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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黄昏来过

 王怼怼ya 2018-03-04
文/牙套菇凉 图/魈尧

{1}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学医的第二年,比祁安安早一年来费城的学姐乔馨被人甩了,热情开朗的人,须臾变得一蹶不振。

祁安安是在去费城前,在网上找房子认识乔馨的。乔馨是个热情的姑娘,亲自来费城国际机场接她,还烤了一个蓝莓蛋糕为她接风,再加上两年来同住一套公寓,并且还是校友,自然关系亲厚。

在这陌生的异国,乔馨于她,是家人般的存在。

从小祁安安的性子就烈,幼稚园时但凡有女生被小男生扯小辫子,在她爸爸祁君的耳濡目染下,她总是跳出来打抱不平那一个。

那时《神雕侠侣》热播,行侠仗义,爱憎分明,还长得俊俏的杨过深受女孩子喜爱。托电视剧的福,祁安安有了一个“祁女侠”的称号。

后面的许多年里,祁安安经历了许许多多变故,这个称号早就没人再叫过,那段遥远的记忆,也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就连祁安安都忘了,连同少不经事时的一腔热血。

但乔馨的事,却像是按下了一个隐秘的按钮,祁安安觉得拾回了一些沉湎在岁月里的东西。

冲动之下,她扎了顾深那辆骚红色卡宴的车胎。

顾深就是和乔馨交往不过一个月,又甩了她的人。

对于顾深,祁安安略有耳闻,美籍华人,家世显赫,沃顿商学院在读,在费城华人圈里,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祁安安趴在公寓楼窗口远远见过顾深一次,那是深秋的下午,满树金黄,夕暮胭红。他一身亚麻色长风衣,悠闲地靠在身后火红的卡宴上,强烈的色调对比,像是浓墨重彩的油画。

他是在等乔馨。女孩子爱打扮,他等了半个小时,低头玩着手机,偶尔抬头望向楼上望一眼,没有半分不耐。那时祁安安觉得或许顾深并没有传说中那般不堪。

那之后,没过一周,乔馨就被分手了。

她一直想帮乔馨讨公道,但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扎车胎只是机缘巧合,那天她下课回家,一打眼便见到顾深的车停在路边。

那团耀眼的红,是火,将心潮烧得滚烫沸腾,再也平息不了了。

车胎很厚实,她那把随身带的水果刀,一下一下划在车胎上,震得手腕发麻。她甩了甩手,正准备继续时,身后倏然传来一声笑,轻轻的,促狭多过怒意。

祁安安蹲在地上,僵硬地回头,便被顾深探寻含笑的目光网罗。他甩着手上的车钥匙,居高临下地看着祁安安:“你在做什么?”

其实,当场被捉住,说不心虚是假话。但祁安安有个优点,心底再翻江倒海,情绪再澎湃,都不带上脸半分。

她收起刀,慢吞吞站起来,看了一眼被她戳了一个大坑的车胎,才不徐不缓地说:“没做什么,就想测试一下豪车的车胎和普通车的坚实度。”

“哦。”顾深挑起眉,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那你有结论了吗?”

祁安安用纸巾慢慢擦着沾上泥土的手,漫不经心地说:“都差不多吧,没什么特别的。“她抬起眼皮,看着顾深:“其实车和人一样,再奢华名贵也不过是表象而已。”

顾深扯了扯嘴角,祁安安话说得含蓄,可他还是听懂了其中深意。

{2}

祁安安挺担心乔馨的。

幼时看《小王子》后,祁安安就觉得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朵玫瑰。它同你的生命脉络一起盛放,一起枯萎。她体会过,玫瑰被折是什么感觉,像是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狂风肆虐。甚至还来不及撑上伞,凄风斜雨就将那朵玫瑰打得枝零叶落。

所以自从乔馨失恋后,她就时时关注着乔馨的一举一动。过了最初的魂不守舍,默默垂泪后,她渐渐好起来,正常吃饭,睡觉,上课,祁安安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地。

