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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大芬村之变

 老沈阅览 2018-02-26
          解放日报首席记者 孔令君 记者 杨书源
   
  前不久,深圳大芬村起了风波,画商李永革等人召集一批画师,联名投诉日本东京电视台——该电视台一综艺节目在网上流传,将深圳大芬村描绘成仿制名画“山寨村”,将中国描述为“怪兽国家”。其中逻辑,难免嘲讽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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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忿忿不平,大芬村曾经“山寨”过,可早变了。一位画商说,自己每年申请专利的画作有几百幅,怎容如此“妖魔化”?但是,采访中也有画师告诉记者,在圈子里只敢说“来自广东”,生怕说“来自大芬村”招人闲话。
  被称为“中国油画第一村”的大芬村及周边社区,约有2万名油画从业人员;2005年前后,欧美市场70%的油画来自中国,其中80%来自大芬村;村中还曾有千人油画创作活动被收入吉尼斯纪录;2014年大芬村的全年总产值42亿元人民币——这一度是人们熟悉并引以为傲的:你瞧,这就是“世界工厂”。
  记者走进这风波,一探究竟。

  村中的“毕加索”与“梵高”

  深圳大芬村的“发迹”,与深圳乃至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各地,有异曲同工之处。
  上世纪80年代,香港画商黄江等人带着商业油画订单,到福建、广东等地招人培训,利用相对便宜的人工成本,在农宅里开设油画厂。虽然有人被尊称为“画师”,不过大多数时候被称为“画工”或“画匠”,因为画画时穿得又脏又烂,更像是泥水匠,地上到处都是烟头。
  当时的大芬村不过300人,仍见农田、鸡鸭与牛,但房租便宜,地段不错,去附近的布吉镇能买颜料和画笔,往来罗湖口岸去香港拿订单也方便。黄江早期的订单,也大多是简单的小画,比如树荫和土房子、天空与树。一人画天,一人画树,一人画水,3人1小时能画20张,流水作业。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几百位画工和画商又引来了出售画布、画笔、颜料的商人,大芬村初具规模。
  李永革入行晚,没赶上大芬村草创的年代。他1995年从湖南师范大学毕业时,虽然是科班学了绘画,可除了当美术老师,并没有其他靠画画为生的出路。他在衡阳做了两年手套生意,难以为继时,有在衡阳当美术老师的同学指点,可以到当地一位香港老板那里画画,收入不低。
  李永革便去寻。距他手套工厂不过1公里,郊区农民房里,几个人摆开架势画油画,流水线生产,内容无非大海、蓝天、船帆。这是李永革第一次真正见到所谓“行画”(即商业油画)。“行画”的由来,一种说法是最初欧洲的商业油画订单下到韩国,后传入中国香港、新加坡等地,再由香港画商带入广东、福建时,“韩画”被误称为“行画”。李永革带着最得意的代表作,三顾农舍,才见到老板。毕竟这几年李永革还在家里开美术班带学生,手艺没荒废,老板一见,便留下了。
  李永革隐隐有些看不上这里的农村画工,他们所画最复杂的不过是纽约或巴黎的街景,如同只会复制的机器人,没有思想。而画工们也觉得,这做过生意的美术老师有点傻,竟然选择临摹毕加索等名家的画作,虽然值钱些,可耗时很长,每月最多10来幅,只能挣1000多元。而“行画”一天就能“生产”好多幅,每月能有2000多元,这在1997年的衡阳,可不得了。
  同是1997年,一头扎进大芬村的湖南人赵小勇什么都想画,风景画好看,人物画有趣,可都画不好。经人指点,他把自己关在月租300元的小房子里专门临摹梵高。梵高的订单多,他发现《向日葵》和《咖啡馆》最好卖,于是他一个星期画上两三幅,然后背到深圳市区的各画廊去卖,没想到卖不出去。他尝试过找黄江拿订单,可对方说梵高的画“是有门槛的”,他还达不到“出货”水平。曾几何时,赵小勇有些动摇。有人劝他干脆开文具店,不过他总会想起自己1996年底被湖南工友带到大芬村“开眼界”的情景,自己爱画画,画画还能赚钱,于是坚持至今。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李永革、赵小勇们第一次知道画画可以卖钱,可究竟是“搞艺术”还是“混口饭吃”,他们都没想通。

