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近春节，办公室儿女总会寄点年货回家点缀年夜饭。 新疆红枣、北京稻香村、南方腊肉香肠。一个顺丰预约，扫码支付，2天后，年货已到家，就等你回去过年。 每天，全中国有1亿多个包裹被寄出，临近春节，数目翻倍，以顺丰为龙头的快递系统撑起庞大需求，200万快递员构成整个系统末梢。 龙哥就是其中一员。 每晚6点，这个顺丰快递员来公司取走30来件快递。寄件姑娘们聊着男朋友又送什么化妆品，哪个程序员28岁还是处男。龙哥蹲在一旁扫码、称重，毫无存在感。 没有人意识到，90后的龙哥已是2个孩子的父亲。 龙哥家在江苏徐州睢宁县联合村，离刘强东老家宿迁只有30公里。22岁那年，龙哥结婚，同年，大女儿出生。4年后，妻子再次怀孕，本想要个儿子，生下来还是女孩。 对儿子的期待并未影响龙哥对女儿的喜爱，北漂7年，孩子是龙哥拼下去的奔头。 初为人父后，家乡工地月薪2000的活计不够开销。2013年，龙哥北漂挣钱来了，负责宜家周边顺丰快递。 7点半上班，回到床前已是半夜11点。计件算钱，轻重一概2块5，吃的是青春饭。作为快递员，龙哥见证了很多人最真实的侧面。 曾有人谎称自己马上要出门，要求龙哥立即上门取件，一小时后，龙哥送件去同一家，发现哥们在睡午觉；双十一小姑娘买了不少，下单后一直就盯着物流进度，快件一迟滞，受责备的就是龙哥；龙哥送件时见过情侣吵架，甚至家暴，同在外面时判若两人。 人们惯于在龙哥面前直接表达欲求和情绪。希望一付款就立马收到东西，刚预约下一秒就要上门，说风就是雨。 龙哥对此习以为常，他告诉自己：送快递就是送快乐，满足他人期待，这是一件好事。为此，别人为图方便的欺骗他不在意，骗就骗吧。遇到情侣吵架索性就下次再送，省得成为出气筒。 顺丰快递员掌握个人隐私信息极多，从姓名、手机号、家庭住址，到老家，父母名字甚至微信号，连怪癖也能扒出来。但龙哥遇再大委屈也没想过坑人。 业务愈发熟悉，龙哥有些月也能挣个1万，寄给家里7000。闲下来，他就和家人视频。龙哥连孩子出生年份也记不清，但听见屏幕里一口一个「爸爸」，别提多暖。老母亲让龙哥别操心家里。末了，还是忍不住叮嘱：多给家里打电话。 过两年龙哥不想北漂了，打算回县城买房做买卖，为此已经攒了30万。他希望自己孩子读大学，找个正经班上，坐办公室免得风吹日晒，多好。 那是冬日一个晴朗的下午，我们坐在宜家门外栏杆上晒太阳，一人一罐红牛，叼着烟，行人来去匆匆。阳光洒下，照得宜家LOGO和龙哥的脸黄灿灿的。 很难想象，外卖送餐员每月花钱能过万，直到我遇到陆涛。 每天回家，这个93年小伙要喝杯红酒，一瓶少说150。休息日约会必须打车，必须下馆子，周周不重样。上周末吃海鲜，他和女朋友花了300。晚饭后，这个外卖送餐员还会洗个澡，拔罐刮痧。 这趟出门怎么也得花1000。 对朋友，陆涛掏钱更仗义。聚会抢着付账，朋友借钱，他二话没说就给，从信用卡和支付宝上弄了5万，自己每个月要还4980。 阔绰并非无端，北漂7年，花钱从来是陆涛纾解压力，寻求自我价值的方式。 陆涛是地道陕北汉子，来自陕西延安子长县。7年前，他18，在技校读书。北京一家酒店招「酒店管理」，家人支持他闯闯，陆涛去了。 到京才发现，所谓「酒店管理」是服务员，端茶送水做卫生，月薪2000。陆涛好交朋友，拿到钱就请同事吃饭，别人说他仗义。 半年后，陆涛和主管发生矛盾，一个酒瓶开了领导的瓢，不得不重新找工作。期间，险些被骗去夜总会陪大姐喝酒。一个朋友介绍他去KTV当服务员。一领到工资陆涛就请这位朋友吃大餐。 此后6年，陆涛一直做服务员。朝阳门KTV、后海酒吧、工体夜店，哪收入高，朋友就把他介绍到哪。有一次，他拿到工资请朋友去全聚德，花了2000，消费至上。也因如此，他在后海茶艺馆喝茶时，认识了女朋友。 去年，陆涛跑到望京最好的清吧当服务员，月入8000。他嫌收入不够，买了辆摩托，白天送外卖，每月多挣3000。 