费城的冬天,来得迅且急,最后的秋风一夜卷尽落叶,盐粒子似的细雪,从凌晨开始下,落了一天,街角巷弄像被白纱覆盖。

祁安安从图书馆回到公寓,天已经很晚了,雪依然没停。乔馨不在家,她洗了个热水澡后,在厨房给自己下面条时,门铃响了。

她以为是乔馨回来了,趿拉着拖鞋去开门。顾深出现在门口,看到祁安安时,他挑了挑眉,旋即嘴角斜斜地上扬,是毫不掩饰地惊喜:“嘿,没想到乔馨的室友是你啊?我找你好久了。”

祁安安下意识地想关门,被顾深横擦进门的手挡住了。他隔着一条缝隙对她喊:“喂,别关门,我不是找你赔偿的,乔馨在这里。”

这时,祁安安才发现,醉成一滩烂泥的乔馨被顾深架在怀里,掩不住的酒味,像是被寒气凝固在了鼻尖那一小块空间,挥都挥不去。

门复又开启,她目光下移,落在顾深缠在乔馨腰上的手臂上,屋里的灯光倾泻,映得她眼底像蓄了一团迷雾。

“她怎么了?你灌她酒了?”

这个眼神,顾深很熟悉,上次她忽然对自己动手时,就是这样的眼神。他有点发怵,忙解释:“乔馨在酒吧喝醉了,差点被其他人捡走,我好心将她送回来,你就这个态度?”

将乔馨放到房间安置好,祁安安去厨房煮了姜汤出来,见顾深还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着一本杂志,眉心拧了起来:“你怎么还没走?”

顾深抬头看她,细暖灯光,将他眉目勾勒得深邃沉稳,一个略显轻佻的挑眉,又将那点深沉粉碎。他答非所问:“原来你上次扎我车胎,是为乔馨报仇啊,我还以为……”

他没再说下去,摸了摸右手肘,早就好了的擦伤,现在又像漫起了一点隐痛。祁安安看他动作,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想了想,她还是给顾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

顾深喝了一口,就嫌弃地皱眉:“喂,你这是什么咖啡,这么难喝。”

祁安安没理顾深的挑衅,在他对面坐下,打量了他片刻,才说:“我叫祁安安,不叫喂。上次的事,是我冲动了,我向你道歉。今天也很感谢你送乔馨回来,但是顾少爷,我希望你以后离乔馨远点,不要再去招惹她了。”

“你放心,我从没有和前女友纠缠不清的习惯。“

顾深长得俊朗,尤其那双斜长的丹凤眼,微眯带笑时,特别勾人,像是一腔春意都晕在了眼角。这人很狡猾,同祁安安说话时,便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她。

祁安安已经二十岁了,早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女,那点丝丝缕缕的引诱,看得分明。她暗自好笑,这个男人果然不负他花花公子的盛名。

祁安安不懂虚与委蛇,看不惯一个人,话里自然也带了冷意:“顾少爷,你真以为自己是行走的荷尔蒙啊,可惜,你这套对我没用。”

{3}

第二天,乔馨醒酒后,头还隐隐作痛。祁安安一面给她递水和药,一面让她少喝点酒,半点没有提起顾深。

对祁安安来说,忘记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便是让有关那人的一切,彻底隔绝在生活之

外。她不提,可乔馨脑中还有残留的痕迹。抱着水杯发了愣了许久后,仰头看着祁安安:“昨天……是顾深送我回来的吧。”

祁安安:“……”

她很想否认。可还未开口,乔馨就自顾自地说:“我昨天就是跟着顾深去的酒吧,那个酒吧是他和他朋友合开的,他们还组了一个乐队,有时他会上台唱歌,以前他带我去过一次,还为我唱歌。”

“我昨天特别特别想他,没想到真的遇到了她,但他在唱歌给其他人听。“乔馨停顿了片刻,面上浮起一点笑,带着怅然,还有些许劫后余生的解脱,”我放弃了,他这样的人,是不会为谁停留的。”

那天一番剖白后,乔馨真的一点点痊愈了。

但是祁安安却遇到了点麻烦了。那晚祁安安说的话,可谓相当不客气了。撩妹不成,恼羞成怒的顾深,扔下一句“祁安安,你给我等着”便愤怒地离开了。

这话,祁安安根本没放进心里,她还记得第一次划了顾深车胎被抓了正着后,她隐晦地嘲讽了一番顾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性,没想到顾深竟扯着嘴角,笑得非常开心。

祁安安暗唾这人肯定是中文不好,不懂中文语境的高深内涵时,顾深拦住她的去路,懒洋洋地说:“这位小姐,划了我的车胎,你准备怎么赔?”