  画画竟能如此赚钱

  1997年,在衡阳的农宅里画了3个月的毕加索之后,李永革的“事业”有了转机。
  老板从香港带来一批反映中东地区风光的照片,让李永革用油画形式表现。他试画了一幅黄沙与土坯房,老板看了觉得不错,李永革也有了感觉——这与他在外写生差不多,可以融入自己的想法和艺术语言,而且工钱提高,一幅画400多元。忙时,他从早上画到半夜,越画越有味,总觉得作品不完美,似乎忘了自己在打工。
  照片几乎从不重样,这种半原创的创作让李永革挺有成就感;与他为邻的画匠们也不再笑他傻,因为李永革的月收入提高到了4000多元。而“行画”的工钱一直没涨,月收入依旧是2000多元。
  赵小勇的“事业”也逐渐迎来春天。他有了闲钱就买关于梵高的书和画册,曾攒了500多元买过一本高价画册,认真琢磨梵高,思考“为什么他要这样画”。
  1999年,他向一位香港画商自荐,终于有了数十张梵高订单,单价180元。他在出租屋的窗户外打出“专画梵高”的招牌,生意越来越好。最大的订单是仿制数千张梵高的 《鸢尾花》,赵小勇教会了妻子画梵高,叫了弟弟和小舅子来帮忙,还招徒弟,可依旧忙不过来。他干脆省去用铅笔画底稿的步骤,直接买来设备印刷底稿,之后再人工上色。他收到了一笔六位数的定金,生平第一次发现,画画竟能如此赚钱。
  上世纪90年代末,陕西人吕彦也来了,他毕业于西安美院,本在深圳打工,一日听到收音机里播新闻提及大芬村,触动了他想以画画为生的心弦。他刚来时,大芬村还是典型的城中村模样,一下雨村巷间就流满污水、臭味难闻,甚至有人叫它“大粪村”。1998年起当地政府开始改造环境,村里经营油画的门店增加了100多家,产业氛围浓郁不少:村中多是画画之人,虽然并不熟悉,也会交流画技,有香港画商直接来村里下单,订单多到做不完,不少人喜欢边听收音机边画画,直到凌晨,满村静谧中,只有电台声。

  知识产权的“味道”

  在衡阳的李永革,也从那时起不断听人提起“去深圳”,说那边是境外来的“一手单”,画价高,更让他心动的是,深圳有更好的机会——当时的订单,大头来自国外家具公司,它们会要与家具风格配套的油画。若能创作这类油画,便能成为原创稿,不仅画价高,而且能随着配套家具的销量提成,别人复制得越多,收入越高。李永革觉得,这其中有知识产权的“味道”,他明白这是大势所趋。环顾同衡阳农宅里画画的同事们,到2006年,李永革每月“照片临摹”最多已能赚到7000多元,而画工们依旧是2000多元。
  2006年5月,李永革去了深圳,经人介绍,通过测试,进了一家距离大芬村5公里、较大规模的油画厂。很快,他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他一直没有得到原创的机会。老板新设立部门负责开发原稿,他向进了设计部的老乡打听,对方说并没有那么美好,提成虽有,但仅限于第一笔订单,之后那原创稿究竟被复制多少份,画师难追踪更难统计。
  李永革很郁闷。尽管,与早期的大海风帆画不同,此画已有“中国创造”的因素,可创作时考虑的是西方人的审美、流行与市场,比如说美国市场未必喜欢紫色,还比如欧洲曾流行简约抽象。对李永革来说,眼前的大多是一些看似随意组合搭配的抽象画,据说这种风格简单干脆,更方便大规模复制。于是,他闷头画画,几乎不与任何人聊天,同事们给他取了绰号“铁头”。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赚钱确实比以前多了,一件50元,一天20件,一月能画20天,就有2万元。这油画厂收入与当年遍布深圳的电子厂、玩具厂天差地别,可画师们也自称“进厂”,规章制度确实与工厂类似,画布、画笔、颜料以及成本品均不能带出厂,在厂里也不能画“产品”之外的画。
  “梵高”和“毕加索”们依旧困在工厂与小作坊里,但值得注意的是,2006年村里开出了第一家拍卖行,画工们业余时间的画作有了出路。
  趁着厂里没订单的休息空隙,李永革去大芬村转悠,发现有外国人直接来画廊和拍卖行买画,村里一幅火车头画作在他眼前卖出十几万元。这么好的市场,他闻所未闻。
  2006年第一次进村,他便从画廊接了几幅原创订单。虽然画价不高,销路如何也未可知,可毕竟是“为自己画画”,于是他白天厂里画,夜里家里画,常要忙到凌晨。不过他愿意,他要靠自己画画的本事,闯一闯。

  “自己的画卖出去了”

