往。这当然是个好建议,毕竟每日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那里码字,能够在天气晴好的情况下,出门走一走,当然也是极好的。


路标


从饭店的后门走出,眼前的大道名叫胜利西路,这样的名称在哪个城市都应该是主干道之一,好在绍兴胜利西路的侧旁是一条小河,而河的两边则是修造完整的绿化带,走在其中有如漫步公园,四人说说笑笑,倒也真有了休闲的意味。


已经拆改为宽阔的大道


前行二百余米,遇到一个丁字口,与胜利西路相交的这条街名叫仓桥直街,走到此处,方俞明的举止突然庄重了起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张A4纸,打开来让众人观看,原来是一张他亲手绘制的地形图。方兄手持地图,一板一眼地向我等讲述起这一带的变化。他告诉我说,沈复粲的鸣野山房书店原本就开在仓桥直街上的前半段,大约八九年前绍兴市政府在这里建造城市广场,把仓桥直街前半段的老建筑全部拆掉了,从此鸣野山房旧居也没有了痕迹。到如今,只能根据老地图来走一走书楼当年的旧址了。


历史上的方位


这么多年来的书楼寻访,如此情形也遇到过不少,虽然每次都觉得遗憾,但毕竟还能心平气和地对待。然而沈复粲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他既有藏书楼,又开旧书店,那么前几年拆掉的旧居是他的书楼呢,还是书店?方俞明说,这两者同时消失在了拆迁的过程中,因为沈复粲家是一处台门,前面是店,后面居家,家中有书楼,有点前店后家的味道。关于沈复粲所开书店的名称,方俞明称,他偶然在顾夑光的一篇题跋中看到了信息,根据顾的说法,沈复粲当年所开书店名为“遗经堂”,而到了沈的儿子那一辈,则改名为“味经堂”,因此后来很多学人所记录的沈家书店,都写的是“味经堂”。


鸣野山房的原位置


从方俞明的手绘老地图来看,味经堂的位置是处在仓桥直街的里端,站在路口向内望,如今的仓桥直街修得颇为宽阔,此条街满铺方型条石,但却没有汽车经过,方俞明称原本这条街可以过汽车,但由于街的前段改造成了步行街,所以也就没有了汽车过往。他说前面老街还住着不少居民,如今这些居民的出入也很成问题,因为那条街连自行车都不让走了。


乌篷船


仓桥直街的侧旁也有一条不窄的河流,河上面有多座老拱桥,沿着河与路之间的步行道边走边探看,在河边发现了成排的乌篷船。不知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乌篷船都会想起周作人的同名文章。在中学时代,读这样的文章感觉没劲,因为写得太过克制,读来像白开水,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觉得这样的文章其实最见功力。当然,眼前的乌篷船不是靠功力,因为掏钱就可乘坐,有如北京的人力车,已经脱离了实用功能,更多是特色旅游项目,因此虽然这里的管理人员颇为卖力地吆喝,我还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晃晃荡荡的水面上。


道路沿河道而建


走到仓桥直街的中段时,对岸传来阵阵曼妙的曲声。唐微老师说,这是绍兴特有的剧种,名字叫越剧。我的听戏水平很LOW,完全分辨不出各个剧种之间有着怎样的差别,当然河南梆子例外,因为那梆梆不断的敲击声搞得我心烦意乱。但今日听到的越剧似乎比较悦耳,故而决定做解人状,于是跨过拱桥走到了对岸,然而很不巧的是,来到对岸,已经到了中场休息时刻,那些人放下乐器开始聊天。



城门下的音乐声


虽然有点遗憾在,但却勾起了方俞明的考证癖,因为这几位票友所坐的位置是一处城门的门洞。方俞明说,绍兴的城墙全被扒光了,这些年又重新建造。其实原来的城墙并不在这个位置,然而某人考证出这一带的府山原本是越王句践建城之处,当年也应当有城墙在,于是就在这里不伦不类地建造了这么一段仿古城墙。


