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95 浴池中的人不多,那些回不去家的搓澡工凑在更衣室,盯着一台天线电视,烟灰落在红牛罐周围。 他把自己的衣服脱尽,拿着手牌,钻了进去。 他想起进门时那个女的,前台,特别像他妈。嗑着瓜子盯着手机,染了一头红棕色头发,烫了细卷。在给他手牌的时候不看他一眼,她的新年喜庆只在4英寸的屏幕中。 田大壮的妈去世三年了,肝癌,生前爱喝酒。田大壮的爸,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这些并不重要。 他在花洒下面冲来冲去。旁边的泡澡池挤着两个男人,在大声讲话;搓澡案子上,一个长头发的搓澡工在给一个中年人拍盐,啪啪啪的声音像是伴奏。 他淋了五分钟,到桑拿室蒸桑拿。木头座椅滚烫,浇上凉水后,滑滑的,很像从中间剖开的泥鳅。他坐在上面,把软管对准蒸炉,打开水龙头。 蒸汽腾得一下把整面玻璃染白,他放下管子,低着头大口呼气。头发上的水渐渐变烫,滴在身上的时候每每让他打个激灵。他双手撑着张开的腿。 那两个泡澡的男人进来了。 “年后你看我怎么治他!” “哈哈哈就你。歇着你的得了。” “欺人太甚了吧。” 接着他们透着滚烫的雾看到田大壮。 两个人对着看一眼,其中一个背过身子,脸面向玻璃。另一个,坐在田大壮的左边。隔了一小会儿,又坐得近了一些。 “过年不回家啊?” “不回了。” “咋的呢?” “两年没回家了,还要工作。” “不容易哟!” “还行,习惯了。” 他停了一下,问背过身那位:“一会儿你干嘛啊?” “陪你呗。” “你不是要找朋友喝酒么?” “说着玩的。” “骚货。” 田大壮很少听到男的称呼另一个男的骚货。他双手在腿上推了一推。 身边那人说:“要不要一起喝个酒?”说着,把他的手搭在田大壮的腿上。 “不用了不用了。” 田大壮起身,拿过管子,在炉上浇了一分钟。他有点蒙。 “你浇差不多行了啊!” 田大壮才把水管子扔在一边,绕过另一个男人,推门而出。 他在外面淋水的时候,向桑拿房望去。那两个男人坐在一起,手放在彼此的身上,和他对光的时候,不怀好意地笑着。 他把头瞥向另外一边。 “这都什么杂种?”他心想。 搓澡的那位也已经走了,床边是白腻腻的浴盐泡沫。他快速地给自己打了沐浴露,涂满全身,冲干净了就回到更衣室。 他披着毛巾,坐在沙发上抽烟。 春晚开始了。 那团热闹的红色歌舞瞬间聚拢了更衣室里所有人的目光。 “四个全面,战略布局,五大理念引领发展未来!” “反腐倡廉,民心所向,党风政风社风,清风满怀!” “诶?” “这不那个闫妮儿么?” “谁啊?” “武林外传那个!” “哦哦哦!” “这不错啊,都上春晚了。” “得赚多少钱啊?” 也有人会嫌吵,让他俩等会儿再唠。 他们在看春晚,田大壮在回头看着他们。 “按摩怎么走?” “出门右转直走。” 搓澡工没看他一眼。 “要多少钱的?”走廊里的小妹问他。 “都有多少钱的?” “48,68,98,128的。” “128什么项目啊?” “足疗,推油,耳烛,刮痧,肾疗,全套的。” “肾疗怎么疗啊?” “就一种保健疗法。” “128吧。” 小妹对着帘子——“128一位!” 出来了一个穿着小裙儿的按摩师,她头发不长,两边散着,很瘦,穿着黑色丝袜。但是她看起来并不年轻。 她把田大壮领到一个单间,说“换衣服吧。” 田大壮穿上了浴室的上衣短裤,躺在软席上面。 她把拉门拉上,托盘里是按摩器具。 “先做个什么?” “我也不知道。” “那就给您按个摩吧,挺累的看您。” 她抓过田大壮的胳膊,搓来搓去。搓完这边换另一边。 “ 你皮肤真好!” 有的时候会把胳膊掰出声音,只要出声,她都会跟着哼一下,好像完成了一部分任务。 头顶的电视,一样直播着春晚。他嫌闹,就等她按腿的时候,换了个台。 电视留在探索发现。海豹正在追逐企鹅。 “每当冰层开始融化,海豹们都会在这里等待成群的企鹅,开始愉快地捕猎。” “我看你挺喜欢小动物的啊!我也喜欢!” “嗯,还行。” “我们家也有条狗,我姑娘养的,哎呦,可好玩啦!” “嗯。” “啊哈哈哈哈哈哈,特别的可爱!” 田大壮仰头盯着倒过来的电视画面。 “在家里从来不大小便,憋尿!我姑娘不回家,它就一直憋着。啊哈哈哈哈,可可爱啦!” “嗯。” “哟!小鸟儿呢!哎呀,真的能抓到鸟儿啊!真厉害这鸟儿都能抓到!”她一边在捏脚一边看着电视。 他想,她一定是装的。她在刻意表现出开心无邪。 如果不是装的,她每天都这样和客人聊天,会很累的。 “你为啥不回家?” “你为啥不回家呀?”她反问,还在脚心撩了一下。 他想,算了。 拔罐过后,她主张给田大壮做个肾疗。 肾疗,就是按摩师把手伸到客人下体附近,挑逗一会儿。 电视里的海豹心满意足。 它们遁入蓝色的海中,和鱼一样快。 “可以么?” 她双手伸进田大壮的裤管,一边笑着,一边用指尖打圈。 田大壮后颈一紧,忍着痒。 尴尬的是,他除了痒,完全没有别的反应。 不知道是哪件事给这个香艳俗媚的情境打了折扣——是技师厚重的黑丝袜,还是她嘴里的腊八蒜味,还是她故作软糯不合年龄的痴笑。 他努力唤起对于女性的冲动。