  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推了李永革一把。从那时起,厂里的订单明显减少,2009年4月他从工厂辞工,躲在出租屋里一门心思创作,为创业做准备。
  2010年的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广交会)上,李永革第一次成了画商。他租下展位用货车拉了自己的100多幅画去,还不敢告诉在湖南老家的妻子,生怕生意做亏了难交差。
  展会上来看画的几乎全是老外。因为李永革是没有油画厂的“个体户”,老外们即便看中了某幅画也就先下5幅的订单,买下原创权,要签合同、付定金,两个月后若该画在欧美市场有销路,则会发来电子邮件。订单来了之后,李永革作为原创者和接单老板再组织大芬村等地的画工们干活,200元左右价位的画,每件能赚数十元到上百元的差价,“不能画太复杂的,否则别人抄不来,复制不了”。
  等七八成的画都有了订单,他才有勇气给妻子打电话:“我自己的画卖出去了。”那一年起,李永革有了文化自觉。同年,大芬油画村作为“城市最佳实践区”的案例,代表深圳参加上海世博会,带去了由507名画工集体创作的“大芬丽莎”艺术装置。从某种程度上,大芬村在全世界面前,开始展露文化自觉。
  不过,大芬村仍有不自信的一面,比如诚信问题。2010年李永革曾在大芬村租了工作室,有一位来村里转悠的老外要求将他带来的摄影作品用大幅油画表现,是一两百万元的大生意。李永革赶忙画了50张样品,质量过硬,老外认可。可李永革不懂英语,那日请了村里一家画廊的员工帮忙,想不到这员工与另一家画廊老板合伙把单子截了,可他俩并不懂画,又想着多赚钱,于是以低成本约50元左右的工钱让画工们复制,质量不达标,老外认为被坑,订单黄了。

  原创是无价的

  从那时起,大芬村里给50元钱就干的画工越来越少。
  这与市场相关。境外“行画”的订单少了,加剧了同行互相杀价。李永革2011年接过一单,单价95元,刨去画工工资、画框、薄膜等材料成本,每幅只赚1元。于是电脑喷绘大行其道。
  另一方面,李永革与赵小勇“出道”那会儿,中国家庭很少在家里挂油画,而今为了满足审美、收藏投资的大有人在——李永革2011年开始转战国内电商平台,发现急剧增长的国内市场填补了出口的锐减。国内设计师们通过互联网对画商、画师们提出构想,而后大芬村出画作,不少是量身定制,原创性更高。据不完全统计,大芬画商中,开通互联网营销平台的达到60%以上。
  2015年,海南人符巨谟搬到大芬村。他是海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拿过不少奖项,所以按当地政府的规定,他可以在大芬村附近的“画家楼”以每月数百元低廉租金,申请一套一居室的房子。他从申请到入住,只花了3个月。他给各油画大赛投稿,都特地标注投稿地址:深圳大芬村。符巨谟很喜欢这里——这么小的地方有这么多人在画画,人们谈论绘画的技艺和情绪,津津乐道于办更高规格的展览,入更有影响力的油画大赛。大芬已聚集原创画家200多人,其中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约24人。
  自称“画行者”的郑泰钧游历过不少地方,最终选择在大芬村扎根,租店卖画。他在法国展览时,有艺术家开口就问:你是日本人吗?他回答:中国人。对方有些惊讶,因为认为只有日本画家才擅长于融合东西方艺术,而中国画家大多在“盗版”。郑泰钧则泰然处之,他更不讳言自己身在深圳大芬村。他觉得大芬村很“接地气”,画价不高,市场不小,虽有商业的铜臭味,可纯粹的艺术也有生存空间。前不久有来自北京的一教授,买了他部分作品的使用权,用于设计服装。
  当地政府已邀请专业规划公司编制大芬油画产业基地综合发展规划,提出建设“大芬国际艺术社区”的构想,计划用5到8年,将大芬村打造成比肩伦敦南岸、纽约苏荷区的世界级城市艺术区。
  约30年来,大芬村从被动地形成油画村到主动成为艺术产业园区,从复制油画到原创油画,今天又站在发展的十字路口。
  2014年,赵小勇终于有机会去了荷兰阿姆斯特丹,在梵高博物馆见到真迹。在此之前,他在大芬村临摹了17年梵高,制造了逾万幅高仿作品。在纪念品商店,他遇到合作多年的荷兰画商,看到大芬村画工200元人民币就能“生产”的临摹作品在那里售价1000多欧元,百感交集;进了博物馆,他在梵高真迹前落泪,喃喃自语:“还是不一样。”他第一次意识到,原创是无价的。
  回国后不久,他开始尝试创作,模仿梵高的笔法与色彩,画了自画像与故乡风物,售价超过5000元。大约是同一年,画商李永革亲自操刀,为一位国内客户量身定做了一幅简练的抽象画。对方开玩笑说,这1000多元的画一共才5笔,折合一笔200元。
  “那是我的多年积累,画的是我的思想。”李永革争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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