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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丛专题丨缅怀先师陈之佛先生

 花间一酒壶 2018-02-14



【编者按】

本文录自《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6年第2期,原刊于1986年江苏省文化厅、南京艺术学院、南京师范大学编《陈之佛九十周年纪念集》,系邓白先生为纪念陈之佛先生逝世20周年所作。

 




缅怀先师陈之佛先生




/   19062003

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浙江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陶瓷学会副理事长



 

陈之佛先生患脑溢血去世已20年了。在这20年中,我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间“十年动乱”,占了一半时间,不仅文化艺术受到严重摧残,连美术教育也奄奄一息。陈先生虽然看不到这场浩劫,但仍免不了祸及枯骨,坟墓惨遭挖掘。打倒“四人帮”后,经过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落实了知识分子政策,文艺战线重新生机勃勃,欣欣向荣,我们美术工作者也满怀信心,为建设“四化”,振兴中华,贡献自己的力量。在这个历史的伟大转折时刻,我们来纪念这位毕生奉献美术教育事业,品学兼优,德高望重的画家逝世20周年,就觉得更有意义了。


 1930年,陈之佛(中)与学生邓白(左一)等合影


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学生,怀着崇敬的心情来纪念先师,抚今追昔,不禁有无限的感慨!我从20岁起,就跟陈先生学习图案,以后在上海、南京、重庆,直到1949年后又同在北京香山编写工艺美术教材,追随先生左右受教30多年,有着深厚的师生感情。现在,他虽久已离开我们,但他的道德文章,声音笑貌,犹依稀如在眼前,每一念及,无限缅怀!他那高尚的品格、渊博的学识、精湛的技巧,以及对美术教育的无限热忱,辛勤不懈地为发扬民族艺术传统、振兴中华文化所做的贡献,都值得我们纪念他,学习他。


陈之佛先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他既是工艺美术界的老前辈,又是当代杰出的工笔花鸟画家,他博览古今中外的美术史论,有很高的理论修养,他的著述在我国美术界有较大的影响,他画了一辈子画,教了一辈子书,勤勤恳恳,诲人不倦,培养了大量美术人才,堪称桃李满天下。特别是许多精心的作品,誉满艺林,为我们国家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陈先生的成就,和他所走的正确的艺术道路是分不开的。他不慕浮荣,不趋时习,苦心孤诣,钻研民族艺术遗产,数十年如一日。1949年后,他的思想境界不断提高,对社会主义建设充满热情,自觉改造世界观,终于在他晚年光荣地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并且在繁忙的工作中,坚持为人民服务的方向,创作了不少无愧于时代的工笔花鸟画,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和平之春(一稿)  陈之佛  168厘米×87厘米  1953  中国美术馆藏


陈先生的艺术道路,可以概括为“敦品、笃学、博古、通今”八个字。


我国艺术,首重人品,所谓“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德成而上,艺成而下”,都是把道德品质放在第一位。凡是与陈先生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他谦虚、诚恳、平易近人,那种纯真笃厚的学者风度,使人肃然起敬。他从旧社会中来,但能洁身自爱,作风正派,胸怀坦荡,憎恨尔虞我诈和钩心斗角的恶习,出淤泥而不染,淡泊自奉,从不讲求生活享受。一生以助人为乐,培育青年,奖掖后进。对工作认真负责,丝毫不苟,任劳任怨,即使年高体弱,还满怀激情,为祖国和党的文艺、教育事业鞠躬尽瘁。这种高尚的品德,是他取得高度成就的重要因素。由于人品高,故能创立清新典雅的艺术风格,意境高远,元气周流,正如宋代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所说的:“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他的艺术风格,和他的品质情操完全一致,见其画如见其人,那些晚节弥坚的寒梅,香远益清的荷花,白雪的皎洁,立鹤的丰姿,无一不是他的崇高品格的象征,给人以深刻的感染力。


