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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与沂水

 江山携手 2018-02-22
陈永杰 整理

滔滔沂河滋润了沂蒙山这方美丽的土地,孕育了底蕴深厚,质朴优美的民间文学。“莫讶文风千古盛,沂山西畔是尼邱”,沂水地处齐鲁东南部,山川毓秀,物华天宝,人民勤劳,历史悠久。勤劳、朴实、勇敢、智慧的沂水人民在这块热土上繁衍生息,创造了灿烂的文化。县内历代有人对民间文学进行搜集和整理。清代文学家蒲松龄屡试不第,曾在沂水县城“刘南宅”及沙沟李家楼授私塾,常于穆陵关前山河寺唐代银杏树下与僧道及路人品茗赏景,谈古论今,征集素材。在其巨著《聊斋志异》中,据粗略搜索,明确提到沂水、东莞、东安的就有《地震》、《莲香》、《李伯言》、《金陵女子》、《柳秀才》、《龙无目》、《土偶》、《钱流》、《杜翁》、《罗祖》、《刘姓》、《沂水秀才》、《金姑父》、《诗谳》、《医术》、《小梅》、《辽阳军》、《席方平》、《阿纤》、《司训》、《薛慰娘》、《锦瑟》等22篇,提到沂州的有《阎罗》、《堪舆》2篇,蒲松龄曾在刘南宅做过短期私塾先生,传说蒲松龄因看不惯刘家先祖为官随风而倒,保了明朝保清朝,毫无气节,作《三朝元老》以刺之,所以《三朝元老》虽未明提沂水,也算能与沂水扯上点关系。近日重读辛鸿义主编的《临沂历代诗词选注》(山东友谊书社版),其中清人赵维新的《登雪山》一诗的注释中说:“雪山,在莒县城西北二十五公里处。山巅远望如雪,故名。上有婴宁巅,巅有巨石,名嬷嬷石,俗传为婴宁养母所化,据说蒲松龄根据此山传说写成《聊斋志异》中的《婴宁》篇。”蒲公笔下的狐女婴宁美丽、纯真、憨直,善笑爱花。特别是她的笑千姿百态,令人舒怀,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人物。雪山旧属莒县,“介沂沭之间,孤峰特起,涧水潺湲,亦胜景也”(《莒州志·山水》),今属沂水,已开发为旅游区。没想到如此可爱的一个女子竟是我们沂水人。这样宽泛的算算(旧沂水的面积是现在的2倍),在《聊斋志异》500篇左右的短篇中,能和沂水有关的竟然占26篇,不可谓不多。
中国古典小说发展到清代,产生了两部带总结性的作品,一部是《红楼梦》,一部就是《聊斋志异》,《红楼梦》是长篇小说的总结,《聊斋志异》是短篇小说的总结。这两部小说在思想艺术上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代表了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发展的高峰。有人认为在短篇小说的发展和幽默艺术的发展两方面,蒲松龄都算是一个承先启后的人物。在“花面相逢,世情如鬼”的现实社会里,蒲松龄一次次的沉痛感叹知音难寻,不得不寄情于青林黑塞之间,所以《聊斋志异》中写得最多也最精彩的部分是各式各样的鬼狐精灵、花妖木魅。蒲松龄笔下的人物,反面形象多来自于现实,而正面形象却大多是幻化的。
现将蒲松龄《聊斋志异》中与沂水有关的26篇原文摘录如下。
原文主要据《聊斋志异》铸雪斋12卷抄本,且以在此抄本中的先后顺序排列,并参考24卷本、盛伟《蒲松龄全集·聊斋志异》6卷本。为方便阅读,各卷本中凡有异文之处,根据自己对文义的理解,加以取舍,不能抉者均存,( )中系24卷本中异文,〔  〕中系盛本中异文。
《聊斋志异》中与沂水有关的文章列表:
序号 篇目 人鬼狐妖魅等分类 主要“鬼狐妖魅”物 主要“人”物 文中提到的主要地名 阅读提示
1 地震 人     沂水 记地震及妇与狼夺子事,“人之惶急无谋”,既是描述自然灾异的重要历史文献,也具有社会风俗画的绝妙韵味。
2 莲香 鬼狐 鬼女李氏、狐精莲香 沂州人桑晓 沂州 莲香和李氏,一为狐精、一为鬼女,但她们都善良纯洁,大胆而执着的追求幸福和爱情,向往美好的人生。李氏为鬼而求生之心不死,莲香为改变狐精的胎骨而求其死,后二人终于争得做人的资格,得到了爱情。通过两人追求生死的描写,表达了作者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和美好理想。但文中宣扬“一夫多妻制”,表现了蒲松龄封建思想的一面。
3 李伯言 神仙 沂水人李伯言   沂水 故事描写为人刚直的李伯言离开人世到冥府代理阎罗办案的经历,公正无私的阴曹地府和当时的黑暗现实形成鲜明的对比。
4 金陵女子 狐仙   沂水赵某   狐仙单纯美丽,“道是无情却情晴”,人化了的狐仙身上充满了人间气息。赞扬社会底层劳动妇女的优秀品德。
5 柳秀才 神 柳神柳秀才、蝗神 沂县令 青州、兖州、沂 天人感应,诚则通神;沂县令不失为一位封建时代的好父母官,而柳秀才为老百姓免灾而惹祸到自己身上,是我国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可贵传统,而蝗神因柳秀才泄密而进行报复,则是一种消极的文化思想。
6 龙无目 龙 龙   沂水 窥见当时人们对灵物顶礼膜拜的心理状态。
7 土偶 鬼   沂水马姓、妻王氏 沂水 蒲公对王氏守节行为的赞颂,是对封建礼教制度的推崇,也是蒲公思想和作品中的糟粕
8 钱流     沂水刘宗玉 沂水 一则志异笔记。
9 杜翁 鬼 鬼女 沂水人杜翁、青州人张某 沂水 借梦境讽喻人世。杜翁梦中由人变猪,是对好色杜翁的惩罚。对人世间为某种利益或欲望而不顾一切,寡廉鲜耻者进行辛辣的嘲笑和无情的揭露。
10 罗祖   即墨罗祖 沂水刘宗玉言 即墨、石匣营 “不求为圣贤,但望成佛祖”,“若要立地成佛,须放下刀子去。”结尾无情地揭露了现实,大声呵斥,提出警告。
11 刘姓 鬼   淄川刘姓、苗谋、李翠石 淄、沂、周村 地方恶棍(恶势力)以官府做靠山为非作歹,阳间阴府,虽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两个世界的官府却又是一丘之貉,故苗某宁愿把自己的桃树让给刘姓也不愿到官府去评理了。
12 沂水秀才 狐 狐女 沂水某秀才 沂水 嘲谑财迷。沂水秀才只见金子不见美人,不仅刺其贪鄙和庸俗,也讽刺封建社会晚期金钱迷住了世人的社会风尚。
13 金姑夫 鬼 梅姑 上虞金生 会稽、东莞、上虞 贞节观念是吃人的封建礼教残害妇女的枷锁,梅姑未嫁夫死,矢志不醮,卒后被立祠祭祀,梅姑为鬼数百年后,却不惜动用神力,挣脱枷锁,勇敢地追求生活幸福,终于取得族人的认可,由一个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变成了封建礼教的叛逆者。
14 诗谳 人   周元亮、青州居民范小山、益都吴蜚卿、东莞秀才李秀、沂州王佐、益都铁商张成 青州、益都、日照 此篇颂扬了一个断案如神的地方官周元亮。他能深入调查研究,不为假象所迷惑,终使三年冤狱真相大白。
15 医术 人   沂之贫民张氏、青州太守、益都韩翁 沂山、青州 描写张某、韩某凭机运而不是凭医术治病的成功之道,带有极大的喜剧和讽刺色彩。讽庸医,刺官绅。
16 小梅 狐女 狐女小梅 蒙阴王慕贞 蒙阴、沂水
17 辽阳军 鬼   沂水某 沂水 侧面反映清军侵略。
18 席方平 鬼魂   东安席方平   现实黑暗,席方平潜入冥府告状复仇,百折不挠的抗暴精神;批判阎罗大王。
19 阿纤 鼠精 阿纤 高密人奚山、三郎 蒙、沂 谴责重门第出身不重人品的阶级偏见。
20 司训 狐 狐 教官某、东莱明经迟 沂水 教官某因聋取罪于学使而被免官。揭露科场行贿受贿、贪财好色。
21 薛慰娘 鬼 鬼女薛慰娘 聊城儒生丰玉桂、李叔向 聊城、沂、金陵
22 锦瑟 鬼、仙 仙姬锦瑟、春燕 沂人王生 沂 王生因家有悍妻,苦不欲生,乃一心求死,后为具菩萨心肠的仙姬薛慰娘收留,意外之中王生救了薛慰娘,遂成就一段人仙情缘。读到“地下最乐!某家有悍妇”一句时不禁莞尔:家有悍妻者的悲哀竟至如此。
23 阎罗 鬼 徐公星、马生、莱芜秀才李中之   沂州 简述二个阳世人夜作阎罗王的故事。李中之在阴间为阎罗提审曹操。作者借此文认为曹操为正面人物,表现了反正统观念的思想锋芒。
24 堪舆 人   沂州宋君楚 沂州 宋家两兄弟因“堪舆”之事而负气相争,从中人们清除地看到了封建官僚地址阶级自私伪孝的丑恶嘴脸,看到了传统的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虚伪性和脆弱性,而又对照描写的宋家妯娌,则识大体、讲论常、有主见、有作为,明理多智,表明了作者对当时禁锢在深闺中的妇女力量的信任和肯定,具有积极地社会意义。
25 三朝元老 人   某中堂、洪经略 金陵 两则故事鞭笞了毫无民族气节的“三朝元老”冯铨,痛斥了汉奸卖国贼洪承畴,表达了作者深沉的民族意识。
26 婴宁 狐女、鬼女 狐女婴宁、鬼母老媪 莒之罗店人王子服   善笑爱花,全篇以笑为主线,写人、写花、写笑。

附原文: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时〔刻〕,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鸭〕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体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侧〔仄〕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有邑人妇,夜起溲溺,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携抱中,狼蹲不去。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己夺儿状。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当与地震时男女两忘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
(见铸雪斋12卷本卷二、24卷本卷一、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一)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桑为人静穆自喜,日再出,就食东邻,馀时坚坐而已。东邻生偶至,戏曰: “君独居不怪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扉。生窥问其谁,妓自言为鬼。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生述所见,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纳之?”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曰:“妾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信之。息烛登床,绸谬甚至。自此三五宿辄一至。
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承逆与语。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亸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大愕,疑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曰:“幼质单寒,夜蒙霜露,那得不尔!”既而罗糯衿〔襟〕解,俨然处子。女曰:“妾为情缘,葳蕤之质,一朝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无〔毋〕有人否?”生曰:“无他,止一邻娼,顾亦不常。”女曰:“当谨避之。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此妾下体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
一夜莲来,惊曰:“郎何神气萧索?”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十日。去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约告。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美?”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殿仙人,安定不及。” 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洽。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保无有他遇否?”生询其故。曰:“妾以神气验之,脉析析如乱丝,鬼症也。”次夜,李来,生问:“窥莲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所云?”笑曰:“我自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痨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窥妾者。”是夜李至,裁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当携药饵,为君一除阴毒。幸病蒂尤〔犹〕浅,十日恙当已。请同榻以俟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药啖生。顷刻,洞下三两行,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虽德之,然终不信为鬼。
