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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决定提出离婚时，28岁的刘佳意识到，她和前夫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夫妻生活了。 再之前的大半年，刘佳的身体总会赶巧地发生各种状况，一个月最多一两次性生活，身体竟然也反应剧烈，莫名出血、妇科炎症反反复复，去医院又查不出什么。久而久之，刘佳也本能地抗拒夫妻生活，次数越来越少，从一个月一两次，到一两个月一次。 而前夫因为工作忙，加上和刘佳因为性格不合总是争吵，也对性这件事逐渐失去兴趣。两个人住在一起，与其说夫妻，更像是室友。结婚证，似乎是识别他们夫妻关系的唯一标记。 正式离婚的前一年，刘佳曾提出和前夫一起去做婚姻咨询，她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出了问题，她想知道为什么，以及能够怎么办。在一次咨询中，心理咨询师提到了关于性的话题。 “你们觉得，夫妻之间为什么要有性？”咨询师问。 刘佳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回应了，大概是“性是感情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这样的话，但她仍然记得前夫有些躲闪但出乎她意料的回答。“没有为什么，生理需要”，前夫说，他快速地又接上下一句，“我不想讨论这个，没什么好说的”，终结了话题。 刘佳才发现，在性的话题上，他们作为恋人和夫妻从未发生过讨论，而前夫也避讳触碰。她回忆起两人曾经在性方面和谐的热恋期，也确实仅仅是“需要”，前夫想要，她配合，只要前夫高潮了这件事就算结束。 关于“无性婚姻”，目前并没有权威的理论进行定义。有人认为只要对于婚姻生活内的性生活次数和质量双方都无异议，即使次数少也无所谓，谈不上“无性婚姻”。也有学者认为，如果一个月少于一次，或一年内少于10次性生活，便可以划入“无性婚姻”的范畴。 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看，2015年时刘佳刚刚结婚两年，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处于“无性婚姻”的状态。身体是诚实的，以独特的方式在告诉她，这段婚姻有问题。 无性婚姻的现实：20%与80% 刘佳的婚姻状况，并不是个例。 社会学家潘绥铭曾在一次采访中谈起团队对中国已婚男女的一次调研，全国60个地方3814名已婚或同居男女的样本中，28.7%的人一个月都没有一次性生活，6.2%的人在最近一年里一次性生活都没有。 按照一个月少于一次的“无性婚姻”的标准，可以推断，有至少20%的已婚夫妇处于无性婚姻中。也就是说，每5对夫妇之中，就有可能有一对是无性婚姻，这个比例高得有些吓人。 但在吴夏的20多对已婚朋友里，她认为80%都基本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这个结论是她在朋友闲聊中得出来的。 吴夏身边的已婚朋友们大多在30岁上下，结婚时长基本不超过5年，有的甚至刚刚结婚。有时加班晚了一起吃饭，玩到深夜，朋友之间会打趣，“这么晚了不回家，家里那位没意见啊？” 然后一段半开玩笑式的吐槽就会开启，“没事的，我们很久都不那什么了。” 网红调侃“这么晚还在工作，一定是因为没有性生活吧？”这后半句，在许多已婚人士的生活里确实是现实，令人感到悲哀的是，还不一定是因为工作。 很多年前开始，吴夏已婚男性友人的性生活就大概分为两种：在外面解决和回家“交公粮”。遇上出差，他们的夜间时间表有四项相对固定的安排：吃饭、夜总会、洗浴中心、夜宵。吃饭是预热，夜总会或洗浴中心“正经办事”，夜宵是放松。性，是让身心在外得到全方位娱乐和照顾的重要方面，一旦关起家门，就有点例行公事的意思。 但家里的妻子也不一定坐以待毙。 吴夏性子豪爽，和熟悉的男性朋友之间聊天没忌讳，她有时会被男性朋友说，“你们嘴上很开放的姑娘啊，就是死鸭子嘴硬，真正玩得开的根本看不出来。”