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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宝钗观有别于传统
2018-02-23 | 阅:  转:  |  分享 
  
对宝钗的评价一直以来都存在着高度两极化的特点,有人认为薛宝钗具有中国女性的一切美德,代表了绅士阶级的女性道德,也有人认为薛宝钗是郑庄、曹操、王莽大奸雄的化身。一个文学人物能获得差距如此悬殊的评价,恐怕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找不出第二例,因此我说薛宝钗是《红楼梦》中最有吸引力的人物。要对她的形象做出一番正确的分析实属不易,因为无论对薛宝钗的评价是褒是贬,是好是坏,似乎都能从原著中找到相应的依据来,这就导致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时间无从入手,暂且抱着去伪存真、共同探讨的目的来说一下自己粗浅的看法。

先说下认为宝钗阴险虚伪的问题。这其中争论得最激烈、最旷日持久的无疑就是著名的“滴翠亭事件”,许多人由此事件得出来的第一印象再经推广,便形成定势思维,基本上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变得格外不同寻常。在滴翠亭这件事上如何给宝钗行为定性就变成了争论焦点。贬钗的说法是宝钗故意嫁祸于人,分明是看见宝玉和黛玉二人情形亲密,心生忌恨,何况平时黛玉又经常明里暗里的讥讽她,正好借此机会图谋报复。而拥钗的则认为这只是宝钗一时情急,为摆脱尴尬局面所犯的一个无心之过,之所以说出黛玉来是因为宝钗本来就是找黛玉的,宝钗主观上并没有嫁祸的故意,只想把事情遮掩过去,而宝钗的心理活动也证明了这点:“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样?’”这两种观点都有道理,宝钗到底本质是善是恶,内心是俗是雅,看来只能辅以其他的论据,使之成为一个系统性的论述才最有说服力。

在谈到宝钗品性的时候,拥钗的往往喜欢引用宝钗的一首螃蟹咏来证明宝钗的愤世嫉俗: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这首诗讽刺了横行于世、为非作歹之人,说他们最终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并借“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一句来表明根治这些人的愿望。如果宝钗真的怀有济世救民的高洁性情,一定不是阴险奸诈小人,那么滴翠亭事件自然也不会是有意嫁祸了。但这首诗又面临着贬钗方的抵制,他们有另一套说辞,他们认为这首诗是宝钗做来讥讽宝玉的。“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恰恰是对宝玉不肯用心读书、空有其表的形容。因此为了更具说服力,在我看来如能再辅以一个更加确切、让人无可辩驳的证据就更好了。

在间隔数月或一年不定期的翻看过几遍《红楼梦》之后,我发现了一段以前并不曾留心的文字:

探春道:“我因和他们家的女孩儿说闲话儿,他说这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袴之谈!你们虽是千金,原不知道这些事,但只你们也都念过书,识过字的,竟没看见过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的文么?”探春笑道:“虽也看过,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真是有的?”宝钗道:“朱子都行了虚比浮词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都看虚了呢!”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断章取义;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大节目正事竟没经历。”李纨笑道:“叫人家来了,又不说正事,你们且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第五十六回)

正是这一段文字让我有了突破,因为我终于可以下个定论了,不说别人如何,至少我是说服了自己的。

宝钗和探春所争论的焦点并不是探春的新政,而是对功利主义的态度,探春认为一旦进入功利场,所谓的圣贤之言全成了泡影,因为根本抵档不住利益的驱使,看来探春还是很现实的。宝钗则认为那些只是打着儒家旗号行反儒之实的功利之徒,并劝诫探春不可“利欲熏心”。文中曾提到朱子(朱熹)的一篇《不自弃》文章,这篇文章的内容是什么呢?现摘部分如下:

夫天下之物,皆物也。而物有一节之可取,且不为世之所弃,可谓人而不如物乎!盖顽如石而有攻玉之用,毒如蝮而有和药之需。粪其污矣,施之发田,则五毂赖之以秀实;灰既冷矣,俾之洗瀚,则衣裳赖之以精洁。食龟之肉,甲可遗也,而人用之以占年;食鹅之肉,毛可弃也,峒民缝之以御蜡。推而举之,类而推之,则天下无弃物矣。……

朱熹倡导的儒学多处与孔子的本意并不相同,连同他的人品都受到后人的褒贬不一的议论,但就这篇文章来说,还是有着借鉴意义的。宝钗正是看到了其中的学问——“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都是可以买卖的。但重点在最后一句话上:“不拿学问提着,都流入市俗中去了”,怎样理解这句话呢?毫无疑问它是告诫人们不能利欲熏心,即使在利禄之场也要应时刻想着先贤的教诲,要有道德的约束,这样才不会被世俗的名利所熏染。我之所以很兴奋,就是从这一句上看到了宝钗的人生态度:可做世俗之事,莫成世俗之人。