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数日后,肤革充盈。欲别,殷殷嘱绝李。生谬应之。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绝,颇有怨色。生曰:“彼连宵为我作巫医,请勿为怼,情好在我。”李稍怿。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李结舌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遂呜呜饮泣。生百词慰解,乃罢。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莲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何如?”生托词以戏曰:“彼云前日之病,为狐祟耳。”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请从此辞。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径去。由是李夙夜必偕。约两月余,觉大困顿。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饘〕粥一瓯。欲归就奉养,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数日,沉绵不可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生至是疑李,因谓李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以至于此!”言讫而瞑。移时复苏,张目四顾,则李已去,自是遂绝。
生羸卧空斋,思莲香如望岁。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临榻哂曰:“田舍郎,我岂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莲曰:“病入膏肓,实无救法。姑来永诀,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莲搜得履,持就灯前,反复展玩。李女欻入,卒见莲香,返身欲遁。莲以身蔽门,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责数之,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姊面相质。曩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谢过。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即投地陨泣,乞垂怜救。莲遂扶起,细诘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瘗于墙外。已死春蚕,遗丝未尽。与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曰:“闻鬼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曰:“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莲曰:“痴哉!夜夜为之,人且不堪,而况于鬼!”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曰:“是采补者流,妾非其类。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生闻其语,始知狐鬼皆真,幸习常见惯,颇不为骇。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李赧然逊谢。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妾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靦然于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一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李听鸡鸣,彷徨别去。莲以新瘥,尚须调摄,就食非计,因将户外反关,伪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悒悒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若刍灵。女不得遁,遂着衣偃卧,蜷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莲曰:“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然终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所怆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张〔章〕姓有女字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张〔章〕扃户,不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锢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人大疑。东邻生闻之,逾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邻生骇诘。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邻生述燕儿之言。生乃启关,将往侦探,苦无由。张〔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使佣媪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着之,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骇。揽镜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女镜面大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号咷,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肿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索着之,则硕大无朋矣。因试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复自镜,则眉目颐颊,宛肖生平,益喜。盥栉见母,见者尽怡。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邈,不敢遽进。会媪初度,因从其子婿行,往为寿。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志客。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欲从与俱归。母诃谯之,始惭而入。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媪扶之,不以为侮。生出,浼女舅执柯。媪议择吉赘生。
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泣下。莲曰:“君行花烛于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张〔章〕。张〔章〕闻其有室,怒加诮让。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至日,生住亲迎。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归,则自门达堂,悉以罽毯贴地,百千笼烛,灿列如锦。莲香扶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欢若生平。莲陪卺饮,因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抑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沉。偶至张〔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所思。逾两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儿。”燕泣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张目曰:“勿尔!子乐生,我乐死。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敛,尸化为狐。生不忍异视,厚葬之。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
后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真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城卖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曰:“咦!”〔因〕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女泫然曰:“是矣。闻母言,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其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余庚戌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
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腼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王阮亭云:“贤哉莲娘,巾帼中吾见亦罕,况狐耶!〕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二、24卷本卷四、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二)
《李伯言》
李生伯言,沂水人,抗直有肝胆。忽暴病,家人进药,却之曰:“吾病非药饵可疗。阴司阎罗缺,欲吾暂摄其篆耳。死勿埋我,宜待之。”是日果死。
驺从导去,入一宫殿,进冕服,隶胥祗候甚肃。案上簿书丛沓。一起:江南某,稽生平所私良家女八十二人,鞫之,佐证不诬,按冥律宜炮烙。堂下有铜柱,高八九尺,围可一抱,空其中而炽炭焉,表里通赤。群鬼以铁蒺藜挞驱使登,手移足盘而上,甫至顶,则烟气飞腾,崩然一响如爆竹,人乃堕;团伏移时始复苏。又挞之,爆堕如前。三堕,则匝地如烟而散,不复能成形矣。
又一起:为同邑王某,被婢父讼盗占生女,王即李姻家。先是一人卖婢,王知其所来非道,而利其直廉,遂购之。至是王暴卒。越日其友周生遇于途,知为鬼,奔避斋中。王亦从入。周惧而祝,问所欲为。王曰:“烦作见证于冥司耳。”惊问:“何事?”曰:“余婢实价购之,今被误控,此事君亲见之,惟借季路一言,无他说也。”周固拒之,王出曰:“恐不由君耳。”未几周果死,同赴阎罗质审。李见王,隐存左袒意。忽见殿上火生,焰烧梁栋。李大骇,侧足立,吏急进曰:“阴曹不与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急消他念则火自熄。”李敛神寂虑,火顿灭。已而鞫状,王与婢父反复相苦;问周,周以实对;王以故犯论笞。答讫,遣人俱送回生,周与王皆三日而苏。
李视事毕,舆马而返。中途见阙头断足者数百辈,伏地哀鸣。停车研诘,则异乡之鬼,思践故土,恐关隘阻隔,乞求路引。李曰:“余摄任三日已解任矣,何能为力?”众曰:“南村胡生,将建道场,代嘱可致。”李诺之。至家,驺从都去,李乃苏。
胡生字水心,与李善,闻李再生,便诣探省。李遽问:“清醮何时?”胡讶曰:“兵燹之后,妻孥瓦全,向与室人作此愿心,未向一人道也,何知之?”李具以告。胡叹曰:“闺房一语遂播幽冥,可惧哉!”乃敬诺而去。次日如王所,王犹惫卧。见李,肃然起敬,申谢佑庇。李曰:“法律不能宽假。今幸无恙乎?”王云:“已无他症,但笞疮脓溃耳。”又二十余日始痊,臀肉腐落,瘢痕如杖者。
异史氏曰:“阴司之刑惨于阳世,责亦苛于阳世。然关说不行,则受残酷者不怨也。谁谓夜台无天日哉?第恨无火烧临民之堂廨耳!”