每天中午12点，当望京新媒体狗打开外卖软件，5分钟一次窥探送餐小哥位置，陆涛骑着电动车一路飞驰。哪位外卖中不要辣椒，哪位平日要多份筷子，人们的饮食癖好，他都知道。 和你想象中不同，陆涛送外卖只为挣零花钱，开心就送，累了休息，随缘。 有一单客人在29层公寓，电梯坏了，他不得不爬楼梯。到29层时，客人拿到外卖甩了句「这么慢」，咣地一声把门合上。陆涛气不过，下楼回家，不干了还不行？ 晚上6点，陆涛去酒吧上班。别人当他服务员，呼来喝去，他却留意着每个人的嘴里的牛逼和抚摸的女酒伴。曾有喝醉的客人嫌陆涛动作慢，和陆涛厮打，被反杀摊在地上，咒骂着要投诉，扣陆涛工资。 陆涛无所谓，凌晨三点回家，快手就着威士忌，解解压才睡觉。 今年25岁，陆涛自觉比多数人乐呵，唯一担忧是没什么一技之长，不知以后能做什么。在家人和女友父母面前，他就说自己做「销售」。 最理想的出路是多赚钱，再找朋友借点，回延安开烤肉拌饭小餐馆。但女朋友愿不愿意一起回，他不确定。 今年，陆涛早早买好车票，还去西单买了「烤鸭」、「茯苓糕」，花光了手头钱。 我问他，没钱怎么办，陆涛说：「先回家孝敬孝敬爸妈，未来怎么赚钱，总会有门路的。」 几天前，媒体曝出：国贸23点打车排队60人，半小时也打不上一辆。 随着大批司机先于上班族归乡，供给侧紧张，越到年三十，打车越难。不过，仍有司机尚未离开，刘春应该是当中最特殊的一员。 刘春曾一度非常风光。在老家河北邢台临西县田庄村是出了名的能人。靠努力，他是乡里第一批买小轿车的年轻人，靠改造农用机一天挣过万，大学生根本比不上。女儿特意送到县城私立小学，每年费用一万。 2017年，刘春27岁，挚爱妻子突发心梗去世。刘春很爱这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内助，事发细节他不愿回忆。 妻子去世后，刘春陷入消沉，一天，妻子在梦里告诉他：「你看看，你把我的孩子养成什么样了？」，惊坐而起。正巧，姐夫在北京租个电动车开快车，合同差半年就不想干了，住处和车全是现成的。刘春就接下摊子，希望换个环境。
北京住宿条件不如乡下的家。刘春住在回龙观一座4层民房，单间房租1200，没厕所，幽暗楼道里隔板分出的几个坑位。旁边墙面上贴着：11点后请保持安静。 每天6点半，刘春准时加入早高峰，回家已经1、2点，每月挣5000多，什么人没遇见过。 上班族们早上习惯提前叫车，动不动晚到。曾有人迟到不说，跳上车催促道：「师傅，开快点」。路上一块赶不上，忍不住问：「师傅，这车只能开这么快么？」。刘春心里有点堵：「你知道要迟到，为什么不早到几分钟？」 曾有矫情的主儿不交高速过路费。走了其他小路，临到收钱时，费用多出不少，还不如走高速，大哥掰扯半天不想给。 北京机场不好找，3通电话没找着，急性子的人就直接取消订单，留刘春在停车场兜圈。 还有不少人车上一言不发，下车就给差评，难以捉摸。平台很严，连续100个五星好评才能升0.01分，任何差评都能将你打回原形。 在北京，每天20万辆网约车行驶在6400公里道路上，每天运送超过300万人次。乘客可以随意取消订单，给差评。 那些无理取闹的人用实名手机号联系，刘春事后从不骚扰对方。有老司机教刘春，遇见喝醉的，送到地方别结束行程，一路开回家能省了油钱。平台自动扣费，宿醉者酒醒第二天也不会在意。刘春不屑。
刘春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印象。开电动车排队充电很耗时，他让别人先来。自己对7位数的房价毫无概念，但采访中他也替想买房的年轻人愁。刘春不希望别人关注自己的遭遇，叮嘱我：「你要多写工作中的勤奋与坚持」。 我问刘春，你这样挣钱不辛苦么？刘春不屑：「反正我能靠努力比别人挣得多」。强烈的道德感带给刘春以优越，亦有压抑。 妻子离世近一年，刘春没想过续弦。「你最担心的是孩子，我就好好把孩子养大」，这是他对妻子的承诺，也是在北京拼下去的那口气。 