男性朋友所说的“真正玩得开”的，是一些“贤妻良母”型的已婚朋友，丈夫在外面玩，自己也好几个男朋友，不亏。 朋友圈80%的无性婚姻比例，并不包括吴夏自己，她和前夫也曾是其中之一。 今年37岁的吴夏在2006年结婚，前夫是她在交友网站上认识的，按照性格好、修养不错等等标准，从200人中被筛选出来成为合适的结婚对象，很快定了下来。 从恋爱到结婚，吴夏夫妇一直处于异地状态，她的前夫因为工作关系需要在外面跟着项目跑，一周回一次家，一个月见不上几面，夫妻生活只能在前夫回家时才能有，还得除去生理期、身体不适等等干扰因素。 2009年，吴夏生下儿子。等到儿子两三岁时，两人基本上完全没有夫妻生活了，甚至连面都很少见。吴夏自己的工作也很忙，生活重心都在儿子身上，没考虑过这样的婚姻有什么问题，生活一天天的，也能正常过。 2014年的一天，吴夏和儿子一起看正在热播的电视剧《离婚律师》，儿子突然对吴夏说，“妈妈，你和爸爸不用离婚的吧？反正你们都不见面。” 儿子突然的发问让吴夏很惊讶。她和前夫没有在儿子面前爆发过剧烈争执，她从没想过这样波澜不惊的婚姻状态会对儿子有什么样的影响，儿子又会怎样理解父母的婚姻。按理说，这样“和谐”的家庭环境，总比终日争吵打骂的环境好吧？ 但孩子什么都懂，即使他才5岁。 吴夏立刻和儿子解释，“不见面就不用离婚”这个观念不对，感情不好的夫妻是有可能离婚的。她不希望儿子心目中正常的婚姻和家庭是这个模样，即使当时自己确实还没打算离婚。 “你能不能想点健康的？” 吴夏曾在刚和前夫结婚时，觉察两人的性生活次数和质量都不太满意，她试图含蓄地和前夫沟通，但却得到了这样的回应：“你能不能想点健康的？” 周围已婚朋友的夫妻生活现状，再加上前夫对“性”的态度，让吴夏觉得性生活少或者没有高潮，不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大家都这样，婚姻就这样。 同样被认为有问题的，还有向丈夫撒娇的梁安琪。 2010年，梁安琪和相识三年的男朋友结婚。虽然婚前也有同居，但他们的性生活一年加起来不过五次。“当时太年轻了，缺乏常识，还以为不做是真爱的表现。” 而结婚后，两人的夫妻生活并未随着法定夫妻身份的确立发生变化。 2014年的一天，梁安琪和朋友吃饭喝醉了回家，前夫帮她洗了澡，扶她到床上休息。那是两人结婚几年以来，第一次发生这样的情景，安琪躺在床上借着酒劲对前夫撒娇，“你帮我洗澡，我好开心啊，我们夫妻生活太少了……” 结果前夫突然暴跳着离开床边，朝她怒吼，“你怎么那么贪婪不知满足！是不是要找个人操死你才开心？！”然后就离开了房间。 安琪呆呆地躺在床上，整个人都懵了，没有难过，没有愤怒，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像铁板一块。直到现在，安琪也不敢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她把感知情绪的阀门关上了。 两三个月后，安琪因为严重失眠去医院检查，被确诊为抑郁症。 因为失眠，安琪每晚睡不着也不敢出声，躺在床上悄悄流泪，想要动一动也要看准了前夫翻身的时候才敢动，因为一旦吵到了前夫，他就会发火，安琪害怕他生气。一天安琪做噩梦哭醒了，被吵醒的前夫坐起来大骂，“你这样很吓人的知不知道！”安琪哭着不停说对不起，前夫一直骂，直到安琪抱着被子去了另一个房间。 有一天，安琪因为吃抑郁症药物反应强烈，不得不去医院看急诊。回家后，她和生病期间从未陪在身边的前夫说，“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我需要你，希望你可以帮帮我，我觉得这和我们的婚姻生活有关系……” “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不要赖到我头上。”前夫立刻站起来反驳。 这件争吵之后，安琪开始考虑离婚，她觉得也许自己死了，前夫都不会在乎。那时她还不知道，在外表现得讲义气、疼老婆的前夫会和朋友抱怨，说安琪身体不好、脾气不好，还有不孕的毛病，所以两人结婚那么久也没孩子。他也早就有了一个秘密的女朋友。 如果说无性婚姻只是让安琪感到孤独，那么前夫因为无性婚姻而对她的冷漠和攻击，就是让她感到绝望的利刃。 