(见铸雪斋12卷本卷三、24卷本卷五、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二)
《金陵女子》
沂水居民赵某,以故自城中归,见女子白衣哭路侧,甚哀。睨之,美;悦之,凝注不去,女垂涕曰:“夫夫也,路不行而顾我!”赵曰:“我以旷野无人,而子哭之恸,实怆于心。”女曰:“夫死无路,是以哀耳。”赵劝其复择良匹。曰:“渺此〔兹〕一身,其何能择?如得所托,媵之可也。”赵忻然自荐,女从之。赵以去家远,将觅代步。女曰:“无庸。”乃先行,飘若仙奔。至家,操井臼甚勤。
积二年余,谓赵曰:“感君恋恋,猥相从,忽已三年,今宜且去。”赵曰:“曩言无家,今焉往?”曰:“彼时漫为是言耳,何得无家?身父货药金陵。倘欲再晤,可载药往,可助资斧。”赵经营,为贳舆马。女辞之,出门径去,追之不及,瞬息遂杳。
居久之,颇涉怀想,因市药诣金陵。寄货旅邸,访诸衢市,忽药肆一翁望见,曰:“婿至矣。”延之入,女方浣裳庭中,见之不言亦不笑,浣不辍。赵衔恨遽出,翁又曳之返,女不顾如初。翁命治具作饭〔饮〕,谋厚赠之。女止之曰,“渠福薄,多将不任;宜少慰其苦辛,再检十数医方与之,便吃著不尽矣。”翁问所载药,女云:“已售之矣,直在此。”翁乃出方付金,送赵归。
试其方,有奇验。沂水尚有能知其方者。以蒜白接茅檐雨水,洗瘊赘,其方之一也,良效。
〔王阮亭云:“女子大突兀。” 〕
(见铸雪斋12卷本卷三、24卷本卷五、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二)
《柳秀才》
明季,蝗生青兖间,渐集于沂。沂令忧之。退卧署幕,梦一秀才来谒,峨冠绿衣,状貌修伟。自言御蝗有策。询之,答云:“明日西南道上,有妇跨硕腹牝驴子,蝗神也。哀之,可免。”令异之。(诘旦),治具出邑南。伺良久,果有妇高髻褐帔,独控老苍卫,缓蹇北度。(令)即爇香,捧卮酒,迎拜道左,捉驴不令去。妇问:“大夫将何为?”令便哀恳:“区区小治,幸悯脱蝗口。”妇曰:“可恨柳秀才饶舌,泄我密机!当即以其身受,不损禾稼可耳。”乃尽三卮,瞥不复见。后蝗来,飞蔽天日,然不落禾田,但集杨柳,过处柳叶都尽。方悟秀才柳神也。或云:“是宰官忧民所感。”诚然哉!
(王阮亭云:“柳秀才有大功德于沂。沂虽百世祀可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四、24卷本卷八、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四)
《龙无目》
沂水大雨,忽堕一龙,双睛俱无,奄有馀息。邑令公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又为设野祭。犹反复以尾击地,其声堛然。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四、24卷本补遗、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四)
《土偶》
沂水马姓者,娶妻王氏,琴瑟甚敦(笃)。马早逝,王父母欲夺其志,王矢(节)不他。姑怜其少,亦劝之,王不听。母曰:“汝志良佳,然齿太幼,儿又无出。每见有勉强于初,而贻羞于后者,固不如早嫁,犹恒情也。”王正容,以死自誓,母乃任之。女命塑工肖夫像,每食酹献如生时。一夕,将寝,忽见土偶人欠伸而下。骇心愕顾,即已暴长如人,真其夫也。女惧,呼母。鬼止之曰:“勿尔。感卿情好,幽壤酸辛(心)。一门有忠贞,数世祖宗皆有光荣。吾父生有损德,应无嗣,遂至促我茂龄。冥司念尔苦节,故令我归,与汝生一子承祧绪。”女亦沽襟〔衿〕,遂燕好如平生。鸡鸣,即下榻去。如此月余,觉腹微动。鬼乃泣曰:“限期已满,从此永诀矣!”遂绝。女初不言;既而腹渐大,不能隐,阴以告母。母疑涉妄;然窥女无他,大惑不解。十月,果举一男。向人言之,闻者罔不匿笑;女亦无以自伸。有里正故与马有隙,告诸邑令。令拘讯邻人,并无异言。令曰:“闻鬼子无影, 有影者伪也。”抱儿日中,影淡淡如轻烟然。又刺儿指血傅土偶上,立入无痕;取他偶涂之,一拭便去。以此信之。长数岁(及长),口鼻言动,无一不肖马者。群疑始解。
(见铸雪斋12卷本卷五、24卷本卷十、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四)
《钱流》
沂水刘宗玉云:其仆杜和,偶在园中,见钱流如水,深广二三尺许。杜惊喜,以两手满掬,复偃卧其上。既而起视,则钱已尽去;惟握于手者尚存。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五、24卷本卷三、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四)
《杜翁》
杜翁,沂水人。偶自市中出,坐墙下,以候同游。觉少倦,忽若梦,见一人持牒摄去。至一府署,从来所未经。一人戴瓦垄(陇)冠自内出,则青州张某,其故人也。见杜惊曰:“杜大哥何至此?”杜言:“不知何事,但有勾牒。”张疑其误,将为查验。乃嘱曰:“谨立此,勿他适。恐一迷失,将难救挽。”遂去,久之不出。惟持牒人来,自认其误,释令归。杜别而行。途中遇六七女郎,容色媚(娟)好,悦而尾之。下道,趋小径,行十数步,闻张在后大呼曰:“杜大哥,汝将何住?”杜迷恋不已。俄见诸女人入一圭窦,心识为王氏卖酒者之家。不觉探身门内,略一窥瞻,即见身在苙中,与诸小豭同伏。豁然自悟,已化豕矣,而耳中犹闻张呼。大惧,急以首触壁。闻人言曰:“小豕颠痫矣。”还顾,已复为人。速出门,则张候于途。责曰:“固嘱勿他往,何不听信?几至坏事!”遂把手送至市门,乃去。杜忽醒,则身犹倚壁间。诣王氏问之,果有一豕自触死云。
(见铸雪斋12卷本卷六、24卷本卷十二、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五)
《罗祖》
罗祖,即墨人也。少贫〔纵〕,族中应出一丁戍北边,即以罗往。罗居边数年,生一子。驻防守备雅厚遇之。会守备迁陕西参将,欲携与俱去。罗乃托妻子于其友李某者,遂西。自此三年不得反。适参将欲致书北塞,罗乃自陈,请以便道省妻子。参将从之。罗至家,妻子无恙,良慰。然床下有男子遗舄,心疑之。既而至李申谢。李致酒殷勤;妻又道李恩义,罗感激不胜。明日,谓妻曰:“我往致主命,暮不能归,勿伺也。”出门跨马而去。匿身近处,更定却归。闻妻与李卧语,大怒,破靡。二人惧,膝行乞死。罗抽刃出,已复韬之曰:“我始以汝为人也,今如此,杀之污吾刀耳!与汝约:妻子而受之,籍名亦而充之,马匹械器具在。我逝矣。”遂去。乡人共闻于官。官笞李,李以实告。而事无验见,莫可质凭,远近搜罗,则绝匿名迹。官疑其因奸致杀,益械李及妻;逾年,并桎梏以死。乃驿送其子归即墨。后石匣营有樵人人山,见一道人坐洞中,未尝求食。众以为异,赍粮供之。或有识者,盖即罗也。馈遗满洞,罗终不食,意似厌嚣,以故来者渐寡。积数年,洞外蓬蒿成林。或潜窥之,则坐处不曾少移。又久之,见其出游山上,就之已杳;往瞰洞中,则衣上尘蒙如故。益奇之。更数日而往,则玉柱下垂,坐化已久。土人为之建庙;每三月间,香楮相属于道。其子往,人皆呼以小罗祖,香税悉归之:今其后人,犹岁一往,收税金焉。沂水刘宗玉向予言之甚详。予笑曰:“今世诸檀越,不求为圣贤,但望成佛祖。请遍告之:若要立地成佛,须放下刀子去。”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七、24卷本卷十三、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五)
《刘姓》
邑刘姓,虎而冠者也。后去淄居沂,习气不除,乡人咸畏恶之。有田数亩,与苗某连垄〔陇〕。苗勤,田畔多种桃。桃初实,子往攀摘,刘怒驱之,指为己有,子啼而告诸父。父方骇怪,刘已诟骂在门,且言将讼。苗〔某〕笑慰之。怒不解,忿而去。时有同邑李翠石作典商于沂,刘持状入城,适与之遇。以同乡故相熟,问:“作何干?”刘以告,李笑曰:“子声望众所共知;我素识苗甚平善,何敢占骗?将毋反言之也!”乃碎其词纸,曳入肆,将与调停。刘恨恨不已,窃肆中笔,复造状藏怀中,期以必告。未几苗至,细陈所以,因哀李为之解免,言:“我农人,半世不见官长。但得罢讼,数株桃何敢执为己有。”李呼刘出,告以退让之意。刘又指天画地,叱骂不休,苗惟和色卑词,无敢少辩。
既罢,逾四五日,见其村中人传刘已死,李为惊叹。异日他适,见杖而来者俨然刘也。比至,殷殷问讯,且请顾临。李逡巡问曰:“日前忽闻凶讣,一何妄也?”刘不答,但挽入村,至其家,罗浆酒焉。乃言:“前日之传,非妄也。曩出门见二人来,捉见官府。问何事,但言不知。自思出入衙门数十年,非怯见官长者,亦不为怖。从去至公廨,见南面者有怒容曰:“汝即某耶?罪恶贯盈,不自悛悔;又以他人之物,占为己有。此等横暴,合置铛鼎!’一人稽簿曰:‘此人有一善合不死。’南面者阅簿,其色稍霁,便云:‘暂送他去。’数十人齐声呵逐。余曰:‘因何事勾我来?又因何事遣我去?还祈明示。’吏持簿下,指一条示之。上记:崇祯十三年,用钱三百,救一人夫妇完聚。吏曰:‘非此,则今日命当绝,宜堕畜生道。’骇极,乃从二人出。二人索贿,怒告曰:‘不知刘某出入公门二十年,专勒人财者,何得向老虎讨肉吃耶?’二人乃不复言。送至村,拱手曰:‘此役不曾啖得一掬水。’二人既去,入门遂苏,时气绝已隔日矣。”
李闻而异之,因诘其善行颠末。初,崇祯十三年,岁大凶,人相食。刘时在淄,为主捕隶。适见男女哭甚哀,问之,答云:“夫妇聚裁年余,今岁荒,不能两全,故悲耳。”少时,油肆前复见之,似有所争。近诘之,肆主马姓者便云:“伊夫妇饿将死,日向我讨麻酱以为活;今又欲卖妇于我,我家中已买十余口矣。此何要紧?贱则售之,否则已耳。如此可笑,生来缠人!”男子因言:“今粟如珠,自度非得三百数,不足供逃亡之费。本欲两生,若卖妻而不免于死,何敢焉?非敢言直,但求作阴骘行之耳。”刘怜之,便问马出几何。马言:“今日妇口,止直百许耳。”刘请勿短其数,且愿助以半价之资,马执不可。刘少负气,便谓男子:“彼鄙琐不足道,我请如数相赠。若能逃荒,又全夫妇,不更佳耶?”遂发囊与之。夫妻泣拜而去。刘述此事,李大加奖叹。
刘自此前行顿改,今七旬犹健。去年李诣周村,遇刘与人争,众围劝不能解,李笑呼曰:“汝又欲讼桃树耶?”刘茫然改容,呐呐敛手而退。
异史氏曰:“李翠石兄弟皆称素封。然翠石又醇谨,喜为善,未尝以富自豪,抑然诚笃君子也。观其解纷劝善,其生平可知矣。古云:‘为富不仁。’吾不知翠石先仁而后富者耶?抑先富而后仁者耶?”