如果说美发总监的标准英文名是Tony（或者：东尼），那么小杰的标准称呼是：洗头小弟。 我的一位同事，每次去理发店都在思考如何让洗头小弟闭嘴，他甚至想设计一套T恤，印字4行：不是第一次剪；不办卡；熟悉技师是X号；求别尬聊。 小杰并不在意这些，来自江西抚州南丰县市山镇的村中少年是个乐天派。平日依旧重复着「水温合适吗？」「是咱们家会员么？」「有没熟悉的老师？」。洗头时，他还聊社会摇，聊权志龙，甚至指导客人打王者荣耀。 聊得兴起，有客人突然骂他「太烫了！你怎么干活儿的？」，小杰赶紧道歉，过会话匣子又打开了。 旁人当小杰是不懂事的小孩，没成想，他是5年的老北漂。
5年前，小杰13。同龄人还在研究函数和状语从句，他却不愿待在农村。北京做发型师的表哥问他要不要来，一个月能挣5、6万，小杰动心了。 奶奶舍不得一手带大的孙子，小杰安慰老人：「奶奶，我会在北京赚大钱，每天吃肉，长高长胖。」 刚到帝都，小杰在中关村理发店为客人洗头，每月1000，只吃10块钱的盒饭，月底经常断粮。晚上犯饿，他就想妈妈做的饭，在被子里哭。还是饿，又走到宿舍外面哭，不让同事看见。 平日里，小杰的顾客大多来自北大清华。哪个系发际线高，文理科生到底谁脑壳上有包，计算机系宅男头皮屑有几斤，小杰最有发言权。国之重器的高材生看到小杰，劝他回家念书。小杰不要从初一重新开始，不如成为有名的发型师，挣得绝不比你们清华北大的少。
小杰有野心，但十几岁的他仍是孩子。 也曾中「农药」的毒，鲁班使得出神入化，2个月打到「王者」。每晚熬夜，上班天天迟到1小时。店长急了，教导主任一样没收他的手机。 不仅爱游戏，小杰还爱买衣服，喜欢权志龙的穿着。5000工资，买衣服就花3000多，但每件不超过500。Nike和Super me是小杰一直想买但买不起的奢侈品，是的，他会将Supreme读成Super me。 小杰今年就能买得起Super me，过完年他要当发型师了。 那时，他要报个美发培训班，充充电。熟客多了就自己开店，开2个。还要买车，特斯拉或是奔驰G6都行… 旁边人听了调侃他：「你觉得自己会有钱么？」他立马回应：「我肯定会有钱！要是做发型师挣得不多，就去学纹身、摄影。」 北漂5年，近乎中二的乐天心态帮小杰一往无前。唯一担忧的是，日子过得太慢了。他想快点长大，实现自己对奶奶的诺言： 「在北京赚大钱，每天吃肉，长高长胖。」
为了2个孩子打拼的龙哥，仗义而乐活的路涛，失去挚爱不服命运的刘春，乐天派小杰，他们不是完人，也有坏习惯、性格压抑或认知局限。 但平日，他们接纳每个都市异乡人真实的模样，通过拼搏努力，获得收入、亲友幸福和自我成长，和我们一样。 梭罗说，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地生活的地方。我觉得欠妥。 尽管平日我们互不了解，难免冲突摩擦，但对家人的和未来的期待化解了一切矛盾，在千万种联结下，我们构成了彼此的生活，相互离不开对方。 今天是大年三十，我们各自陪伴整年未见的家人，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虽身在各地，但可以在此时，谢谢他们—— 谢谢每个关照我们在外漂泊生活的异乡打工者。 年前，为表达新年祝福，我为他们量体定制西装，帮他们衣锦还乡。 随着形象改变，辞旧迎新的期许涌上心头，原本相貌平平的几位，真的很帅。
蓝色双排扣单西/深灰色单褶翻边裤/温莎领白色衬衫/小白鞋/均来自老爷会
棕色双排扣单西/卡其色单褶翻边裤/红色两翻领羊绒衫/酒红色布洛克/均来自老爷会
浅棕单排扣单西/浅灰色单褶翻边裤/温莎领白色衬衫/均来自老爷会
绿色单排扣单西/米白色单褶翻边裤/黑色两翻领羊绒衫/均来自老爷会 相信过完年重聚时，我们都会更好。 新年快乐！ 注：应受访者要求，部分人物为化名。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