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得了贾芸的两盆白海棠花,探春、黛玉、宝钗等便以此为题作起诗来。先看探春的: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这首诗表现的是探春渴望与花为友的情感。首联写花所处的环境有些寂寞,斜阳、寒草、重门、雨后大有意境,“苔翠盈铺”却不失雅静,因此颔联写出的花如玉似雪的精神、肌骨就显得高贵、可爱。接着描写出花娇无力的神态,值得怜惜,月下有痕的倩影更使人流连,暗示了这花有多情、引人的一面。最后希望她能“伴我咏黄昏”,可谓顺理成章。在清初的诗中,往往用“斜阳”来象征着明亡,因为大明属“阳”,属“火”,“斜阳”就是落日,自然是指大明走到了尽头。而“苔翠盈铺”透过出阴冷和绿色,大有满清的味道。诗中暗示了探春的原型在异族的统治下保持汉人精神的思想。再看宝钗的: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首联是写花的入手处,表面看,写的是宝钗对这花的爱惜至极,不但自己亲手浇灌,还大白天就关门闭户,不许任何人接近;实际上脂评已一语道破:“全是自写身份!”哪怕把自己幽闭起来,宝钗也要维护住已取得的高贵的社会地位,这就是她最为珍重的芳姿。颔联细写花的品质、修养:既无红胭腻脂而极淡雅,又多冰晶雪莹而愈素洁。其实这就是宝钗的自我画像,一个干净极了也高雅极了的形象。颈、尾两联则是在此基础上的充分自我肯定。“淡极”句用衬托手法,说明越是干净就越高贵;“愁多”句,脂评认为是“讽刺林、宝二人”,相当的到位。这里表现的应该是宝钗的一种矛盾心理:因自我幽闭必多愁,就不十全十美,而非无痕之玉了,有点遗憾。然而全书透露出一种寒意,而且还称宝钗为“白帝”,这不由得让我们联想到她雪白的肌肤,住雪洞一样的房子,吃的冷香丸是由四处白色的花制成,而且她还姓薛,谐音雪,这都体现了她属“阴”的特点。再读宝玉的诗就觉得乏味多了: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一开始只是赞花之美,虽用杨贵妃、西施作比,也乏善可陈。“晓风”句,脂评道,“这句直是自己一生心事”;“宿雨”句,脂评道,“妙在终不忘黛玉”。沾了点宝玉心态的边,却都很含糊。最后又把花比作独守空闺、思念情人的女子,是说黛玉思念自己。他的这首诗女儿腔很重,虽也符合他一贯的为人,然而含义模糊,李纨定他为压尾,他也只好承认“评的最公”。我个人感觉这是指后在后回贾家家亡人散之际,黛玉对自己的思念,心中满是愁苦。黛玉之作则使人眼前一亮了 :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此句所写这花的位置,既有与探春、宝钗相同处,冰玉为伴,高贵,又有与她们大不同处:帘半卷,门半掩,不是全然封闭的空间,所以就显出了更多活力。接下来一句: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这句使得书中众人“都不禁叫好”。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借梨、梅而美白海棠。梨蕊是实在的,这里明写了她的色,还暗写了她的香。梅魂耐人细思,梅盛开于冬季,无蜂蝶簇拥的热闹,依然不懈怒放、远送幽香,象征她敢于抗争严酷的环境,这应该暗指抗清的精神;而且这抗争又如陆游所咏“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是抗争到底的:梅的魂就是这样的坚硬、顽强。这也正是黛玉其人。值得注意的是“偷”“借”二字,这花是动态的,就比探春、宝玉单纯的形容、比喻生动了起来,比宝钗简单的“洗”“招”则多了几分俏皮与活泼。海棠集梨、梅之美,是有意为之,却了无痕迹,令人不觉,手法之高明世罕其匹。一个灵动鲜活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到此,应该说把花就写尽了,下边怎么办?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笔锋荡开,由花到了仙与人。花的色是仙赋予的,花的态则使人见其活力而增怨。然而仙在冷清月窟中,人是不断拭泪的愁闺怨女,面对着她们,白海棠也只能默默无诉了。这两句似乎有后回宝黛分离以后黛玉痛苦地思念宝玉之意,这就是尾联: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这么活力充沛的花,在昏夜瑟瑟秋风里无奈地倦了,这无奈该是加倍沉重,只有黛玉自己知道它的分量,这两句应该是指黛玉最后的情景,寂寞孤独,建议与她的《桃花行》对看。总之,从艺术技巧言,这首诗不像探春的花是花、人是人,与宝钗一样,花中有人,人花一体无间;从含蕴的思想价值说,梅魂则远非独自珍重的芳姿能望其项背,因此应把它置于宝钗之上。实际上这些诗都与这些角色的某些特点有关系,我们应该努力体会其中的深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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