弄明白了宝钗的品性,再重新审视滴翠亭事件,我可以确信无疑地说,在滴翠亭事件中宝钗主观上不存在嫁祸的故意,但是却是有意要说出黛玉来的,拥钗的和贬钗的各自说对了一半。原文中很明白地写有两处宝钗心理活动,“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不忌,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从中可看出宝钗根本没有忌妒黛玉之意。“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样?”说明宝钗真的是意在遮掩,所以因忌妒而故意嫁祸黛玉的说法是不成立的。那么宝钗为什么不愿意直接面对呢?除了小红难缠以外,还因为私相传递在当时是被视为伤风败俗的事,如果这时宝钗现身无异于撞破了奸情。

提到私相传递,就连和宝玉关系最为亲近的黛玉都感到害怕,更别说宝钗了,只能找个人来打马虎眼。按理有三个人是最为合适:宝玉、黛玉和湘云,因为这三人都是贾母最宠爱的,别人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但宝玉是个男人,一男一女单独玩在一处很不正常。湘云在三人中是最合适的人选,一则贾母疼爱,二则又不是贾府的人,小红即使要报复也无从下手,但此时她不在贾府,所以宝钗只能选择黛玉,由此可以看出宝钗还是进行了一番斟酌。如果说到这里还不能让人信服,不妨我们再来看一个也用黛玉来打掩护的例子。

正自胡思间,忽见一股火花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了一惊。又听外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

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内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给谁烧纸?快别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名姓,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

藕官见了宝玉,只不做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个婆子恶狠狠的走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们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气,怕去受辱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得你们在外头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着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了这里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宝玉忙道:“他并没烧纸,原是林姑娘叫他烧那烂字纸。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第五十八回)

宝玉不顾大观园的管理规定一味要给藕官开脱,又拿林黛玉的有利身份来打马虎眼,为什么呢,因为藕官是黛玉房中的人。在黛玉不知情的情况下算不算的上嫁祸呢?可是这种说法却从来没人提过的。不过那婆子却是很精明的,宝玉的这套说辞并未骗过她:

那婆子便弯腰向纸灰中拣出不曾化尽的遗纸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证又有凭,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拽着要走。宝玉忙拉藕官,又用拄杖隔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钱,不可叫本房人烧,另叫生人替烧,我的病就好的快了。所以我请了白钱,巴巴的烦他来替我烧了,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又看见了!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还要告他去?--藕官,你只管见他们去,就依着这话说!”

藕官听了,越得主意,反拉着要走。那婆子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说道:“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我这人岂不完了?”宝玉道:“你也不许再回,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原叫我带他。只好说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宝玉点头应允,婆子自去。(第五十八回)

见谎言被拆穿,宝玉这才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可是宝玉的谎言又导致了一个更加严重的后果——“我已经回了,原叫我带他。只好说他被林姑娘叫去了”,林黛玉毫不知情中成了众人眼里护短的典型,肯定会导致一些人对她有看法。虽说宝玉无心做“嫁”,但却真正有“祸”。而在第四十六回王熙凤糊弄邢夫人时,同样用黛玉来做挡箭牌。为什么宝钗、宝玉、凤姐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黛玉呢?无疑都是看中了黛玉的有利背景。为什么这么说呢?以宝玉为藕官开脱的事为例,有谁敢以黛玉护短为由当面责问黛玉?有谁敢把这件事捅到上面呢?即使他们是手握真理的正义一方,然而也只是有底无气,无不悄悄偃旗息鼓。因为黛玉在贾府中的地位和宝玉一样,深得贾母的溺爱,因此纵然知道黛玉如何,也没人敢碰这个钉子,黛玉的威慑力可见一斑。

这就是宝钗不选他人只选黛玉的原因,其根本目的就是要对小红形成震慑。事实上也确实起到了震慑的效果,从小红当时的反应中就可以看出她是很害怕的,对比那些知道黛玉护短的人,她更是连底气也没有。而且她深知黛玉不好惹,连宝钗都能当面讽刺更别说她区区一个下人了,再加上黛玉的主子身份及贾母宝玉等人抬爱,小红哪里有胆敢对黛玉当面挑衅。把柄在人家手里,也只有祈求平安的份。提心吊胆了几天后发现没什么动静,慢慢也就放心了。说不定通过这件事还会扭转小红对黛玉的不良印象呢。