其次,他的笃学态度,也是十分突出的。从早年起专攻图案,即以刻苦钻研著称。留学日本时,由于勤奋学习,成绩优异,得到主任教授岛田佳矣的器重。他对中西学术,兼收并蓄,对古埃及壁画及希腊陶瓶的装饰,有特殊的兴趣,临摹、探讨,孜孜不倦。对印度、波斯的装饰画和地毯,又是那么欢喜赞叹,爱不释手。至于祖国的艺术遗产,举凡彩陶的纹饰、商周的鼎彝、汉代的瓦当和画像砖、敦煌历代的壁画、藻井,以至明、清的云锦、刺绣,都足以使他废寝忘食,学如不及。为了购置这些图书资料,他经常节衣缩食,以供研读,且生平手不释卷,寒暑无间,老而弥笃。他40岁才致力于工笔花鸟画,但因理论基础深厚,对传统艺术有亲切的感情,加上他勤学苦练的精神,每笔都从千锤百炼中来,故能大器晚成,赋采象形,工夺造化,蔚为大家。


至于博古、通今,又是他的一个特色,他非常重视民族传统,对历史、文学、古代文物、中国画论等,均有精湛的研究。他长期教授中西美术史,通晓各家流派和美术的发展规律;考证各时代的出土文物,分析它们的艺术风格特征;还收藏了很多古代陶瓷,了解它们的造型和装饰的变化。尤其善于吸收历代花鸟画的精华,从五代徐熙、黄筌,到宋、元的崔白、赵佶、钱选、王渊,明、清的林良、吕纪、陆治、老莲、南田等人,博采诸家之长,取精用宏,力求推陈出新。创造个人风格,不仅要有新的技巧,更要有新的思想内容和时代精神。他大胆运用西洋的解剖、透视等科学表现方法,以及构图、色彩的形式法则,以加强花鸟画的艺术效果。他曾提出:“构图须讲究取舍和夸张,精心审度矛盾、统一、对比、调和、节奏、均衡等关系。”“如何使一幅画取得完美的效果,除了我们对于设色的实践经验之外,还必须掌握色彩学上的色相、光度和纯度。”由此可见,他对古今中外的艺术融会贯通,真正做到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蕉阴藏鸟  陈之佛  71厘米×34厘米  1956  南京博物院藏


陈先生的花鸟画,具有极其显著的特点,体现着他的艺术风格和成就。自从文人画盛行以来,“逸笔草草”的作品风靡一时,工笔画的优良传统已不绝如缕,工笔画家也寥若晨星。因而陈先生高水平的工笔花鸟画,便十分突出,独树一帜。主要有下列的几个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真”。宋代韩琦论画有:“观画之术,唯逼真而已。得真之全者,绝也;得多者,上也;非真,即下矣。”所谓“真”,不是自然主义的描写客观事物,艺术的真实不同于客观的真实,不唯传其形,更须得其神。刘道醇评五代花鸟画家唐希雅云:“极乎神而尽乎微,资于假而逼于真,象生意端,形造笔下。”并把他的画作列入神品。可见传统绘画所贵者是画家真挚的感情,有一颗纯真的心,真实地表现客观生活,把对象的精神实质完美地充分刻画出来,才能取得形神兼备的艺术效果。陈先生是一位认真严肃的人,用无限的真诚来从事创作,坚持雅操,力挽颓风,为继承和发扬工笔画的优良传统而不懈努力。他注重写生,对一花一鸟的组织结构和生长规律观察入微,“含毫命素,动必依真”。在他的作品上,无一笔无来历,无一处牵强附会,出之于自然,运之于优悠,动植飞潜,皆栩栩如生,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他曾名其寓居为“养真庐”,并刻成印章,这正反映了他平生的志趣,要培养抱朴含真的美德和对艺术的真挚感情。故他的工笔花鸟,能出自肺腑,感人心脾,合情入理,妙夺造化,给观者留下亲切难忘的印象。他曾经说过:“有人以为不求形似,就专在笔墨技巧上做功夫,于是歪曲形象,单纯追求笔墨趣味,甚或以狂怪为神奇,满纸飞舞,称为神来之笔,这恐又走向错误的道路了。”西方流派的抽象主义绘画,破坏形象,根本否定了艺术的真实,反映了资本主义世界的空虚、苦闷和虚假。目前却有些年轻人盲目追求所谓“创新”,不从传统基础下功夫,而以西方某些流派为时髦,刻意仿效,似乎别人越看不懂越妙。这种脱离群众的欣赏习惯,脱离党的文艺方向,脱离社会主义轨道的倾向,应予十分警惕,正如陈先生在20多年前就指出的“走向错误的道路了”。