在2009年的《深圳市已婚育龄夫妇性生活现状调查》中，研究人员对深圳城区的424对已婚夫妇进行调查，结果发现41.6%的夫妇在性生活中至少存在一项问题，比如感到痛楚、没有兴趣、没有高潮、没有乐趣。 婚姻中的性可以有问题，但如果吴夏作为妻子对性提出疑问或想要讨论，就是在想不健康的事，安琪撒娇地提出“我们夫妻生活太少了”，就是贪婪不知满足。 她们所遭到的，是来自前夫的“荡妇羞辱”（slut shaming）。这意味着在当今的社会里，依然存在着对女性的物化，男人才能是性的主宰方、发起者和施予者，妻子是被动的接受者，如果流露出对性的欲望，就是淫荡的、不知廉耻的、应该受到指责的。 如今回望长达六年的无性婚姻，梁安琪觉得很荒谬。“一个男人对你不好就是不爱你，这个事情真的不必怀疑，人是会自己骗自己的，你帮他找种种理由开脱，但实际上就是一个原因，他不爱你。但他不说离婚，只等我说，这样就是我要离婚，全都是我的错，他没有责任，他是无辜的。” 她意识到，前夫对她冷漠、忽视和攻击，是一种推卸责任式的冷暴力，却伪装成全是她的错，因为她欲求不满，不知满足。 当结婚成为“应该”的事，无性婚姻也就不意外了 “婚姻咨询经常会涉及性的问题，无性婚姻有些是因为婚姻出现问题，有些是阶段性的比如孕期，有些是功能上的障碍。”牧沐说。 牧沐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她曾接诊过200多例情感类的咨询，大部分人不会主动说起性，所以牧沐会主动细致地追问夫妻生活的状态。她发现因为感情问题前来咨询的案例里，性生活满意的几乎没有。 而社会学、心理学意义上的性生活，并不只是单纯指性器官的接触，因为性吸引而发生的牵手、拥抱、接吻、爱抚，都算在内。有的人仅靠工具或抚摸就能够获得满足，有的人有特别的性癖好，需要更强烈的刺激才能获得快感。 但大部分处于无性婚姻中的夫妻，“无性”程度连最基本的拥抱、接吻都没有。 2014年，辉瑞制药治疗男性勃起功能障碍“万艾可”（俗称“伟哥”）全球销量下滑10%，在中国内陆的销量却上涨47%。数据增涨有多重原因，比如更偏爱进口药物、对于性药物的接受度提高、市场规模扩大等等。 虽然并没有数据表明，“无性婚姻”中多少比例是由于男性功能障碍，但即使有，也许很多人也不愿开诚布公地谈。在牧沐处理过的情感咨询中，只有3名来访者是男性。和刘佳、吴夏的前夫一样，男性似乎更不愿意面对或谈论和性相关的话题，承认性方面有问题则可能意味着，承认自己是无能的。 在刘佳、吴夏、梁安琪的婚姻中，感情是导致“无性”的更主要因素。 回忆起当初结婚的原因，刘佳有些后悔。当时已经意识到与男朋友性格不合经常冲突，她本决意分手，却遭到了家人的反对，理由是恋爱谈了快5年，况且年龄到了，“该”结婚了。男朋友也向她信誓旦旦地表示，两人之间的所有问题，结婚后都会解决的，所有毛病结婚后都会改。 但事实是，结婚这件事没有魔法，不会让改变奇迹般地发生。 刘佳仍然清楚地记得，结婚后的几个月，她和前夫依然每周剧烈地争吵。无数个夜晚他们坐在沙发上无话可聊，电视里播放着她并不爱看的综艺，前夫发表着让她无法附和的评论，她心底里一阵阵升起的孤独和怀疑：和这个人过这样的生活，真的要一辈子吗？一辈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身体和精神，都像被隔绝在两个世界里。 和吴夏一样，刘佳一开始也并没有把离婚当作选项，说服自己这就是婚姻本来的样子。前夫和家人再次提出建议，要个孩子就好了，“年龄”也到了。 这一次，刘佳不愿将孩子作为改变现状的方式。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两个人什么亲近的欲望都没有，孩子真的能解决问题吗？婚姻难道不应该是首先是有爱的吗？一个没有爱的婚姻，孩子该怎么成长呢？ 很多人会忘记，“婚姻”是一个社会学范畴的概念，结婚不一定是因为爱，也可能是出于满足其他现实需求的考虑。“如果对于一段‘无性’婚姻，两个人都没觉得有太大问题，那也没关系。但这样也可能说明一些其他问题，比如有人觉得结婚就是过日子，性生活就是为了生孩子，结婚了，孩子也有了，那就可以了。”牧沐说。 吴夏回想起自己和周围大部分朋友的结婚，出发点都是找到一个合适结婚的对象。 这个合适，除了性格上的相合，还有学历背景、家庭环境、经济水平上的匹配。