(见铸雪斋12卷本卷七、24卷本卷十三、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五)
《沂水秀才》
沂水某秀才,课业山中。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言,各以长袖拂塌,相将坐,衣耎无声。少间,一美人起,以白绫巾展几上,上有草书三四行,亦未尝审其何词。一美人置白金一铤,可三四两许;秀才掇内袖中。美人取巾,握手笑出,曰:“俗不可耐!”秀才扪金,则(其中)乌有矣。丽人在坐,投以芳泽,置不顾;而金是取,是乞儿相也,尚可耐哉!狐子可儿,雅态可想。
友人言此,(因)并思不可耐事,附志之:对酸俗客。市井人作文语。富贵态状。秀才装名士。旁观谄态。信口谎言不倦(掩)。揖坐苦让上下。歪诗文强人观听。财奴哭穷。醉人歪缠。作满洲调。体气苦逼人语。市井恶谑。任憨儿登筵抓肴果。假人余威装模样。歪科甲谈诗(时)文。语次频称贵戚。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七、24卷本卷十三、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一)
《金姑父 》
会稽有梅姑祠,神故马姓,族居东莞,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三旬而卒。族人祠之,谓之梅姑。丙申,上虞金生,赴试经此,入庙徘徊,颇涉冥想。至夜,梦青衣来,传梅姑命招之,从去,入祠,梅姑立候檐下,笑曰:“蒙君宠顾,实切依恋。不嫌陋拙,愿以身为姬侍。”金唯唯。梅姑送之曰:“君且去。设座成,当相迓耳。”醒而恶之。是夜,居人梦梅姑曰:“上虞金生,今为吾婿,宜塑其像。”诘旦,村人语梦悉同。族长恐玷其贞,以故不从。未几,一家俱病,大惧,为肖像于左。既成,金生告妻子曰:“梅姑迎我矣。”衣冠而死。妻痛恨,诣祠指女像秽骂,又升座批颊数四,乃去。今马氏呼为金姑父。
异史氏曰:“未嫁而守,不可谓不贞矣。为鬼数百年,而始易其操,抑何其无耻也?大抵贞魂烈魄,未必即依于土偶,其庙貌有灵,惊世而骇俗者,皆鬼狐凭之耳。”
(据盛伟《蒲松龄全集》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七、24卷本卷十四、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四)
《诗谳》
青州居民范小山,贩笔为业,行贾未归。四月间,妻贺氏独居〔宿〕,夜为盗所杀。是夜微雨,泥中遗诗扇一柄〔握〕,乃王晟之赠吴蜚卿者。晟,不知何人;吴,益都之素封,与范同里,平日颇有佻达之行,故里党共信之。郡县拘质,坚不伏,惨被械梏,诬以成案;驳解往复,历十余官,更无异议。吴亦自分必死,嘱其妻罄竭所有,以济茕独。有向其门诵佛千者,给以絮裤;至万者絮袄:于是乞丐如市,佛号声闻十余里。因而家骤贫,惟日货田产以给资斧。阴赂监者使市鸩。夜梦神人告之曰:“子勿死,曩日‘外边凶’,目下‘里边吉’矣。”再睡,又言,以是不果死。未几〔无何〕,周元亮先生分守是道,录〔虑〕囚至吴,若有所思。因问:“吴某杀人,有何确据?”范以扇对。先生熟视扇,便问:“王晟何人?”并云不知。又将爰书细阅一过,立命脱其死械,自监移之仓。范力争之。怒曰:“尔〔而〕欲妄杀一人便了却耶?抑将得仇人而甘心耶?”众疑先生私吴,俱莫敢言。先生标朱签,立拘南郭某肆主人。主人惧,莫〔罔〕知所以。至则问曰:“肆壁有东莞李秀诗,何时题耶?”答云:“〔自〕旧岁提学案临,有〔日照〕二三秀才,饮醉留题,不知所居何里。”遂遣役至日照,坐拘李秀。数日,秀至。怒〔叱之〕曰:“既作秀才,奈何谋杀人?”秀顿首错愕,曰〔但言〕:“无之!”先生掷扇下,令其自视,曰:“明系尔〔而〕作,何诡托王晟?”秀审视,曰:“诗真某作,字实非某书。”曰:“既知汝诗,当即汝友。谁书者?”秀曰:“迹似沂州王佐。”乃遣役关拘王佐。佐至,呵问〔之〕〔一〕如秀状。佐供:“此益都铁商张成索某书者,云晟其表兄也。”先生曰:“盗在此矣。”执晟至,一讯遂伏。
先是,晟窥贺美,欲挑之,恐不谐。念托于吴,必人所共信,故伪为吴扇,执而往。谐则自认,不谐则嫁名于吴,而实不期至于杀也。逾垣入,逼妇。妇因独居,常以刃自卫。既觉,捉晟衣,操刀而起。晟惧,夺其刀。妇力挽,令不得脱,且号。晟益窘,遂杀之,委扇而去。三年冤狱,一朝而雪,无不诵神明者。吴始悟“里边吉”乃“周”字也。然终莫解其故。后邑绅乘间请之,〔先生〕笑曰:“此最易知。细阅爰书,贺被杀在四月上旬;是夜阴雨,天气犹寒,扇乃不急之物,岂有忙迫之时,反携此以增累者,其嫁祸可知。向避雨南郭,见题壁诗与箑头之作,口角相类,故妄度李生,果因是而得真盗。〔幸中耳。〕”闻者叹服。
异史氏曰:“天下事入之深者,当其无有有之用。词赋文章,华国之具也,而先生以相天下士,称孙阳焉。岂非入其中〔者〕深乎?而不谓相士之道,移于折狱。《易》曰:‘知几其神。’先生有之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八、24卷本卷十七、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三)
《医术》
张氏者,沂之贫民。途中遇一道士,善风鉴,相之曰:“子当以术业富。”张曰:“宜何从?”又顾之,曰:“医可也。”张曰:“我仅识‘之无’耳,乌能是?”道士笑曰:“迂哉!名医何必多识字乎?但行之耳。”既归,贫无业,乃摭拾海上方,即市廛中除地作肆,设鱼牙蜂房,谋升斗于口舌之间,而人亦未之奇也。
会青州太守病嗽,牒檄所属征医。沂故〔固〕山僻少医工,而令惧无以塞责,又责里甲使自报。于是共举张,令立召之。张方痰喘不能自疗,闻命大惧,固辞。令弗听,卒邮送之去。路经深山,渴极,咳愈甚。入村求水,而山中水价与玉液等,遍乞之无与者。见一妇漉野菜,菜多水寡,盎中浓浊如涎。张燥急难堪,便乞余沈饮之。少间渴解,嗽亦顿止。阴念:殆良方也。比至郡,诸邑医工已先施治,并未痊减。张入求密所,伪作〔出〕药目,传示内外;复遣人于民间索诸藜藿,如法淘汰讫,以汁进太守。一服病良已,太守大悦,赐赉甚厚,旌以金匾。
由此名大噪,门常如市,应手无不悉效。有病伤寒者,言症求方。张适醉,误以疟剂予之。醒而悟〔之〕,不敢以告人。三日后有盛仪造门而谢者,问之,则伤寒之人,大吐大下而愈矣。此类甚多。张由此称素封,益以声价自重,聘者非重资安舆不至焉。
益都韩翁,名医也。其未著时,货药于四方。暮无所宿,投止一家,则其子伤寒将死,固请施治。韩思不治则去此莫适,而治之诚无术。往复[足至]踱〔踌蹰〕,以手搓体,而汗垢成片,捻之如丸。顿思以此绐之,当亦无所害。晓而不愈,已赚得寝食安饱矣。遂付之。中夜主人挝门甚急,意其子死,恐被侵辱,惊起,逾垣疾遁。主人追之数里,韩无所逃始止,乃知病者汗出而愈矣。挽回,款宴丰隆〔盛〕;临行,厚赠之。
(见铸雪斋12卷本卷八、24卷本卷十五、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五)

《小梅》
蒙阴王慕贞,世家子也。偶游江浙,见媪哭于途,诘之。言:“先夫止遗一子,今犯死刑,谁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橐中金为之斡旋,竟释其罪。其人出,闻王之救己也,茫然不解其故;访诣旅邱,感泣谢问。王曰:“无他,怜汝母老耳。”其人大骇曰〔自言〕:“母故已久。”王亦异之。抵暮,媪来申谢,王咎其谬诬。媪曰:“实相告:我东山老狐也。二十年前,曾与儿父有一夕之好,故不忍其儿之馁也。”王悚然起敬,再欲诘之,已杳〔已失所在〕。
先是,王妻贤而好佛,不茹荤酒;治洁室,悬观音像,以无子〔嗣〕,日日焚祷其中。而神又最灵,辄示梦,教人趋避,以故家中事皆取决焉。后有疾,綦笃,移榻其中;又别设锦裀于内室而扃其户,若有所伺。王以为惑,而以其疾势昏瞀,不忍伤之。卧病二年,恶嚣,常屏人独寝。潜听之,似与人语;启门视之,又〔则〕寂然〔矣〕。病中他无所虑,有女十四岁,惟日催治装遣嫁。既醮,呼王至榻前,执手曰:“今诀矣!初病时,菩萨告我命当速死:念不了者,幼女未嫁,因赐少药,俾延息以待。去岁,菩萨将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为妾服役。今将死,薄命人又无所出。保儿,妾所怜爱,恐娶悍怒之妇,今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温淑,即以为继室可也。”盖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儿。王以其言荒唐,曰:“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不已亵乎?”答云:“小梅事我年馀,相忘形骸,我已婉求之矣。” 问:“小梅何处?”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诘,闭目〔阖眼〕已逝。
