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晓月清风 《红楼梦》第十九回，宝玉去探望回家的袭人，“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每读至此，总觉得“一半里”这三个字生僻、惹眼，似有误校之嫌。查找各种影印本，发现除戚序本写作“不过半里路程”之外，其余各版本皆为“不过一半里路程”。戚序本所出现的异文，可能是抄手认为“一半里”三字不通，为“半里”之误，所以删去了“一”字。后人校本众多，人文、古籍等出版社普遍校做“一半里”，唯有周汝昌校本依从戚序本写做“半里”，尊为曹公“原意”。至于此处为何弃选有众多版本依据的“一半里”而录用孤证不立的“半里”，周汝昌先生没有做详细说明。 粗略来看，“半里”一词通俗易懂，一目了然；“一半里”却相对晦涩，易生歧义。《红楼梦》语言描写的一大特色是以北京话为基础，南北方言混杂，所以读书者经常会出现南人不懂北语，北人难解南言的情况，若非对南北方言皆有研究的大家，能在阅读《红楼梦》之时不受磕绊者，寥寥无几。所以，不能因为“一半里”晦涩而轻易否定它，毕竟除戚序本之外的诸多版本皆是写做“一半里”，想必自有其合理之处。 笔者查阅各类词典，都没有收录“一半里”，不仅如此，在《红楼梦》中这个词也仅仅出现一次，想对照分析其在不同语境下的意思都无法做到。 遍查《红楼梦》（以八十回本为基准），与“一半里”相似且同样表示距离的词语是“三里半”，这个词语出现在丈量盖省亲别院的地址时：“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如果把“一半里”和“三里半”的用法等同起来，那么“一半里”就会解释为“一里半”，这也是笔者曾经的看法。以前，笔者读《红楼梦》，于囫囵不解处常常妄自解释，将“一半里”胡乱解释为“一里半”，时至今日，仍有部分读者持这种看法。但是，仔细分析就会发现，把“一半里”解释为“一里半”欠缺有力的证据： 首先，将“一半里”解释为“一里半”没有文本依据。此词仅见于《红楼梦》，而且在书中只出现一次。如果说“一半里”表达的是“一里半”的意思（暂且认为这是作者的写作习惯或是方言用法），那么同理，上文中所引用的“三里半”也该遵循这一用法写为“三半里”。可是，这里写的是“三里半”，而不是“三半里”。这就奇怪了，如果作者有用“一半里”表意“一里半”的写作习惯，这里就该一以贯之的写为“三半里”，怎么可能忽而“一半里”，忽而“三里半”的摇摆不定呢？如此的前后不一，很难让人相信这两个词的用法是一样的。 其次，将“一半里”解释为“一里半”没有方言依据。《汉语方言大词典》未见此种解释。 再次，联系文本，这里的“一半里”是个约数，它和前文列举的“三里半”有所不同。“三里半”这个数字是经过丈量的，务求准确，而“一半里”只是表示大概的距离，并且，根据文本来看，作者完全没必要坐实“一里半”这种距离，大可以用“一里”、“一二里”、“二里来地”等词语表示，而且书中常见此等运用。在《红楼梦》中，以“里”来表示距离的地方很多，除了一处用“三里半”外，其余都是用整数“里”来表意，且大多是表示约数。下面，列举几处：
从上面所举的例子可以看出，作者在表示短途的时候，要么用“一里之遥”、“二里多路”、“二里远近”表示，要么用“二里地”、“三四里”表示，根本就不会非常明确的用“几里半”这种有零有整的词语去表示，也没有必要。所以，综合以上几点，笔者认为，将“一半里”解释为“一里半”是不恰当的，“一半里”与“三里半”是两种不同的用法。 在《红楼梦》中，除了同样表示距离的“三里半”之外，与“一半里”相似的词语还有“一半点”。这个词语在书中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第二十回：
另一次出现在第二十回：
和“一半里”一样，各种工具书中都没有收录“一半点”。通过仔细分析，笔者发现“一半点”与“一半里”虽然在含义上没有明显的关联，但是在结构上却有着惊人的一致——都是以“一半”开头，以量词结尾，同样表示数量很少。这种“一半 量词”的组合是不是一种词语模式呢？ 笔者针对“一半”一词查阅了几种工具书，下面一一列举： 《辞海》：二分之一。亦以表示约得其半。 《汉语大词典》：1、一大片。《汉书·李陵传》：“令军士人持二升糒,一半冰,期至遮虏鄣者相待。”颜师古注:“半读曰判。判,大片也。时冬寒有冰,持之以备渴也。”2、二分之一。亦以表示约得其半。唐 李白 《短歌行》：“麻姑 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宋史·河渠志七》：“故秦淮无泛滥之患。今一半淤塞为田，水流不通，若不惜数亩之田，疏导之以复古迹，则其利尤倍。”