这一念头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女友。 初中同学。毕业后两个人就在一起谈恋爱,谈了七年。 七年间他们从十平米的出租屋换到三十平米的出租屋。在那些晃悠悠的床上,他们也曾换着法地享乐。 性是所有不分阶级的愉悦中,最愉悦的活动吧。 有一次结束过后,她躺在他的肚子上,说——“什么时候我们能要个孩子?” 见田大壮没做声,她便立起了身,收拾收拾穿衣服。 田大壮点了烟,烟一下子辣到眼睛。他紧闭着双眼,听到她说“我不想一直这样。”可是烟太呛,他来不及回话,她已经出门了。 半年后她的婚姻就被父母包办了。直到现在,田大壮没接触过任何女性。 他记得家里的长辈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关在监狱里不许吃肉,把他放出来后,他会不再吃肉吗?不会,他只会猛吃。这话用来说明,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成为习惯。他逼迫自己忘记前一段感情经历,希望生活磨掉那件小巧美丽的身型,但是并没有。每当他触及到自己的性的部分,脑子里都是她。 正如现在。 他睁眼,看到这位技师盯着自己的暧昧样子。她用上牙轻咬下嘴唇,同时紧了一下鼻子。 “你都有姑娘了为什么还做这样的事情?” “我喜欢呀,你不喜欢么?” “我不喜欢。” “你撒谎,你看看它——”技师把手抽出,隔着裤子按在它上面。结果她发现,什么反应都没有。 这一瞬间成为了她的职业羞辱。 “——你什么意思?大过年的你什么意思?我当妈怎么了?” “我没说什么……” “我他妈大过年的出来卖逼!我他妈的容易吗?用你告诉我有姑娘吗?我他妈的卖逼养家!用你告诉我吗?” “你别急啊。”田大壮往后一缩,坐了起来。而女技师已经站起身来,她拍来拍衣服,把袖子撸了下来,然后绑头发。 “你他妈一个大老爷们,那么摸你你都不硬,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你没到医院看看啊!还说起我来了?我他妈的有没有孩子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 她看起来十分气愤,开始歇斯底里。 “不是,你别急啊,我也没别的意思啊。你别喊行吗?” “这大过年的大家伙一个个都跟家里人过年!我出来就寻思多赚两个钱!我他妈碍着你什么事儿了?我不上班谁给你按啊!还这样的事情,什么事情啊?我当鸡,你叫鸡,你他妈什么事情啊?” “我没想叫鸡。” “啊,你没想叫鸡,你花128在这儿玩儿呐?你当记者呐你?没人伺候你!”她端起托盘,拉开拉门,要往外走。 “你走吧。”田大壮这一句说晚了。说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田大壮对突如其来的争吵感到莫名其妙,他皱着眉回到更衣室换衣服。 甄子丹在电视里打拳,人们在夸甄子丹了不起。 他喘了一口气,感觉耳朵很热。不知道刚才的尴尬有没有被别人听到,他甚至回过头跟着大家看电视,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看到甄子丹一脸严肃,身边的武术子弟在梅花桩上飞来飞去。 待众人夸口后,他打开柜门,把衣服穿好。 前台,那个像他妈的女人,瓜子已经磕出一座山。给他按摩的女技师,站在旁边。 “就他!” “你放过我成么?我怎么你了?” “他性骚扰我!” “我什么?” “他刚才性骚扰我!” “我他妈什么时候骚扰你了?咱俩谁骚扰谁啊?” 红发女人发话了—— “大过年的都别吵吵了,你拿点儿钱了了得了。” “不是你得说清楚啊?我怎么骚扰你了?我凭什么拿钱啊?” “他乱摸我,我不让摸他还摸!”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摸你啊?” “姐你说,大过年的我也着急回家,他还跟我来这一套!”技师全程不回答田大壮的问题,只顾着和红发女人说。 “你拿点儿补偿费,就算了。” 田大壮看了一眼表,23点57。 他把钱包里的五百多都拿了出来。 “够不够?” 技师点了一下,说:“行了。” 这时楼上那两个搭过他讪的男人下来了。 “快点儿,一会儿花都放没了!” 其中一个,把手放他腿上的那位,看到了田大壮,就勾了一下另一个。 “看他妈什么看!”田大壮突然朝他们吼了过去。那两个人气定神闲,把头转了回去,往门外走去。 “大过年的,都消停点儿吧。”女人说。 田大壮气冲冲地穿鞋。 他是这么气,没有听到红发女人的手机里传出的春晚倒计时—— “5——4——3——2——1——新年好!” 外面的烟花瞬间喷薄爆裂,那对男人大概没有错过。 - SidaPar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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