王夜守灵帏,闻室中隐隐啜泣,大骇,疑为鬼。唤诸婢妾启钥视之,则二八丽者,缞服在室。众以为神,共罗拜之。女敛涕扶掖。王凝注之,俯首而已。王曰:“如果亡室之言非妄,请即上堂,受儿女朝谒;如其不可,仆亦不敢妄想,以取罪过。”女觍然出,竟登北堂。王使婢为设坐南向,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长幼卑贱,以次伏叩,女庄容坐受;惟妾至,则挽之。自夫人卧病,婢惰奴偷,家久替。众参已,肃肃列侍。女曰:“我感夫人盛意,羁留人间,又以大事相委,汝辈宜各洗心,为主效力,从前愆尤,悉不计校;不然,莫谓室无人也!”共视座上,真如悬观音图像,时被微风吹动。闻言悚惕,哄然并诺。女乃排拨丧务,一切井井。由是大小无敢懈者。女终日经纪内外,王将有作,亦禀白而行;然虽一夕数见,并不交一私语。既殡,王欲申前约,不敢径告,嘱妾微示意。女曰:“妾受夫人谆嘱,义不容辞;但匹配大礼,不得草草。年伯黄先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晋之盟,则惟命是听。”时沂水黄太仆,致仕闲居,于王为父执,往来最善。王即亲诣,以实告。黄奇之,即与同来。女闻,即出展拜。黄一见,惊为天人,逊谢不敢当礼;既而助妆优厚,成礼乃去。女馈遗枕履,若奉舅姑,由此交益亲,合卺后,王终以神故,亵中带肃,时研诘菩萨起居。女笑曰:“君亦太愚,焉有正直之神,而下婚尘世者?”王力审所自。女曰:“不必研穷,既以为神,朝夕供养,自无殃咎。”女御下常宽,非笑不语;然婢贱戏狎时,遥见之,则默默无声。女笑谕曰:“岂尔辈尚以我为神耶?我何神哉!实为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见思,阴使南村王姥招我来。第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托为神道,闭内室中,其实何神。”众犹不信。而日侍其傍,每见其举动,不少异于常人,浮言渐息。然即顽奴钝婢〔顽钝之婢〕,王素挞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无不乐于奉命。皆云:“并不自知。实非畏之;但睹其貌,则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以此百废具举。数年中,田地连阡,仓廪万石矣。
又数年,妾产一女。女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点,因字小红,弥月,女使王盛筵招黄,黄贺仪丰握,但辞以耄,不能远涉;女遣两媪强邀之,黄始至。抱儿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又再三问其吉凶。黄笑日,“此喜红也,可增一字,名喜红。女大悦,更出展叩,是日,鼓乐充庭,贵戚如市。黄留三日始去。忽门外有舆马来,逆女归宁。向十余年,并无瓜葛,共议之,而女若不闻。理妆竟,抱子于怀,要王相送,王从之。至二三十里许,寂无行人,女停舆,呼王下骑,屏人与语,曰:“王郎王郎,会短离长,谓可悲否?”王惊问故,女曰:“君谓妾何人也?”答曰: “不知。”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之乎?”曰:“有。”曰:“哭于路者吾母也;感义而思所报,乃因夫人好佛,附为神道,实将以妾报君也,今幸生此襁褓物,此愿已慰。妾视君晦运将来,此儿在家,恐不能育,故借归宁,解儿危难,君记取:家有死口时,当于晨鸡初唱,诣西河柳堤上,见有挑葵花灯来者,遮道苦求,可免灾难。”王曰:“诺。”因讯归期。女云:“不可预定。要当牢记吾言,后会亦不远也。”临别执手,怆然交涕。俄登舆,疾若风;王望之不见,始返。
经六七年,绝无音问。忽四乡瘟疫流行,死者甚众,一婢病三日死。王念曩嘱,颇以关心。是日与客饮,大醉而睡。既醒,闻鸡鸣,急起至堤头,见灯光闪烁,适已过去。急追之,止隔百步许,愈追愈远,渐不可见,懊恨而返。数日暴病,寻卒。王族多无赖,共凭凌其孤寡,田禾树木,公然伐取,家日凌〔陵〕替。逾岁,保儿又殇,一家更无所主。族人益横,割裂田产,厩中牛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妾居故,遂将数人来,强夺鬻之。妾恋幼女,母子环泣,惨动邻里。方危难间,俄闻门外有肩舆人,共觇,则女引小郎自车中出。四顾人纷如市,问:“此何人?”妾哭诉其由。女颜色惨变,便唤从来仆役,关门下钥。众欲抗拒,而手足若痿,女令一一收缚,系诸廊柱,日与薄粥三瓯。即遣老仆奔告黄公,然后入室哀位。泣已,谓妾曰:“此天数也。已期前月来,适以母病耽延,遂至于今,不谓转盼间已成丘墟!”问旧时婢媪,则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越日,婢仆闻女至,皆自遁归,相见无不流涕。所挚族人,共噪儿非慕贞体胤,女亦不置辨。既而黄公至,女引儿出迎。黄握儿臂,便捋左袂,见朱记宛然,因袒示众人,以证其确。乃细审失物,登簿记名,亲诣邑令。令拘无赖辈,各笞四十,械禁严追;不数日,田地马牛,悉归故主。黄将归,女引儿泣拜曰:“妾非世间人,叔父所知也。令以此子委叔父矣。”黄曰:“老夫一息尚在,无不为区处。”黄去,女盘查就绪,托儿于妾,乃具馔为夫祭扫,半日不返。视之,则杯馔犹陈,而人杳矣。
异史氏曰:“不绝人嗣者,人亦不绝其嗣,此人也而实天也。至座有良朋,车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凌〕夷,则车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报,独何人哉!狐乎!倘尔多财,吾为尔宰。”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九、24卷本卷十七、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六)
《辽阳军》
沂水某,明季充辽阳军。会辽城陷,为乱兵所杀;头虽断,犹不甚死。至夜,一人执簿来,按点诸鬼。至某,谓其不宜死,使左右续其头而送之。遂共取头按项上,群扶之,风声簌簌,行移时,置之而去。视其地,则故里也。沂令闻之,疑其窃逃。拘讯而得其情,颇不信;又审其颈无少断痕,将刑之。某曰:“言无可凭信,但请寄狱中。断头可假,陷城不可假。设辽城无恙,然后受〔即〕刑未(不)晚也。”令从(然)之。数日,辽信至,时日一如所言,遂释之。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九、24卷本卷十一、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三)
《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卻,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今见陵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耳。”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旋,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流涕,便谓:“狱吏悉受赇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忿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迟之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复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犹未深信。 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呼?”席曰:“大怨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吝?”答曰:“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闢,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闢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 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