站到另一侧欣赏桥上的绿色


既然听不到越剧,那就继续向前。在老街的入口处,看到了一座古老的石拱桥,石桥的侧旁立着市级文保牌,由此而知该桥名叫宝珠桥。看到“宝珠”二字,这让我想起了齐白石晚年的夫人胡宝珠,转念一想,胡宝珠好像是四川人,胡乱联想到这里,显然没什么道理。然而这座桥确实有着江南的妩媚,于是走到其侧旁,想拍摄下桥面上绿蓬蓬的植物。这是一座石桥,哪里有土能够供养这么丰盛的生命呢,真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为了游览区


拱桥的前方就是仓桥直街保留下来的区域,而在入口处我看到的第一家店铺,竟然是“樊登读书会”,走到老街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书店,这是个好兆头。书店的侧旁匾额挂着“樊登书店”的招牌,我本想进内一探究竟,然而担心店家不允许拍照,故只在门前拍了两张照片。门口挂着“现磨咖啡”的招牌,看来这又是一处创意书吧,不知为什么如今的书吧大多卖咖啡而不卖茶,难道爱咖啡的人真的比爱茶的多?我的叨唠引起了方俞明的兴趣。他近几年承包了一座茶山,将大半精力都用在了做好茶方面,为此也曾赠茶给我品尝,可惜我的味蕾太过迟钝。然而所有收到方俞明赠茶的朋友都一致说,方兄的茶味道醇厚确实与众不同。众口铄金,想来必有道理,故而我建议方俞明如果哪天有钱有闲了,也开一家书店,而书店内只卖他自己生产的茶。


看到了书吧与书店


书店名称


眼前所见的老街其实与他处没有太大区别:两侧全是仿古建筑,而小商店内所售物品也大同小异,沿着老街边走边看,希望能在此多发现一些书店,可惜愿望未果,由此而意兴阑珊起来,于是掉头往回走。又回到了宝珠桥旁,桥头边的一家小商店门前闲置着几张桌椅,我们坐在边上休息了一会儿,方俞明又探囊取物般地拿出一张《绍兴府城衢路图》给我们看。这是一张老地图的复制品,他又向我讲解起这一带历史遗迹的消亡过程,众人在那里感叹着这种消失的加速度,而我借机又自夸一番,以此来说明我的寻访是何等之有意义。众人闻言站起身继续前往下一个寻访点,而在这一转身时,我注意到坐椅的后面竟然有着如此时尚的一句告示:“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装逼”。


我等几人在这里装了会儿


重新修复的古街


空空荡荡


鸣野山房虽然没有了遗迹,但是沈复粲的基因却顽强地遗传给了他的后人,如前所言,沈复粲既藏书又开书店,到了民国年间,他的两位后人各自继承了他的一方面特长,继承开书店基因的是沈知方。《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人物传记》第3辑是这样介绍“沈知方”的:“沈知方原名芝芳,浙江绍兴人,生于1883年(清光绪九年),世界书局创办人。十四岁入绍兴奎照楼书坊学徒,出师后为上海会文堂书店职员。1900年进商务印书馆,次年转乐群书局。1902年再进商务印书馆营业所,不久升所长。19121月与陆费逵等共创中华书局,任副经理。同时兼文明书局董事。沈知方推销中华书局教科书,以旧书商为发行网,销路不胫而走。中华书局声望一时崛起,沈的地位亦随之提高。沈遂另谋出路,1916年抽回中华书局投资离去。”


指正方位


清代的绍兴城区图


看来沈知方早年也在旧书店工作,出徒后到上海的书店去任职,由此渐渐步入出版业。当时他受到了商务印书馆夏瑞芳的赏识,而后和陆费逵一起创办了中华书局,但是因为国际大环境起了变化,这让沈知方第一次经历了走麦城。吴永贵主编的《中国出版史》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沈知方投机纸张生意,为中华书局托美商茂生洋行从国外定购了大量纸张,他自己也定了许多,不料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进品纸张价格大跌,致使中华书局蒙受了数万元的损失。中华书局后来发生‘民六危机’,沈知方此次投机失败,亦为其中原因之一。他本人也因无力付款,被洋行起诉。为避免讼累,沈知方于1917年脱离中华书局,逃往苏州。据说他在苏州为逃避吃官司,甚至对外发出讣告,谎称自己病逝。”