与其说是宝钗嫁祸,不如用另外一个词汇更贴切——制衡术,既拉进来一个有强力的人物,慑服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即巧妙地保护了自己又不对他人造成伤害。可以举个类似的例子,你无意中听到几个人在分赃或者密谋作案,就在你即将暴露的时候你来了一句:“你们看见我舅舅了吗?他刚从这儿过去的。”当然前提是所有人都知道你舅舅是警察,你用这一招摆脱了眼前的凶险,而你的舅舅因为是警察任何人不敢向他发难,难道这也是你对你舅舅的嫁祸吗?恐怕任何人都不会这么说。同理宝钗的所为也是一样的动机,也就是说宝钗金蝉脱壳的具体手段是制衡术,而非嫁祸。这是一种机智,谈不上有过无过的。只因为她是第一个把黛玉扯出来的人,所以很容易就一直就被盯着不放。

就前文中与探春就功利态度进行辩论一节,可能有人会认为宝钗是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书中也能举出多处例子,如宝钗多次说过女子无才便有德(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话。在我看来其实不然,宝钗博学多才,佛道、儒道、戏曲、医药、美术、文学诸多方面无不尽知,甚至是连世俗买卖中的造假手段都知道,可以用“博知”二字来形容,就这一点来说,《红楼梦》中几乎没有第二个人可与她比肩。与其说宝钗身上体现了儒家的道德精神,我更倾向于她的内心更多地接受了佛家思想的熏陶。有多处例证,如第二十二回推荐给宝玉的《寄生草》,第五十回的深含禅意的诗: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当然一个人接受了佛家思想,会在很多方面表现出来的,宝钗的屋子基本一无所有,宝钗的衣着朴实淡雅,著名作家顾城说宝钗的居处打扮是体现了佛家的空字,深得我心。此外宝钗行为上还体现着助人为善、众生平等的思想。众所熟知的帮湘云、助岫烟等事例就不多提了,就连王夫人后悔自己家的人参只拿去救别人救自家人却不及时,宝钗也不避亲嫌,委婉却态度坚定地指出人参是救命东西,姨娘不应该太小气。不仅贾府上下的丫环婆子都愿与她亲近,就是人见人厌的赵姨娘贾环母子,宝钗都不曾有一丝轻视。而最让人佩服的是她能在关键时期救下香菱,使其免受夏金桂荼毒,只此一件事便戳破了宝钗只会保全自己的谬论。

传统观点认为宝钗是世俗之人,黛玉是清高的人,甚至有人做出了“精辟”的总结:“宝钗在做人,黛玉在做诗,宝钗在解决婚姻,黛玉在进行恋爱;宝钗把握着现实,黛玉沉酣于意境,宝钗有计划地适应社会法则,黛玉则自然地表现自己的性灵。宝钗代表当时一般妇女的理智,黛玉代表当时闺阁中知识分子的情感。”这一组句子当真是词藻绚丽、文才出众,但遗憾的是并未说到点子上,这样一个典型的二分法就把钗黛区分清楚了吗?真若是这样简单,《红楼梦》还能称得上伟大的作品吗?《红楼梦》中有一面镜子叫风月宝鉴,正反两面都可照人,钗黛二人同样有着两面性,表面上看宝钗因经营家计而对世间俗务无所不通,人际关系也处理得八面玲珑,用世俗来形容也无不可;而黛玉只囿于自己的小天地里,读书写诗,寄情草木,看上去过着知识分子的清高生活,对比起来钗俗黛雅,这是二人的正面。一旦上升到精神层面时,二人立时就换了过来,宝钗具有佛家的淡泊宁静思想又有济世救民的情怀,从螃蟹咏及与探春就功利辩论一事就能看明白,而黛玉则追求功位名份,从她的两首颂圣诗和《騄駬诗》、行酒令、与湘云联句以及要求香菱拜师便可见一斑,这是二人的反面。遗憾的多数人只看到了二人的正面,却忽略了宝钗外俗内雅、黛玉外雅内俗的本质。

至此薛宝钗这一人物基本分析完成,可以说经去伪存真,我对宝钗这一人物形象是毫不犹豫地持正面看法。她是当时制度下最优秀淑女的典范,她恪守闺范却毫不酸腐木讷,她有着经历沧桑似的成熟,又不失少女的活泼与天真,她明察秋毫却含藏不露,富于才干偏能守拙,善体人情却分寸不乱,能容人但不容辱,上能敬奉长辈,下睦姊妹兄弟,就是对待下人也极富人情亦极有分寸。在全部《红楼梦》人物中,她是一个最丰富最多面最立体的形象,同时也是一个最具颠覆性的人物,正因如此才深深吸引着我为之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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