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两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疑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汝)愿足乎?”乃注籍中,嵌(箝)以巨印,使(席)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翻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耶)!。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闢,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旛(幡)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苦)。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愬,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之,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斲,斲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 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以(于)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在死城中全无日月。馀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因使两人送之归里。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及索抄词,则已无矣。自此,家道日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里人或有买(治)其田(产)者,夜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于(归)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共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十、24卷本卷十九、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一)
《阿纤》
奚山者,高密人。贸贩为业,往往客蒙沂之间。一日,途中阻雨,及至所常宿处,而夜已深,遍叩肆门,无有应者,徘徊底下庑。忽二扉豁开,一叟出,便纳客入。山喜从之。絷蹇登堂,堂上迄无几榻。叟曰:“我怜客无归,故相容纳。我实非卖食沽饮者。家中无多手指,惟有老荆弱女,眠熟矣。虽有宿肴,苦少烹鬵,勿嫌冷啜也。”言已,便入。少顷,以足床来置地上,促客坐;又入携一短足几至。拔来报往,蹀躞甚劳。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暂息。少间,一女郎出行酒,叟顾日:“我家阿纤兴矣。”视之,年十六七,窈窕秀弱,风致嫣然。山有少弟未婚,窃属意焉。因问叟清贯尊阀,答云:“士虚,姓古。子孙皆夭折,剩有此女。适不忍搅其酣睡,想老荆唤起矣。”问:“婿家阿谁?”答言,“未字。”山窃喜。既而品味杂陈,似所宿具。食已,致恭而言曰:“萍水之人,遂蒙宠惠,没齿所不敢忘。缘翁盛德,乃敢遽陈朴鲁:仆有幼弟三郎,十七岁矣。读书肄业,颇不顽冥。欲求援系,不嫌寒贱否?”叟喜曰:“老夫在此,亦是侨寓。倘得相托,便假一庐,移家而往,庶免悬念。”山都应之,遂起展谢。叟殷勤安置而去,鸡既唱,叟已出,呼客盥沐。束装已,酬以饭金。固辞曰:“客留一饭,万无受金之理;矧附为婚姻乎?”既别,客月余,乃返。去村里余,遇老媪率一女郎,冠服尽素。既近,疑似阿纤。女郎亦频转顾,因把媪袂,附耳不知何辞。媪便停步,向山曰:“君奚姓乎?”山唯唯。媪惨然曰:“不幸老翁压于败堵,今将上墓。家虚无人,请少待路侧,行即还也。”遂入林去,移时始来。途已昏冥,遂与偕行。道其孤弱,不觉哀啼;山亦酸恻。媪曰:“此处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难以过度。阿纤既为君家妇,过此恐迟时日,不如早夜同归。”山可之。既至家,媪挑灯供客已,谓山曰:“意君将至,储粟都已祟去;尚存二十余石,远莫致之。北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门,有谈二泉者,是吾售主。君勿惮劳,先以尊乘运一囊去,叩门而告之,但道南村古姥有数石粟,祟作路用,烦驱蹄躈一致之也。”即以囊粟付山。山策蹇去,叩户,一硕腹男子出,告以故,倾囊先归。俄有两夫以五骡至。媪引山至粟所,乃在窖中。山下为操量执概,母放女收,顷刻盈装,付之以去。凡四返而粟始尽。既而以金授媪。媪留其一人二畜,治任遂东。行二十里,天始曙。至一市。市头赁骑,谈仆乃返。既归,山以情告父母。相见甚喜,即以别第馆媪,卜吉为三郎完婚。媪治奁装甚备。阿纤寡言少怒,或与语,但有微笑;昼夜绩织,无停晷。以是上下悉怜悦之。嘱三郎曰:“寄语大伯:再过西道,勿言吾母子也。”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一日,山宿古之旧邻,偶及曩年无归、投宿翁媪之事。主人曰:“客误矣。东邻为阿伯别第,三年前,居者辄睹怪异,故空废甚久,有何翁媪相留?”山甚讶之,而未深信。主人又曰:“此宅向空十年,无敢入者。一日,第后墙倾,伯往视之,则石压巨鼠如猫,尾在外犹摇。急归,呼众共往,则已渺矣。群疑是物为妖。后十余日,复入视,寂无形声;又年余,始有居人。”山益奇之。归家私语,窃疑新妇非人,阴为三郎虑;而三郎笃爱如常。久之,家人纷相猜议,女微察之,夜中语三郎曰:“妾从君数载〔年〕,未尝少失妇德;今置之不以人齿,请赐离婚书,听君自择良偶。”因泣下。三郎曰:“区区寸心,宜所夙知。自卿入门,家日益丰,咸以福泽归卿,乌得有异言?”女曰:“君无二心,妾岂不知;但众口纷纭,恐不免秋扇之捐。”三郎再四慰解,乃已。山终不释,日求善扑之猫,以觇其意。女虽不惧,然蹙蹙不快。一夕,谓媪小恙,辞三郎省侍之。天明,三郎往讯,则室内已空。骇极,使人于四途踪迹之,并无消息。中心营营,寝食都废。而父兄皆以为幸,交慰藉之,将为续婚;而三郎殊不怿。俟之年余,音问已绝。父兄辄相诮责,不得已,以重金买妾;然思阿纤不衰。
又数年,奚家日渐贫,由是咸忆阿纤。有叔弟岚,以故至胶,迂道宿表戚陆生家。夜闻邻哭甚哀,未遑诘也。既返,复闻之,因问主人。答云:“数年前,有寡母孤女,僦居于此。月前,姥死,女独处,无一线之亲,是以哀耳。”问:“何姓?”曰:“姓古。尝闭户不与里社通,故未悉其家世。”岚惊曰:“是吾嫂也!”因往款扉。有人挥涕出,隔扉应曰:“客何人?我家故无男子。”岚隙窥而遥审之,果嫂,便曰:“嫂启关,我是叔家阿遂。”女闻之,拔关纳入,诉其孤苦,意凄怆悲怀。岚曰:“三兄忆念颇苦,夫妻即有乖迕,何遂远遁至此?”即欲赁舆同归。女怆然曰:“我以人不齿数故,遂与母偕隐;今又返而依人,谁不加白眼?如欲复还,当与大兄分炊;不然,行乳药求死耳!”岚既归,以告三郎。三郎星夜驰去。夫妻相见,各有涕洟。次日,告其屋主。屋主谢监生,窥女美,阴欲图致为妾,数年不取其直,频风示媪,媪绝之。媪死,窃幸可谋,而三郎忽至。通计房租以留难之。三郎家故不丰,闻金多。颇有忧色。女曰:“不妨。” 引三郎视仓储,约粟三十余石,偿租有余。三郎喜,以告谢,谢不受粟。故索金。女叹曰:“此皆妾身之恶幛也!”遂以其情告三郎。三郎怒,将讼于邑。陆氏止之,为散粟于里党,敛资偿谢,以车送两人归。三郎实告父母,与兄析居。阿纤出私金,日建仓廪,而家中尚无儋石,共奇之。年余验视,则仓中盈矣。〔又〕不数年,家中大富;而山苦贫。女移翁姑自养之;辄以金粟周兄,狃以为常。三郎喜曰:“卿可云不念旧恶矣。”女曰:“彼自爱弟耳。且非渠,妾何缘识三郎哉?”后亦无甚怪异。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十、24卷本卷二十、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五)
《司训》
教官某,甚聋,而与一狐善;狐耳语之,亦能闻。每见上官,亦与狐俱,人不知其重听也。积五六年,狐别而去,嘱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则五官俱废。与其以聋取罪,不如早自高也。”某恋禄,不能从其言,应对屡乖。学使欲逐之,某又求当道者为之缓颊。一日,执事文场。 唱名毕,学使退与诸教官燕坐。教官各扪籍靴中,呈进关说。 已而学使笑问:“贵学何独无所呈进?”某茫然不解。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势。某为亲戚寄卖房中伪器,辄藏靴中,随在求售。因学使笑语,疑索此物,鞠躬起对曰:“有八钱者最佳,下官不敢呈进。”一座匿笑。学使叱出之,遂免官。
异史氏日:“平原独无,亦中流之砥柱也。学使而求呈进,固当奉之以此。由是得免,冤哉!”
