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于小悦,他叫石大强。 初中时我俩是前后桌,我在他前面,他在我后面。 我明明是个女孩子,活得却像个假小子。 那个时候男生和女生相互不讲话,怕传出闲言碎语。 可是谁都不怕和我讲话,别说讲话,就算有的男生拍拍我的肩膀,大家都司空见惯,我太像男生了,只是长了一张女生脸而已。 我和石大强都是语文课代表,那个时候我们语文老师特喜欢我俩。 石大强的字写的特好,作文写的也不错,不过只是在班里当范文读一读。 我字写的虽然不好看,但是作文写的超级棒,不光在班里读,还在我们地区的刊物上发表,时不时的拿点稿费。 别看我平时大大咧咧的,普通话还超级棒,留个短发,有些英姿飒爽,其实有时候我还是蛮文静蛮安静的,虽然只是有时候。 老师要求我们每天都写日记,每天练字帖,还要每周检查,我和石大强每次每人抱着一大摞本子给老师送去。 路上我们两个人总是不停地相互攻击,有时候用手,有时候用脚,更多的时候用语言,攻击的过程中,怀里的作业本就不停地往地上掉,然后我们就不停地捡,有时哗啦一下全掉了,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再蹲在地上一起整理。 都说我和石大强是打不散的铁哥们儿,我去,我一个小小女子,谁愿意跟他称兄道弟。 有一次中午快上课的时候,石大强刚回座位,我就听后头吭噔一声,回头一看,石大强后面的同学用脚把他的凳子勾走了,他一屁股蹲在了地下,周围的同学哄堂大笑。 我皱着眉头看着石大强坐在地上疼得咧嘴,就冲他后面的男生喊:“胡闹,你不怕把人摔死吗?” “石大强,你搭档心疼了嗨。”那个男生在后面阴阳怪气的,没看到石大强摔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周围的人笑的更热烈了。 我生气了,直接走到那个男生旁边,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然后又把他的凳子踹倒在他的身上,然后又拿起他桌子上的一摞书砸在他身上。 这是我第一次跟男生真正的动用武力。 别人都不敢笑了。 “喂,你太狠了吧?”那个男生边爬起身,边冲我喊。 我回他一句:“我没拿凳子砸烂你的头,已经很仁慈了。” 我把石大强从地上往起拽,其他同学看着石大强站起来都困难,有些害怕了,旁边两个同学一块帮我往起搀,我把凳子塞他屁股底下,他一坐又站了起来:“哎呦,疼。” 我皱着眉头把自己课桌里的大红围脖拿过来叠好,垫他凳子上让他坐,他有些不好意思:“你这,我这,我再给你坐臭了?” “臭了还我条新的,赶紧坐吧,老师要来上课了。” 后面那位同学有些紧张地把头伸了过来:“喂喂,大强,对不起啊,我只想开个玩笑,没想到你会摔这么重,不过悦哥已经把我揍了,她替你报仇了,你原谅我哈。” 我冲他一瞪眼睛,他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 第二天发现石大强一瘸一拐地进来了,怀里抱着个棉布垫子。 我惊讶地望着他:“你咋瘸了?昨天放学看你走的时候没事啊?” “睡了一宿差点不能走路了,骑自行车都抬着屁股。我妈给我做了个棉垫,还你的大围脖,我让我妈给洗了哈,你闻闻,香的,上面没有屁味。” 我嫌弃地撇了一下嘴。 那段时间,石大强挺可怜的,课间操不上了,体育课不上了,早晨上学时直接带了饭来,中午不回家了。 住校的可以去宿舍休息一下,石大强是通校生,他吃完饭就在桌子上趴一会儿,有时候坐久了,屁股也受不了,就再站一会儿。 那段时间我中午也不回宿舍了,就在教室里吃。 我收发语文作业也不让他动,我自己来,他总是不好意思,说什么,老于,你辛苦了,老是让你一个人忙活。 我回他一句:“歇着吧你,腚不疼了再说。” 从那以后班里没有同学搞勾凳子的恶作剧了,都怕把人摔成他那副惨样。 我冲他翘大拇指:“石大强,你的腚没白疼。” 石大强剜了我一眼:“我这是臀部,天天腚腚腚的,粗俗不?” 然后我哈哈大笑。 后来我们一起去县城读了高中。 他在一班,我在四班。 高中要买的课外习题集什么的特多,我俩都是手里没有余钱的困难户,如果他买数学,我就买语文,他买化学,我就买物理,他买地理,我就买历史,我俩所有的习题集加在一起才是一整套,没事,我俩换着用,什么都不耽误。 慢慢的一班和四班的同学们都知道,唉,说来惭愧,都知道我是石大强的悦哥。 其实我这个时候已经不和男生们大吵大嚷大喊了,我在新同学眼里已经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了。 好多人都奇怪石大强为什么喊我悦哥。 石大强跟人解释说:“你们要是认清的于小悦的本质,你们也会称她哥,大气、仗义、文武双全、天不怕地不怕,能替小弟出头。” 