划车胎真的是祁安安冲动之下的举动,顾深这句话,让她幡然清醒,顿生出了一点愧疚。可当顾深的眼神,如打量待价而沽的货物似的,轻佻地从她身上扫过时,那点冒出头的内疚,又消失得一干二净。

祁安安四顾一番,寂静的小道旁,没人往来。她重新从口袋里摸出那把折叠水果刀,兀自在手里掂了掂,全然没注意到顾深突变的脸色。

“What do you want to do??”

从开始就用中文同祁安安交流的顾深,盯着祁安安手上的缺了口的刀刃,竟冒出了一句英文。他想着如果眼前人真的对他动手,是不是真的打破不打女人的誓言,对她出手。

在顾深防备的视线下,祁安安将水果刀,扔进了路旁的下水道里。顾深听到了一声水花溅起的细响声,在这比呼吸声还微弱的动静后,祁安安朝眉头顾深扬起一个又天真又狡黠的笑。

“顾少爷,你看作案工具没了,周围也没目击证人,你空口白牙说我割了你的车,我可以告你诽谤哟。”

顾深完全没想到祁安安会名目张胆的耍赖,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本不想和女孩子计较的,但现下不讨个说法,真的难消愤怒。祁安安闪身要走时,顾深伸长手臂想抓住她。

后来,顾深回想了许多遍,都扑捉不到祁安安那利落的身手。

他还未来得及抓住她的肩膀,她便灵敏地一矮身,躲过了他的攻击,旋即,一个擒拿手加过肩摔,便把比他高出不少的顾深,撂倒在地。

右手肘重重磕在地上,剧痛潮水般袭来。他痛呼一声,半天没爬起来,干脆仰躺在铺满深秋枯黄落叶的地上。祁安安见他一副苟延残喘的死鱼样,想了想,还是俯下身,抬起他的手臂察看。确定只是破了皮,没什么大碍后,才小声嘀咕了一句“活该”。

顾深眯着眼,看着她。那一瞬,黄昏大盛,玫瑰色的夕光,携着窸窸窣窣的风声,悄无声息地爬满了祁安安的身后的蔚蓝天幕。

明明那么近的距离,因她逆着光,面目瞬息变得模糊不清,她起身离开时,一缕旖旎的光,擦着她眉骨滑过,最后落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那刻,顾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父亲顾远山带他去靶场练习射击,他戴着隔音耳机,听着子弹破风,然后“砰”的一声,准确的射进靶心。

而现在,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缕光穿透了他的身体,引发阵阵悸动。

{4}

来年春天的时候,乔馨又恋爱了,是个金发碧眼的帅哥。

祁安安看着乔馨陷入爱河的模样,笑看着叹气,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忽然又觉得羡慕,羡慕乔馨超强的自愈能力,没有人会一辈子活在悲伤中。

那时,她和顾深也奇迹般的在一起了。

乔馨知道这事时,反应激烈,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好朋友同自己的前男友在一起了,而是她知道顾深这样的人,喜欢上一个人很容易,但要长情似乎很难。

她害怕,祁安安会重蹈她的覆辙,掉进顾深的坑里。后来,顾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其实乔馨的担心是多余的。

祁安安和顾深的故事,说起来颇具戏剧性。

在这之前,顾深放话,让祁安安“给他等着”后,就果然实践了誓言,像一块橡皮糖似的,黏上了她。那一阵,祁安安到哪里,都能见到他阴魂不散的影子。

甚至一次宾大医学院,邀请了费城儿童医院的院长来开讲座。讲座开始不多久,祁安安就觉得身边人一直在窸窸窣窣地走来走去,她不悦地回头,就见方才坐在身旁的白人女孩,换成了顾深。