朱公子子青〔长山吴青立〕《耳录》云:“东莱一明经迟,司训沂水。性颠痴,凡同人咸集时,皆默不〔勿〕语;迟坐片时,不觉五官俱动,笑啼并作,旁若无人焉者。若闻人笑声,〔则〕顿止。日俭鄙自奉,积金百余两,自埋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独坐,忽手足〔自〕动,少刻云:‘作恶结怨,受饿忍饥,好容易积蓄者,今在斋房。倘有人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门斗在旁,殊亦不觉。次日,迟出,门斗入,掘取而去。过二三日,心不自宁,发穴验视,则已空空。顿足拊膺,叹恨欲死。”教职中可云千态百状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十一、24卷本卷十七、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三)
《薛慰娘》
丰玉桂,聊城儒生也。贫无生业。万历间,岁大祲,孑然南遁。〔年余〕及归,至沂而病。力疾行数里,至城南丛葬处,益惫,因傍冢卧。忽〔少间〕如梦,至一村,有叟自门中出,邀生入。屋两楹,亦殊草草。室内一女子,年十六七,仪容慧雅。臾使瀹柏枝汤,以陶器供客。因诘生里居、年齿,既已,乃曰:“洪都姓李,平阳族。流寓此间,今三十二年矣。君志此门户,余家子孙如见探访,即烦指示之。老夫不敢忘义。义女慰娘,颇不丑,可配君子。三豚儿到日,即遣主盟。”生喜,拜曰:“犬马齿二十有二,尚少良配。惠意眷好,固佳;但何处得翁之家人而告诉也?”臾曰:“君但住北村中,相待月余,自有来者,止求不惮烦耳。”生恐其言不信,要之曰:“实告翁:仆故家徒四壁,恐后日不如所望,中道之弃,人所难堪。即无姻好,亦不敢不守季路之诺,即何妨质言之也?”臾笑曰:“君欲老夫旦旦耶?我稔知君贫。此订非专为君,慰娘孤而无倚,相托已久,不忍听其流落,故以奉君子耳。何见疑!”即捉臂送生出,拱手合扉而去。
生〔忽似梦〕觉,则身卧冢边,日己将午。渐起,次且入村。村人见之皆惊,谓其已死道旁经日矣。顿悟叟即冢中人也,隐而不言,但求寄寓。村人恐共复死,莫敢留。村有秀才与同姓,闻之,趋诘家世,盖生缌服叔也。喜导至家,饵治之,数日寻愈。因述所遇,叔亦惊异,遂坐待以觇其变。居无何,果有官人至村,访父墓址,自言平阳进士李叔向。
先是,其父李洪都,与同乡某甲〔远〕行贾,死于沂,某因瘗诸丛葬处。既归,某亦死。是时翁三子皆幼。长伯仁,〔后〕举进士,令淮南。数遣人寻父墓,迄无知者。次仲道,〔寻〕举孝廉。叔向最少,亦登第。于是亲求父骨,至沂遍访〔无处不谘〕。是日至,村人皆莫识。生乃引至墓〔葬〕所,指示之。叔向未敢信,生为具陈所遇。叔向奇之。审视〔有〕两坟〔近〕相接,或言三年前有〔仕〕宦者,葬少妾于此。叔向恐误发他冢,生遂以所卧处示之。叔向命舁材其侧,始发冢。冢开,则见女尸,服妆黯败,而粉黛如生。叔向知其误,骇极,莫知所为。而女已顿起,四顾曰:“三哥来耶?”叔向惊,就问之,则慰娘也。乃解衣蔽覆,舁归逆旅。急发旁冢,冀父复活。既发,则肤革犹存,〔而〕抚之僵燥,悲哀不已。装敛〔荷〕入材,清醮七日;女亦縗絰若女,忽告叔向曰:“曩阿翁有黄金二锭〔铤〕,曾分一为妾作奁。妾以孤弱无藏所,〔故〕仅以丝线絷腰,而未将去,兄得之否?”叔向不知,乃使生反求诸圹,果得之,一如女言。叔向仍以线志者分赠慰娘。暇乃审其家世。
先是,女父薛寅侯无子,止生慰娘,甚锺爱之。一日,女自金陵舅氏归,将媪问渡。操舟者乃金陵媒也。适有〔仕〕宦者,任满赴都,遣觅美妾,凡历数家,无当意者,〔故〕将为扁舟诣广陵。忽遇女,隐生诡谋,急招附渡。媪素识之,遂与共济。中途,投毒食中,女、媪皆迷。推媪堕江;载女而返,以重金卖诸〔仕〕宦者。入门,嫡始知,怒甚。女又惘然,莫知为礼,遂挞楚而囚禁之。北渡三日,女方醒。婢言始〔本〕末,女大泣。一夜,宿于沂,自经死,乃瘗诸乱冢中。女在〔至〕墓,为群鬼所凌,李翁时呵护之,女乃父事翁。翁曰:“汝命合不死,当为择一快婿。” 〔一日,〕生既见而出,反谓女曰:“此生品谊可托。待汝三兄至,为汝主婚。”一日,曰:“汝可归候,汝三兄将来矣。”盖即发墓之日也。
女于丧次,为叔向缅述之。叔向叹息良久,乃以慰娘为妹,俾从李姓。略买衣妆,遣归生,且曰:“资斧无多,不能为妹子办妆。意将偕归,以慰母心,何如?”女亦欣然。于是夫妻从叔向,辇柩并发。 及归,母诘得其故,爱逾所生,馆诸别院。丧次,女哀悼过于儿孙。母益怜之,不令东归,嘱诸子为之买宅〔第〕。适有冯氏卖宅,直六百金。仓卒未能取盈,暂收契券,约日交兑。及期,冯早至;适女亦从别院入省母,突见之,绝似当年操舟人。冯见亦惊。女趋过之。两兄亦以母小恙,俱集母所。女问:“厅前[足至]踱者为谁?”仲道曰:“〔几忘却,〕此必前日卖宅者也。”即起欲出。女止之,告以所疑,使诘难之。仲道诺而出,则冯已去,而巷南塾师薛先生在焉。因问:“何来?”曰:“昨夕冯某浼早登堂,一署券保。适途遇之,云偶有所忘,暂归便返,使仆坐以待之。”少间,生及叔向皆至,遂相攀谈。慰娘以冯故,潜来〔自〕屏后〔来〕窥客,细视之,则其父也。突出,持抱大哭。翁惊涕曰:“吾儿何来!”众始知薛即寅侯也。仲道虽与街头常遇,初未悉其名字。至是共喜,为述前因,设酒相庆。因留信宿,自道行踪。盖失女后,妻以悲死,鳏居无依,故游学至此也。生约买宅后,迎与同居。翁次日往探,冯则举家遁去,乃〔始〕知杀媪卖女者,即其人也。冯初至平阳,贸易成家;比年赌博,日〔渐〕就消乏,故货居宅,卖女之资,亦濒尽矣。
慰娘得所,亦不甚仇之,但择日徒居,更不追其所住。李母馈遗不绝,一切日用〔之需〕皆供给之。生遂家于平阳,但归试甚苦。幸于是科得举孝廉。慰娘富贵,每念媪为已死,思〔有以〕报其子。媪夫姓殷,一子名富,好博,贫无立锥。一日,〔以〕博局争注,殴杀人命,亡归平阳,远投慰娘〔虽不识生,然以慰娘故,远相投〕。生〔喜,〕遂留之门下。研诘〔之,道其〕所杀姓名,盖即操舟冯某也。骇叹久之,因为道破,〔富〕乃知冯即杀母仇人也。益喜,遂役〔佣为〕生家服役,〔亦家于西〕。薛寅侯就养于婿,婿为买妇,生子女各一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十二、24卷本卷二十三、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六)
《锦瑟》
沂人王生,少孤,自为族。家清贫;然风标修洁,洒然裙履少年也。富翁兰氏,见而悦之,妻以女,许为起屋治产。娶未几而翁死。妻兄弟鄙不齿数,妇尤骄倨,常佣奴其夫;自享馐馔,生至则脱粟瓢饮,折稊为匕置其前。王悉隐忍之。年十九往应童试被黜。自郡中归,妇适不在室,釜中烹羊臛〔胛〕熟,就啖之。妇入不语,移釜去。生大惭,抵箸地上,曰:“所遭如此,不如死!”妇恚,问死期,即授索为自经之具。生忿投羹碗败妇颡。
生含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怀带入深壑。至丛树下,方择枝系带,忽见土崖间微露裙幅,瞬息一婢出,睹生急返,如影就灭,土壁亦无绽痕。固知妖异,然欲觅死,故无畏怖,释带坐觇之。少间复露半面,一窥即缩去。念此鬼物,从之必有死乐,因抓石叩壁曰:“地如可入,幸示一途!我非求欢,乃求死者。”久之无声。王又言之,内云:“求死请姑退,可以夜来。”音声清锐,细如游蜂。生曰:“诺。”遂退以待夕。未几星宿已繁,崖间忽成高第,静敞双扉。生拾级而入。才数武,有横流涌注,气类温泉。以手探之,热如沸汤,不知其深几许。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踊身入。热透重衣,肤痛欲糜,幸浮不沉。泅没良久,热渐可忍,极力爬抓,始登南岸,一身幸不泡伤。行次,遥见厦屋中有灯火,趋之。有猛犬暴出,龁衣败袜。摸石以投,犬稍却。又有群犬要吠,皆大如犊。危急间婢出叱退,曰:“求死郎来耶?吾家娘子悯君厄穷,使妾送君入安乐窝,从此无灾矣。”挑灯导之。启后门,黯然行去。
入一家,明烛射窗,曰:“君自入,妾去矣。”生入室四瞻,盖已入己家矣。反奔而出,遇妇所役老媪曰:“终日相觅,又焉往!”反曳入。妇帕裹伤处,下床笑逆,曰:“夫妻年余,狎谑顾不识耶?我知罪矣。君受虚诮,我被实伤,怒亦可以少解。”乃于床头取巨金二铤置生怀,曰:“以后衣食,一惟君命可乎?”生不语,抛金夺门而奔,仍将入壑,以叩高第之门。
既至野,则婢行缓弱,挑灯尤遥望之。生急奔且呼,灯乃止。既至,婢曰:“君又来,负娘子苦心矣。”王曰:“我求死,不谋与卿复求活。娘子巨家,地下亦应需人。我愿服役,实不以有生为乐。”婢曰:“乐死不如苦生,君设想何左也!吾家无他务。惟淘河、粪除、饲犬、负尸;作不如程,则刵耳劓鼻、敲肘刭趾。君能之乎?”答曰:“能之。”又入后门,生问:“诸役何也?适言负尸,何处得如许死人?”婢曰:“娘子慈悲,设‘给孤园’,收养九幽横死无归之鬼。鬼以千计,日有死亡,须负瘗之耳。请一过观之。”移时入一门,署“给孤园”。入,见屋宇错杂,秽臭熏人。园中鬼见烛群集,皆断头缺足,不堪入目。回首欲行,见尸横墙下;近视之,血肉狼藉。曰:“半日未负,已被狗咋。”即使生移去之。生有难色,婢曰:“君如不能,请仍归享安乐。”生不得已,负置秘处。乃求婢缓颊,幸免尸污。婢诺。
行近一舍,曰:“姑坐此,妾入言之。饲狗之役较轻,当代图之,庶几得当以报。”去少顷,奔出,曰:“来,来!娘子出矣。”生从入。见堂上笼烛四悬,有女郎近户坐,乃二十许天人也。生伏阶下,女郎命曳起之,曰:“此一儒生乌能饲犬?可使居西堂主薄。”生喜伏谢,女曰:“汝以朴诚,可敬乃事。如有舛错,罪责不轻也!”生唯唯。婢导至西堂,见栋壁清洁,喜甚,谢婢。始问娘子官阀,婢曰:“小字锦瑟,东海薛侯女也。妾名春燕。旦夕所需,幸相闻。”婢去,旋以衣履衾褥来,置床上。生喜得所。