那天他在我们班教室门口这么夸我的时候,被我听了个正着,我走进去拿出他要取的那本习题集递给他,说:“赶紧滚,以后别在我的教室门口胡嘚吧。” “是,悦哥。” 别人都笑了,我也笑了。 有一天石大强跟我来借钱,说他喜欢上他们班里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马上要生日了,想给她买个礼物,钱不够。 我瞪他:“你不好好念书瞎折腾啥?” “我真的很喜欢她,看不到她心里就跟猫抓似的。你帮帮我嘛,我要追她。” 看着石大强那可怜兮兮的贱样,我心软了,把钱掏出来给了他。 我心里恨恨地、咬牙切齿地说:“天天整这些个男盗女娼,要是考不上大学,不被你爸妈削死才怪。” “放心吧,不耽误念书,啥时候都是我悦哥给力。”他拿着钱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之后有十几天,我顿顿吃馒头,然后买一份可以无限续碗的紫菜蛋花汤,照着自己脸的倒影唏哩呼噜地喝。 那段时间石大强很忙,忙的连换习题集的时间都没有,都是我到点给他送过去。 我没去问他喜欢的女孩到底是哪一个,我默默地想象过很多次他追女孩的样子,他到底会怎么追。 那天我又在食堂唏哩呼噜地喝汤,见石大强和一个女孩走进来,他先用手擦了擦座位,让那个女生坐下,然后自己去窗口打饭。 我坐在角落里,斜着眼睛看着他们。 石大强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屁颠屁颠地给女生夹菜,递纸巾。 那个女孩的头发长长的,扎成马尾垂在背上,她还有张白皙的脸,但是脸上没有表情,既不快乐也不忧伤的样子。 我看着石大强贱不啦叽的臭样,心里替他不值,这么一想,我看不下去了,直接走出了餐厅。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石大强来找我,他脸上没有了平时的嬉皮笑脸,多了几分忧戚。 不等我问,他自己开口了:“追了那么长时间没追上,她跟六班一个学画画的好了。” “强扭的瓜不甜,专心学习吧,想想明年要考哪个大学。” “唉,学习!我要学习!我要考山大,我的目标是山大。” 石大强拿着习题集走了。 我望着他孤单的背影出神。 后来在高考前的几次模考,石大强竟然也进了年级前十名,虽然名字还是排在我的后面,我知道他用功了,真的用功了。 但是自从那个女孩拒绝他,我感觉石大强变了,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小男孩了。 再后来,我和石大强都考上了山东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他,石大强非常意外:“我靠,你的目标不是中国人大吗?” “我怕我适应不了北京那么大的城市,也报了山大。” “卧槽,那感情好啊,咱俩又在一块了嘿。” 是的,我俩又在一块了。 我们一同在山大上了不同的专业。 我们还是时常见面。 有一次我看到他和几个男生在操场上打篮球,旁边有个女生很乖地在那里坐着,在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女生给石大强递上一瓶水,石大强开心地接过来,猛灌一气。 这家伙这次是真的恋爱了。 我走开了,微风吹着我的长发,对面有几个男生走过来,有个男生对着我吹口哨。 是的,我再也不是假小子样了,我长大了,变美了。我很女生,很文静,很秀气。 我冲那几个男同学微微一笑,吹口哨的男孩脸红了。 我突然莫名地想哭,为什么冲我吹口哨的人不是石大强?为什么他注意不到我变美的样子? 在校园里,一直是我独自走在风里,走在雨里,走在春意的盎然里,走在夏季的热浪里,走在秋风的萧瑟里,走在冬日的白雪皑皑里。 这些年,我都是独自一个人,一直独自一个人。 我希望石大强陪我走在一起。希望在我身边的一直是他,永远是他。 可是,石大强离我越来越远。 有一天晚上石大强打电话给我,要我和他一起去吃饭。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约我。 我穿着厚厚的靴子开心地踩在雪地上,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我用我的大红围脖把脸紧紧地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睛。 在橘黄色的路灯下,我快乐得像只在雪地里雀跃的精灵。 到了地方才发现石大强已经喝了好几瓶啤酒了。 “悦哥,坐,咱哥俩喝。”他醉醺醺地对我说。 “你又咋啦?” “老于,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要我了,她为什么要跟我分手?”他嘤嘤地哭起来,像个孩子。 “你何必呢?”我坐下来,也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于小悦,你什么都不懂,来,喝。” 我和他碰一下杯子,一杯酒被我一仰而尽。 “我那么爱她,她却不要我了,她却不要我了。”石大强此时像个怨妇一样。 我白他一眼,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梗着脖子灌了下去。 石大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真是脏死了。 “走,别喝了,我送你回宿舍。”我把他拉起来,把他的棉衣给他拉好拉链,又摘下我的红围脖,把他的脸围得严严实实,又给老板结了账,然后搀着他往外走。 外面全是雪,很白,很厚,很冷。 石大强的一条胳膊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一只手环住他的腰。 他还是呜咽地哭着,像条受伤的狗一样。 我的心很疼,鼻涕和眼泪在我的脸上乱飞。 石大强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好爱她,我真的好爱她,可是她为什么非要离开我?” “够了!”我一下子把他扔在雪地上,“瞧你这熊样,为了一个女人你至于吗?” “至于!”他趴在地上冲我喊:“你没爱过,你不知道爱一个人心里有多痛!” “你个王八蛋!”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就你懂爱情,就你是情圣!痛吧,痛死你个王八蛋。”我用袖子抹一把眼泪,气呼呼地往前走。 走了五六米,我又返回来。石大强还是趴在雪地上呜呜地哭。 我抓起一把雪往他脸上搓:“你给我清醒清醒!什么狗屁爱情,能扔下你的都不是真爱。” “你不懂,你不懂,我的心好痛啊。” 我一把薅起他的衣领,哭着冲他吼:“你以为只有你懂吗?你以为只有你痛吗?你跟所有的人介绍我是你哥们儿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吗?看着你对别的女孩献殷勤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吗?看着你为别的女人变成这副烂泥样,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吗?你以为只有你懂爱吗?你以为只有你的心痛吗?” 石大强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 冲他吼完,我放开他,坐在雪里哇哇大哭。 石大强慌了,从地上爬起来扶我:“于小悦,你别哭,别哭。” 我继续哭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那个让你摔的腚疼的男同学吗?我的东西别人连摸都不能摸,我为什么愿意把我的围脖垫你腚底下呀?我为什么放弃人大和你一块考了山大呀?我为什么学着你喜欢的女孩留起了长发呀?你光知道为别人心痛,你从来没看到过我为你心痛,石大强,你就是个王八蛋。”我自顾自地哭,自顾自地骂。 “好好,我是王八蛋,你快起来,地上凉。” “知道凉你还在地上趴那么长时间,你不是人。” “好好好,我不是人,你赶紧起来。” 石大强把我拉起来,把我的大围脖从他脖子上摘下来,然后给我把围严实了,搀着我朝宿舍走去。 到现在我还一直奇怪,他怎么一下子酒就醒了?是我的话把他震醒的吗? 我一路嘤嘤地哭着,扒开围脖,把鼻涕眼泪全往他身上抹。 到了宿舍门口,宿管阿姨看着我俩:“怎么了这是?” “阿姨,她喝多了,您把她扶上去吧。”石大强一脸无辜地说。 我瞪他眼,抹一把眼泪,把围脖摘下来,用差不多可以把他勒死的力气围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说:“赶紧滚。” 宿管阿姨神补一句:“哟,这时候姑娘都忘不了心疼小伙子,小两口这架吵的。” 我脸一红,转身上楼了。 第二天舍友跟我说:“于小悦,楼下有人找你呢。” 我在窗口朝外张望,石大强脖子上挂着我的红围脖,站在下面的雪地里等着我。 我换上雪地靴,裹上羽绒服,跑下去。 石大强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然后把我的围脖从他脖子上摘下来,认认真真地给我围好。 “咱在外面走走吧。”他提议。 “你不冷啊?”我傻乎乎地问,其实我是说他把围脖给我围好了,他的头光着,我看着冷。 “你要是怕冷就先上去,以后咱俩再聊。” “我没说我,我是说你的头。走吧。”我沿着马路向前走去。 石大强怔了一下,然后他把羽绒服上的帽子戴上,收好帽绳,说:“这样不冷了。” 他又说:“围脖上面都是鼻涕,我昨天晚上给你洗了,放在暖气片上一夜烤干了。” “嗯。” “于小悦。” “嗯。” “你为什么不早说啊?” “嗯?” 石大强停下脚步:“悦悦,我一夜没睡,你给我点时间行吗?” 石大强有史以来,没喊我老于,没喊我悦哥,没喊我于小悦,他喊了我的小名悦悦。 我说:“我前几天在学校的支教团报了名,四月初名额就会分下来,我要去内蒙支教一年,这些时间够吗?” “你去那么老远?” “我又没想到你突然失恋。” 2007年八月,我要去内蒙,石大强来给我送行,火车站,我们相互对视。 石大强笑着说:“等你回来,咱俩一起考研。你要是没有考研的计划,咱俩就一起找工作。” 我点点头。 我在火车里朝外看,石大强在站台上挥动着手臂。 石大强的身影太帅了,这些年他已经从那个嬉皮笑脸的小男孩,长成了高大帅气白净的大白马。 我心里想着他刚才说过的话,心里美得开了花。 在内蒙的日子里,几乎天天能接到石大强的电话,虽然他始终没说过一句关于爱我的话。但是,我知道他在等我。 我不在乎他爱过别的女人,只要此生,他的心在我这里停留,然后扎根,发芽,开花,结果。我,别无他求。 夏去秋来,冬去春来,我的爱情一直在向着太阳勇敢地生长。 这一年的春天格外暖,我经常在阳光下仰着脸闭着眼睛憧憬我和石大强以后的生活。 等到8月份我支教满一年,我就回去,回去和石大强一起,不怕考研,不怕找工作,只要在一起,我们前途灿烂,我们前景光明。 可是就在5月12日这天,汶川发生大地震,举国上下一片哀痛。 那天,我和学生们在教室里看着电视新闻直播。 石大强给我打来电话:“悦悦,我要去汶川做志愿者。” “你怎么去?跟谁去?” “好多民间志愿者团队,我和他们一起去。” “你要注意安全。” 这是我和石大强在世上的最后一次通话。 他到达汶川后,有两天的时间我都联系不上他。 在第三天我收到他发来的短信: “悦悦,所有网络中断,电话打不进也打不出,不知道这条信息能不能发出去。太惨了,死了好多人,心里悲痛得哭不出来喊不出来,我天天跟着救援队一起挖人,挖出来的有尸体、有活人、有身体完整的、有身体残缺的。有的尸体腐烂,各种气味充斥着鼻腔,我吃不下也喝不下,我强迫自己喝水吃东西,废墟底下有好多人等着救,我必须要有力气。悦悦,活着真好,等着我回去,然后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哭了,我疯狂地打他的电话,一直都是无法接通。 我给他发信息:爱你,等你。 半夜我又收到了他的信息:我也爱你。 这是石大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爱我。 后来的一天又处于失联状态。 等我再打通他的电话的时候,他人已经不在了。 志愿者团队的人说,探测到断裂的楼层下面有生命体征,他们在挖人的时候来了一波余震,就是很小的余震,除了身体随着晃动了一下,并没什么感觉。 可是楼上面的断层有块水泥板落了下来,直接砸到了石大强身上,其实要是光水泥板砸不死我的石大强,救援人员说,水泥板上有根钢筋,直接从他的后背刺进了他的心脏。 我在学校外面那个山坡放声大哭,哇哇地哭,拼命地哭,抱着一棵歪脖子树。 我哭瘫了,哭傻了,感觉心脏都要从胸腔里哭出来了,我要哭死了。 学校的老师们把我搀到宿舍里。 村医来给我打了一针,然后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还以为石大强的死是我做的梦。 但是看着同事围坐在我床前,我知道,我的石大强没了,真的没了。 我爱了十年的石大强。 已经说了爱我的石大强。 等我回去,等他回来,我们就要在一起的石大强。 他走了。 我从内蒙赶回老家的时候,石大强的骨灰已经被送了回来。 石大强的爸妈姐姐都痛不欲生。 我陪着石大强的家人将石大强下葬。 别人问我是谁,石大强的父母说是强子的同学。 我说,不,我是强子没过门的媳妇。 后来我又回了内蒙,支教满一年后,我没回山东。 我在内蒙留了下来,一直支教,一直到现在,十年。 有时候我坐在山坡上望着远方,有学生问我,老师,你在等人吗? 我笑笑,我谁也不等,谁也不会来。 此生,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看到他笑,我会唇角轻扬,看他皱眉,我欲以身代劳。 其实好多人,已经见过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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