用脚趾想,祁安安也知道,以顾深招蜂引蝶的性格,必定是对那那女孩使用了“美男计”。

她蹙眉瞪着他,他做了一个“认真听”的口型后,竟目不斜视地听起课来,如果不是知道他的专业是金融,祁安安还真看不出他的“沉迷”只是假装。

这年的雪,下得没完没了。随着冬日越来越深,盐粒子的细雪,变成了片片轻盈的鹅毛。听完讲座后,祁安安抱着书,走在积雪的砖红路道上。沙沙的脚步声,不止一双,顾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祁安安终于忍不住了,回头警告他:“顾深,你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说着,顾深就打了个喷嚏,“我说了我和你没完呀。”

分明是挑衅的话,尾音却拖得软软绵绵,像是撒娇。雪粒子落了他满头满身,他管也不管,就瞧着祁安安,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祁安安怔了怔,搁下一句“别跟着我了,我看到你就心烦”,就飞快地离开了。顾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晃眼的雪光里,笑容一点点消弭,他没有再跟上去。

随着期末临近,祁安安去图书馆的频率大幅度增加。看书看入神了,时常闭馆时才离开。沿着38街往公寓的方向走,一路冷清,人迹寥寥。

这夜雪终于停了,街角屋顶,兀自留着几许残雪。被街灯映照着,愈显出这座古城的沧桑和寂寥。

静谧的夜,让祁安安想起了一些往事。仿佛还是一个冬天,她握住祁君的一只手,那手心是冰凉的,她用尽全力,都捂不热。

那三个人围上来的时候,祁安安并没有发现。直到一个卷发白人拦住她去路,用美国俚语让她将钱拿出来时,她才从那段回忆里挣脱出来。

祁安安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睨看了三个男人几眼,用英语回道:“好的,我给你们。”下一秒,就是快如闪电的一脚,凶悍地踢在了男人肚子上。

男人惨叫一声,蹲在地上爬不起来,另外两人被惹怒了,亮出雪亮的匕首,朝她逼近。祁安安上次扔了水果刀后,就没再随身带防身器具。她纵然拳脚再厉害,但也不是两个接近一米九,手拿武器壮汉的对手。那一刻,她有种错觉,除非有奇迹,不然自己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很久以后,祁安安想起那一刻身陷囹圄的危机,都隐隐觉得,是她的父亲在庇佑她,不然为什么,顾深就从天而降了呢。

她甚至没想到,在她眼里空有其表的顾深,并不是个绣花枕头。他出手干净利落,拳拳到肉,敛着眉沉着脸揍人时,和那个花花公子判若两人。

{5}

警察很快来将瘫在地上的三人带走,做了笔录出来,夜已经很深了。路灯被浓重雾气稀释成毛绒绒一团,悬在半空,像一朵朵会发光的蒲公英。

“我一直想问你,你是和谁学的擒拿术?”

顾深一直对祁安安充满了好奇,经过这一夜的并肩作战,祁安安对他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立刻抓紧时机,想多了解她一些。

“小时候,我爸爸教我的。”祁安安不想多说,一语带过。想了想,似乎是觉得自己太冷淡了,又礼尚往来地问了顾深几个问题:“你的身手也不错,是专业训练过?”

“我从小练拳击,如果不是要继承我爸爸的事业,我可能去当拳击选手。”

祁安安吃惊:“那为什么上次被我轻而易举地撂倒?”

顾少爷自小被人捧着哄着,还没吃过这样的亏,听祁安安一提,没忍住爆了句粗口,然后愤愤地说道:“谁知道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孩子,会功夫啊,我那是疏忽大意了。”

顾深懊恼的模样,逗得祁安安哆哆嗦嗦的笑。寒风穿街而过,吹在裸露的皮肤上。方才祁安安出了一身冷汗,此刻被风一吹,顿生凉意。忽然一件温热的外套,劈头盖脑地蒙在了她头上。

视线被遮挡,嗅觉听觉便变得异常灵敏,祁安安闻到那件衣服上有松木、薄荷混合的清凉香味。顾深的声音,被风带到了她的耳里。

“我们也算是共患难过了,能一笑泯恩仇了吧。”