第二个特点是“美”。花和鸟本身就是自然界美的赐予,万紫千红,花香鸟语,博得多少诗人的赞赏。“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满地皆文章。”“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这是诗人多么美妙的艺术语言。可见花鸟和生活息息相关,千百年来花鸟画一直吸引人们的喜爱。陈先生的工笔花鸟,具有非凡的艺术魅力。


首先是造型美。花朵迎风带露,姿态万千;禽鸟飞鸣食宿,形神毕具。他喜画鸽子,不妨把那《蔷薇白鸽》《和平之春》《秋艳》《榴花群》为例,主题都是鸽子,可以看到他的造型功力,深得写生三昧。尤以《和平之春》为最,在一幅中塑造了十二只鸽子,或飞或集,或俯或仰,或整羽毛,或啄苔草,动态无一雷同。但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充分表现它们和平美好的形象。至于那些春桃、秋菊、红榴、白荷,又是生气蓬勃,正侧向背,变化自然,结构准确,线条流利和谐,富于装饰的美感。


其次是色彩美。他运用图案家的特长,在设色上有丰富的经验。使用重彩时,朱砂青绿,金碧辉煌,华而不浮,重而不滞。如《玉兰鹦鹉》《白翎朱实》,都用强烈的红白对比,使画面色调既热烈又和谐。又如《蕉阴藏鸟》,在大片蕉叶中穿插着榴花,大胆地让大红大绿配在一起,取得特殊的艺术效果。在运用淡彩时,则又清新潇洒,空灵蕴藉,雅而不薄,淡而弥永。如《桐枝栖鸠》《秋荷鹡鸰》《白芙蓉》等图,皆明净柔和,格调高雅,所谓“绚烂之极,而归于平淡天真”,尤为难能可贵。


还有构图美。花鸟画由于题材的局限,很易流于千篇一律。陈先生很讲究形式美,在构图上独出心裁,惨淡经营,务使主次分明,虚实相生,层次参差,穿插有致,故能密不迫塞,疏不空虚,繁而不乱,简而愈精。例如以梅花喜鹊为题材,在《鸣喜图》里,满幅茂密的梅花,穿插了十只喜鹊,还配以月季、坡石,内容相当复杂。但宾主关系极为突出,只感到它生动完美,丝毫不见杂乱和堆砌痕迹。但那幅《睡鹊》,则只画一只喜鹊独宿枝头,配上一枝疏影冷淡的寒梅,着笔不多,另有一种清新的意境。他在构图中说:“如何夺造化之妙,就须借形式美的妥善处理而助长其神情。”


最值得重视的是意境美,他善于创造诗一般的境界,他的胸襟和学识,使他眼界高,构思深,用诗人的感情和笔墨为花鸟传神。那些皑皑的白雪、皎皎的明月、荡漾的春波,以及滴翠凝青的坡石,给他的画面增添无限生意。看了那《雪里茶梅》和《雪雁》《雪梅》等作品,仿佛置身于玉簇银装的世界,一片明净清幽的景色,令人心目俱清。同样,那幅《月雁》,一双秋雁横掠长空,其下一轮淡黄的月影荡漾波心,银灰色的夜空中,低垂着几根芦苇,境界幽美,动静相生,深刻地写出了“江涵秋影雁初飞”的动人诗意。至如《春江水暖》,只有两三枝竹外桃花和江上一片绿波,点缀了几朵落花,在温暖的春色中,衬托出主体色彩斑斓的花鸭,悠然自得,把东坡的名句表现得恰到好处。这些优美的意境,是造型艺术的升华,是无声诗的精髓。