黎明早起视事,录鬼籍。一门仆役尽来参谒,馈酒送脯甚多。生引嫌,悉却之。日两餐皆自内出。娘子察其廉谨,特赐儒巾鲜衣。凡有赍赉,皆遣春燕。婢颇风格,既熟,颇以眉目送情。生斤斤自守,不敢少致差跌,但伪作騃钝。积二年余赏给倍于常廪,而生谨抑如故。
一夜方寝,闻内第喊噪。急起,捉刀出,见炬火光天。入窥之,则群盗充庭,厮仆骇窜。一仆促与偕遁,生不肯,涂面束腰杂盗中呼曰:“勿惊薛娘子!但当分括财物,勿使遗漏。”时诸舍群贼方搜锦瑟不得,生知未为所获,潜入第后独觅之。遇一伏妪,始知女与春燕皆越墙矣。生亦过墙,见主婢伏于暗陬,生曰:“此处乌可自匿?”女曰:“吾不能复行矣!”生弃刀负之。奔二三里许,汗流竟体,始入深谷,释肩令坐。欻〔飚〕一虎来,生大骇,欲迎当之,虎已衔女。生急捉虎耳,极力伸臂入虎口,以代锦瑟。虎怒释女,嚼生臂,脆然有声。臂断落地,虎亦返去。女泣曰:“苦汝矣!苦汝矣!”生忙遽未知痛楚,但觉血溢如水,使婢裂衿裹断处。女止之,俯觅断臂,自为续之;乃裹之。东方渐白,始缓步归,登堂如墟。天既明,仆媪始渐集。女亲诣西堂,问生所苦。解裹,则臂骨已续;又出药糁其创,始去。由此益重生,使一切享用悉与己等。
臂愈,女置酒内室以劳之。赐之坐,三让而后隅坐。女举爵如让宾客。久之,曰:“妾身已附君体,意欲效楚王女之于臣建。但无媒,羞自荐耳。”生惶恐曰:“某受恩重,杀身不足酬。所为非分,惧遭雷殛,不敢从命。苟怜无室,赐婢已过。”一日女长姊瑶台至,四十许佳人也。至夕招生入,瑶台命坐,曰:“我千里来为妹主婚,今夕可配君子。”生又起辞。瑶台遽命酒,使两人易盏。生固辞,瑶台夺易之。生乃伏地谢罪,受饮之。瑶台出,女曰:“实告君:妾乃仙姬,以罪被谪。自愿居地下收养冤魂,以赎帝谴。适遭天魔之劫,遂与君有附体之缘。远邀大姊来,固主婚嫁,亦使代摄家政,以便从君归耳。”生起敬曰:“地下最乐!某家有悍妇;且屋宇隘陋,势不能容委曲以共其生。”女笑曰〔但言〕:“不妨。”既醉,归寝,欢恋臻至。
过数日,谓生曰:“冥会不可长,请郎归。君干理家事毕,妾当自至。”以马授生,启扉自〔令〕出,壁复合矣。生骑马入村,村人尽骇。至家门则高庐焕映矣。先是,生去,妻召两兄至,将箠〔棰〕楚报之;至暮不归,始去。或于沟中得生履,疑其已死。既而年余无耗。有陕中贾某,媒通兰氏,遂就生第与妇合。半年中,修建连亘。贾出经商,又买妾归,自此不安其室。贾亦恒数月不归。生讯得其故,怒,系马而入。见旧媪,媪惊伏地。生叱骂久,使导诣妇所,寻之已遁,既于舍后得之,已自经死。遂使人舁归兰氏。呼妾出,年十八九,风致亦佳,遂与寝处。贾托村人,求反其妾,妾哀号不肯去。生乃具状,将讼其霸产占妻之罪,贾不敢复言,收肆西去。
方疑锦瑟负约;一夕正与妾饮,则车马扣门而女至矣。女但留春燕,余即遣归。入室,妾朝拜之,女曰:“此有宜男相,可以代妾苦矣。”即赐以锦裳珠饰。妾拜受,立侍之;女挽坐,言笑甚欢。久之,曰:“我醉欲眠。”生亦解履登床,妾始出;入房则生卧榻上;异而反窥之,烛已灭矣。生无夜不宿妾室。一夜妾起,潜窥女所,则生及女方共笑语。大怪之。急反告生,则床上无人矣。天明阴告生;生亦不自知,但觉时留女所、时寄妾宿耳。生嘱隐其异。久之,婢亦私生,女若不知之。婢忽临蓐难产,但呼“娘子”。女入,胎即下;举之,男也。为断脐置婢怀,笑曰:“婢子勿复尔!业多,则割爱难矣。”自此,婢不复产。妾出五男二女。居三十年,女时返其家,往来皆以夜。一日携婢去,不复来。生年八十,忽携老仆夜出,亦不返。
(见铸雪斋12卷本卷十二、24卷本卷二十四、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六)
《阎罗》
沂州徐公星,自言夜作阎罗王。州有马生亦然。徐公闻之,访诸其家,问马:“昨夕冥中处分何事?”马言“无他事,但送左萝〔罗〕石升天。天上堕莲花,朵大如屋”云。
莱芜秀才李中之,性直谅不阿。每数日辄死去,僵然如尸,三四日始醒。或问所见,则隐秘不泄。时邑有张生者,亦数日一死,语人曰:“李中之,阎罗也,余至阴司亦其属曹。”其门殿对联,俱能述之。或问:“李昨赴阴司何事?”张曰:“不能具述,惟提勘曹操,笞二十。”
异史氏曰:“阿瞒一案,想更数十阎罗矣。畜道、剑山,种种具在,宜得何罪,不劳挹取;乃数千年不决,何也?岂以临刑之囚,快于速割,故使之求死不得也?异已!”
〔王阮亭云:“中州有生而为河神者,曰黄大王。鬼神以生人为之,理不可晓。〕
(见铸雪斋12卷本卷三与卷六、24卷本卷五、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二)
《堪舆》
沂州宋侍郎君楚家,素尚堪舆;即闺闼中亦能读其书,解其理。 宋公卒,两公子各立门户,为父卜兆。闻有善青乌之术者,不惮千里,争罗致之。于是两门术士,召致盈百;日日连骑遍郊野,东西分道出入如两旅。经月余,各得牛眠地,此言封侯,彼言拜相。兄弟两不相下,因负气不为谋,并营寿域,锦棚彩幢,两处俱备。灵舆至岐路,兄弟各率其属以争,自晨至于日昃,不能决。宾客尽引去。舁夫凡十易肩,困惫不举,相与委柩路侧。因止不葬,鸠工构庐,以蔽风雨。兄建舍于旁,留役居守,弟亦建舍如兄;兄再建之,弟又建之:三年而成村焉。积多年,兄弟继逝;嫂与娣始合谋,力破前人水火之议,并车入野,视所择两地,并言不佳,遂同修聘贽,请术人另相之。每得一地,必具图呈闺闼,判其可否。日进数图,悉疵摘之。旬余,始卜一域。嫂览图,喜曰:“可矣。”示娣,娣曰:“是地当先发一武孝廉。”葬后三年,公长孙果以武庠领乡荐。
异史氏曰:“青乌之术,或有其理;而癖而信之,则痴矣。况负气相争,委柩路侧,其于孝弟之道不讲,奈何冀以地理福儿孙哉!如闺中宛若,真雅而可传者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见铸雪斋12卷本卷五、24卷本卷十一、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四)
《三朝元老》
某中堂者,故明相也。曾降流寇,世(24卷本、盛本均作“士”)论非之。老归林下,享堂落成,数人直宿其中。天明,见堂上一匾云:“三朝元老。”一联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礼义廉。”不知何时所悬。怪之,不解其义。或测之云:“首句隐亡(忘)八,次句隐无耻也。”似之(据24卷本、盛本补“似之”二字)
洪经略南征,凯旋。至金陵,醮荐阵亡将士。有旧门人谒见,拜已,即呈文艺。洪久厌文事,辞以昏眊。其人〔生〕云:“但烦坐听,容某颂(诵)达上闻。”遂探袖出文,抗声朗读,乃故明思宗御制祭洪辽阳死难文也。读毕,大哭而去。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附则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补,见铸雪斋12卷本卷八、24卷本卷二十四、盛伟《蒲松龄全集》6卷本卷五)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惠,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廖,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 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招。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人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 何处郎君, 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茵藉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茵有婢曒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蘸,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 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襥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 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 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 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己,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子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人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 少异。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己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紊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妻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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