虽然如此,沈知方也的确是一位书界天才,而后他东山再起,重新走入了出版业。按照《丛稿人物传记》上的说法:“1924年又盘入东亚书局,资本逐步扩大,并添置机器,增设编辑所和信托部,还派人出国考察技术。世界书局除出版发行一般书籍外,还大量推销黄色小说及医卜星相等书籍,年出版书额二百五十种,营业收入数十万元。”


除了出版业的经营,沈知方个人也藏书,他的堂号名叫“粹芬阁”,并且还出版过相应的书目,而这样的书目我也得到了一本,由此可见,沈复粲遗留下来的藏书基因,在沈知方身上并未消失,舒和新所撰《沈知方、沈仲涛旧藏古籍五种》一文中首先称:“沈知方(18821939),原名芝芳、芷芳,浙江山阴(绍兴)人,清朝乾嘉时期绍兴藏书家、书商沈复粲的后裔。”而对于沈知方的藏书情况,舒和新又写道:“沈知方秉承先祖沈复粲鸣野山房之遗风,酷好藏书,广泛搜集孤本精刊,藏书室名粹芬阁。其藏书的特点是不求多而求精,首重书品宽大、精刊初印;次重纸色古雅,如白棉纸、桃纸印本。所藏之书以嘉兴王相信芳阁、会稽徐友兰铸学斋散出之书为多;此外,亦收藏有小李山房、述史楼、读易楼等各家旧藏。”


相比较而言,关于沈复粲另一位后人沈仲涛的藏书情况,相应的史料多有记载,最为奇特者,乃是一段沉书故事。1949年,沈仲涛将自己所藏之书总计两千多册,装了八大箱交给太平轮托运,没想到的是此船却沉在了台湾海峡,沈仲涛所藏之书也都进了鱼腹。好在他身边还留下了一些珍本,最后携运到了台湾。到了1980年,沈仲涛突然捐出来自己所藏的珍品,为此成为了台湾地区几十年来接受到的最重要的一批善本古籍,这件事引起了轰动。


其实沈仲涛藏本并未全部捐献,其中有一些放在了他在美国的儿子那里,我买到了一卷沈仲涛旧藏的唐人写经,这也算是当年他藏品中的精品之一吧。

当然了,沈仲涛研易楼中的好书太多,舒和新在其文中写道:“作为沈复粲的后裔,沈仲涛承先祖庭训,酷爱庋藏群籍,并且精于版本目录之学。沈仲涛搜书极广,不惜耗费,上世纪三、四年代供职上海期间,于战乱之中着意搜访诸家散出古籍之精萃,其中包括瞿氏铁琴铜剑楼、潘氏滂喜斋、傅氏双鉴楼、杨氏海源阁散出之精品,故其藏书多宋元明三代之珍本,堪称既富且精,其藏书室名研易楼。”


街名有可能是因桥而起 


如此说来,这位沈仲涛藏书水准足够厉害,其质量应当超过了祖上沈复粲,然而他还不如沈复粲出名,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关于沈知方和沈仲涛是什么关系,相应的资料我未能查得。而舒和新在其文中也只是说,他们两人都是沈复粲的后裔,看来,舒先生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既然同为鸣野山房之后,总会有关系在,于是我想到了万能的方俞明,立即打电话给他,他果真告诉我了一个明确的结果:沈知方和沈仲涛是亲兄弟,沈知方是老大,沈仲涛是老三,他们中间还有一位沈仲方。可惜的是,方兄也未曾了解到沈仲方是搞书店经营还是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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