第三个特点是“精”。陈先生的花鸟画不论巨作或小品,都是一丝不苟,刻画入微,笔墨精妙,从构思到构图,从整体到局部,始终无懈可击,反映了作者深入细致的惊人毅力。故能生动精奇,神全意足,每笔有千锤百炼之功,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他生平的作品不下数百件,几乎找不到一幅是草率应酬之作,那种认真严肃的精神和永不自满的治学态度,使他精益求精。尤其在19551960年这一时期的创作,如《红梅鹦鹉》《樱花小鸟》《荔枝寿带》《芙蓉幽禽》《蔷薇白鸡》《花荫觅食》《雪凫》《松鹤》《初夏之晨》《好鸟悦春光》等图,都可以说是他晚年成熟的精品。近看时,花须鸟霭,细入毫芒,结构规律,不差毫发,有鬼斧神工之妙;而在远观时,则又气韵浑成,笔墨老到,活泼自然,形神兼备,其精美程度,至足令人敬佩。


第四个特点是“新”。他善于推陈出新,特别在1949年后,他的作品像他本人一样,焕发了青春的活力,洋溢着对新社会的热情,世界观的转变和新生活的感受,促使他的花鸟画出现了新的面貌,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过去追求的那种冷淡孤高的情调,变为欣欣向荣、争妍竞放的气氛,思想解放,积极创新,成为他这一时期艺术上最大的特点。


足以代表他创新的作品,如《岁首双艳》《梅鹤迎春》《春满枝头》《祖国万岁》《瑞雪兆丰年》等图,都构思新颖,含义鲜明,有明确的时代感和倾向性,表现着作者真挚的激情。尤以《鸣喜图》和《松龄鹤寿》为最,这是他一生中罕见的巨作,非常值得重视。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向国庆十周年的献礼,充满着无产阶级的感情。他用画笔来歌颂祖国的伟大成就,采用传统的象征美好的题材——梅鹊和松鹤,蕴含着洋洋喜气和坚强的生命力,加上形象生动、色调华滋,更显得思想性与艺术性的有机结合,为花鸟画的推陈出新、古为今用做出了出色的范例。


从上述的这些艺术特点不难知道,陈之佛先生的工笔花鸟画的高超造诣,在近代画坛中是少见的。他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使沉寂已久的工笔画又重新以其艺术特色振妙艺林,为复兴传统工笔花鸟画做出重要的贡献。我国花鸟画比人物画发展较迟,但自从唐代边鸾、薛稷、刁光胤等相继出现,花鸟画渐臻成熟,已能“穷羽毛之变态,夺花卉之芳妍”。迄宋、元诸名家,凡擅花鸟者无一不是以工笔著称,在画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陈先生艺术之可贵,正在于他善于继承民族传统的精华,对工笔花鸟刻意钻研,远绍旁搜,又敢于独创新意,自辟蹊径,故能入于法度之中,又能出于法度之外,在传统基础上出社会主义之新,创作出大量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高水平作品,把工笔花鸟画推进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最能体现他的艺术成就的,当然是他那清新俊逸、雍容典雅的独创风格,他远宗徐、黄,直登宋、元堂奥,广泛吸收各家之长,酌古创今,自成一家。在他的作品中,既没有院体柔媚拘谨的局限,也不受文人画狂怪恣肆的影响,而是深致静穆,英华秀发,无浮靡之气,得纯正之风,寓刚于柔,寄动于静,表现着精粹的内在美,一扫甜俗和犷悍的流弊。他的画品不以力胜,而以韵胜,笔墨变化灵妙,形式丰富多彩。如果用形象化来比喻他的工笔花鸟,就像江南的春色,那么明朗融和;又像西湖一样,浓妆淡抹,无不相宜,给人潜移默化和高度美的享受。他是诗中的放翁,词中的白石,书中的子昂,虽未凌跨群雄,却在艺术史上享有不朽的盛誉。


最后,我们从陈先生的工笔花鸟画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国传统绘画的特征、民族的智慧和美德。同时,也体现了在社会主义制度下,艺术家有充分的信心来发挥他的专长,把他的才能贡献给祖国的建设事业。目前,工笔画家太少,陈先生无疑是我们艺术园地中一枝灿烂的奇葩。傅抱石先生题陈先生的《寒梅栖雀》有句云:“雪个已矣瓯香死,三百年来或在斯。”对于陈先生的评价,绝不算什么过誉。自八大山人至今,数百年间,花鸟画画家固然不少,但有先生之才,未必有先生之德;有先生的技巧,未必有先生的学问。在我们这个时代中,应该以有这样一位德才兼优的画家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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