曹禺 《日出》第一幕：“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 《汉语方言大词典》：（1）（数）一倍。（2）后面加量词，表示数量很少。闵语。福建厦门。一半斤：一两斤，一斤半斤。一半尺。一半个。 根据上述词典的释义，可知“一半”一词主要有以下几种意思：1、二分之一，亦以表示约得其半。2、一大片。3、一倍。4、后面加量词，表示数量很少。 那么“一半里”与“一半点”中的“一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第一种解释“二分之一”显然与“一半里”、“一半点”（以下为了方便，仅以“一半里”为例）的用法不同，“一半”在表意“二分之一”的时候普遍单独使用，后面不与词语连用，比如，曹禺《日出》第一幕：“ 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而“一半里”却是“一半 量词”的形式，所以，这是两种不同的用法；第二种解释“一大片”，它在引句中的用法是“一半 名词”的形式，不仅用法不同，在引句中所表达的意思也与“一半里”相去甚远；第三种解释“一倍”与“一半里”的用法也不相符，这种用法普遍会以“多一半”或“少一半”的形式出现，用以表示事物的增长或减退，与“一半里”的用法完全迥异；第四种解释中《汉语方言大词典》所列举的“一半斤”、“一半尺”、“一半个”与“一半里”的用法完全吻合，都是“一半”后面加量词，表示数量很少。套用《汉语方言大词典》中的解释，“一半里”就可以解释为：一二里，一里半里。很近的路程。对照文本内容，“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不远”、“不过”和“展眼”都表明路程很近，与“一二里，一里半里”的解释正好相符，既不坐实距离，又能表明距离之近。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用法并非如《汉语方言大词典》所言只限于福建厦门的闵语中，在笔者的家乡也有类似用法。笔者居于天津，邻近唐山，口语习惯略似京、冀方言，与津语迥异。在《红楼梦》中能找到很多本地方言，读来倍感亲切，比如，表示惋惜的“可惜了的”；形容勉强支撑的“扎挣”；寓意过分的“过逾”；恶声恶气说话的“丧谤”……还有“爬拉饭”、“怨不得”、“叨登”、“嘴巴子”、“花马吊嘴”等等，不可胜数。在笔者的家乡，有一种口语习惯——“一半天”，形容时间短，大多指一天之内。比如：甲向乙借东西，为了表明自己会尽快归还，甲会特意缀上一句：“一半天就还你，”极言时间短，一天半天的就会归还。在《汉语大词典》中也有关于“一半天”的解释：“一天半天。泛指较短的时间。”很明显，“一半天”和“一半里”属于同一种用法。 《汉语大词典》还列举了“一半天”的两处出处，一处出自文康的《儿女英雄传》第三回：“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搁一半天倒使得。” 另一处出自老舍 的《女店员》第三幕：“妇女商店就是凌云她们那个试验田改大了的，现在照常卖鱼肉青菜，一半天就全部开张。”文康的《儿女英雄传》所使用的语言是地道的北京方言土语，老舍的作品更是不遑多让，甚至已经成为北京方言的代言人。所以说《汉语方言大词典》所标注的此种用法为福建厦门闵语是值得商榷的，京津地区也有普遍应用。 据前人研究，曹雪芹晚年居于北京，著书西山，甚至有人认为，其著书之处黄叶村就在天津西沽的水西庄。后一种说法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书中散见相当数量的京津方言却是不争的事实。周春在《阅红楼梦随笔·红楼梦评例》中就曾首创性的提及看《红楼梦》要“通官话京腔”。后来张新之、佩之都在文章中表示赞同这一观点，一个说“书中多用俗谚巧话，皆地道北语京语，”另一个说《红楼梦》所用的文字，是纯粹的北京土话。”俞平伯先生也撰文说道：“北京话是全国最优美的语言，《红楼梦》里的对话几乎全都是北京话，而且是经作者加工洗练过的北京话，真是生动极了。”“一半里”、“一半点”很可能就属于这种情况，作者“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创造出形象的俗语书面写法，使得《红楼梦》的语言描写流畅自然而又生动活泼。戚序本抄手或许不明白其中底里，擅自删去了“一”字，此举情有可原，只是周汝昌校本不明缘故的因袭就让人有些不得其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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