“婚姻”和谈恋爱不一样，适合恋爱的人不一定适合结婚，因为结婚是两个经济体的结合，更像需要权衡利弊得失，计算风险收益的“生意”。 而父母的压力，是迫使吴夏和朋友们把结婚当做“生意”的重要来源。 还是单身时，吴夏的妈妈会用各种方式催促她尽早结婚，比如每天打电话，甚至手写信，软硬兼施，告诉她“你结婚了才能让我们放心”。吴夏的另一个女性朋友，曾半夜起来发现母亲坐在自己的床头哭，因为她迟迟不结婚。父母逼婚的花样，只有儿女想不到。 “大家都被逼，逼的程度不同，这时候你就会想一件事情，天天这么被逼划不划算？既然没决定一辈子单身、一辈子不生小孩，干脆结婚了，省很多事。”吴夏谈起当初决定结婚的初衷，颇有点破釜沉舟的意味。 当结婚、生子被当作人生任务清单，成为到了年龄就要勾掉的事项，无性婚姻的出现似乎也并不意外了。 我们不了解性，也不了解爱 2016年的一天，吴夏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来电的人告诉她，她先生已经有了一个交往一年多的女朋友，让吴夏去“查一查”。吴夏一点都没有意外，也没有追问来电人的真实身份和意图，“我甚至不想说他是出轨，因为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名存实亡，他在外面找女朋友，很正常。” 接到陌生电话后的第二天，吴夏的前夫就提出了离婚。她没有戳穿，也没有闹，在一周之内办好了离婚手续，儿子随她，财产平分。前夫愿意为女朋友离婚，反而还让吴夏觉得高看了他一眼，至少他没有像自己的许多朋友那样，家里一个，外面一个。 如果前夫没有提出，吴夏觉得自己也许永远不会离婚，因为离婚是麻烦的事，成本很高。单物质层面，就有可能需要斗智斗勇的财产分割，离婚后在房价高昂的城市独自生活，如果再加上孩子，又有更多需要考虑的事项。这还没算上可能发生的争执、需要安抚说服双方父母的精神成本。 仅仅因为“无性”就离婚，承担后续一连串的麻烦，似乎有些“小题大作”。“所以我们这代人也有个好处，大家都不把无性婚姻当回事。性生活和爱情一样，都是奢侈品。”吴夏说。 蒙上眼睛，日子就会变得好过一些。因为现代都市生活是艰难的，面对生活的真相需要勇气，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摘下眼罩，去经历撕扯的疼痛。 每个人在当下的选择，都必然是权衡过利弊的。 国家人口计生委科学技术研究所2013年发布的一组数据显示，我国每年人工流产多达1300万人次，世界排名第一，其中超过一半是25岁以下的女性。这个数据背后，是让人心疼又心寒的性教育缺失。更悲哀的是，在“无性婚姻”中，我们不了解性，也不了解爱。 但这并不妨碍处在“无性婚姻”中的人做出努力和改变。 梁安琪和刘佳在正式离婚前，都选择了搬离共同的住所，尝试分居。虽然这是困难的，充满自我怀疑的，安琪甚至觉得坚持不搬回去，比搬出来要更艰难。 “追求幸福是剥皮一样痛的过程，你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即使脱离了现在无性婚姻的痛苦，后面是无尽的陌生啊，我怎么知道我以后会不会幸福呢？万一一切都是我的错，事实证明我根本弄不好自己的生活呢 ？起码现在的痛苦是我熟悉的。”安琪说。 幸运的是，离婚后的安琪遇到了现在的先生。他在婚礼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安琪告白，“我想让你自由自在地生活，让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好。” 吴夏在离婚手续办妥后的一个多月，和7岁的儿子摊牌，说爸爸妈妈已经正式离婚了。儿子表现得很淡定，说，我猜到了，你们迟早会这样。 关于感情的事，吴夏也并不和儿子避讳，有时他们还会直接一起讨论，为什么爸爸妈妈两个人都是好人，却不能生活在一起。 因为婚姻是一件需要三观相合的事。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刘佳、吴夏、梁安琪为化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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