他的嗓音,三分肃然,五分轻漫,与往日相似的无什区别,但细听之下,有好像同往日不太相同。

“好。”

她轻轻回。喉咙里像灌满了风,嘶哑得不像自己发出来的,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自从和顾深成为朋友后,祁安安便隐约预感到了一些什么。像是无法掩饰的咳嗽声,那挥之不去,无法隐藏的暧昧气息,再两人每一次相处中,似乎都更浓烈了一些。

春节她回国的时候,顾深每天一通的电话,从没间断过,两人随便说一些无聊话,就可以耗去大半天光阴。

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安然让自己沉溺于这种习惯。直到某一天,这个电话忽然没有在固定的时间打过来,心间千头万绪的思虑,奔涌而过,最后在等待里,独剩下心慌时,祁安安捂着额头,觉得自己完了。

那通电话在半夜打过来,起初两人都没说话,隔山隔海的沉默,仿佛连时光都被拉长。

祁安安摁亮灯,看着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仿佛看到顾深坐在对面。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在看书。”祁安安也不算说谎,毕竟这样,辗转反侧,始终没有睡着。

“那就好。” 顾深轻轻舒了口气。

这时,祁安安蓦地扑捉到了一点不同的动静,像广播声,她皱眉说:“你在哪里?”

“白云机场。”

祁安安没想到,失联一天的顾深,竟然是来广州找她了。失眠一夜后,祁安安顶着两个黑眼圈,去机场附近的酒店接顾深。

彼时,他站在酒店门口,低头看手机。一身黑色大衣,灰色格纹围巾随意地绕着脖子上,长长尾巴垂下来,越发显得他身高腿长。

这场景似乎看过。那时,他站在一片秋色里,好像也是这番模样。只不过现在,时光已过半年,而他等的人,也换成了自己。

祁安安忽然觉得恍然,站在街对面,不敢再靠近一步,只怕是梦没醒来。顾深看到了她,俊朗的脸上旋即绽出一个无法掩饰的笑,他叫了说一声她的名字,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拥入了怀里。他的下颚埋在她肩窝,潮湿的热气拂过她的耳朵:“安安,我好想你啊。”

{6}

在一起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特别之处,是要看和谁在一起。

过往顾深也算是身经百战的情场老手。可和祁安安谈恋爱后,却笨拙得像个甫入情场的新手,在祁安安面前时常会觉得无措。

两人稳定交往的第四个月,祁安安终于同意去见顾深的朋友。顾深的朋友,大多都和他一样是华人。会面地点是顾深出资酒吧的顶层,一间种满姹紫嫣红花朵的玻璃房里。

费城六月天的阳光,透过玻璃房照进来。顾深垂下目光,在暗香浮动里,望着祁安安,眸光亮得灼人。他牵着祁安安的手说:“这是祁安安,我的女朋友。”

顾深的狐朋狗友们,都惊得嘴都合不拢。一是,他过往恋爱无不短暂,从没如此郑重地带到他们面前过,并且一脸缱绻深情的模样。二是,祁安安真的半点没有顾深喜欢的特质。

过去顾深交往的人,都是浓丽的长相。而祁安安,素淡得像清汤寡水的一碗素面,眉眼长得精致,却不若顾深从前那些女伴勾人。

如果非要比喻,如若那些前任是湖,波光潋滟,一颦一笑间,糅杂着惹人迷醉的水光。那祁安安就是奔向远方的长河,带着些许寂静冷然,还有不依附的独立和自由。

顾深这伙朋友一向玩得野,酒过三巡,有人喝多了,就开始口无遮拦。他打着酒嗝,敬祁安安时说:“小嫂子,阿深以前谈恋爱从来没有超过两个月的,你可真厉害啊都四个月了,我先干了,预祝你们恋情超过半年。”

听到这话,顾深面上须臾像开了染坊,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眸光落在祁安安波澜不惊的脸上,旋即绝望的闭上眼,恨不得痛扁一顿始作俑者。

另一个朋友,看出了点端倪,上来打圆场:“小嫂子,你别生气,那些都是酒话,当不得真。”

祁安安微笑得很标准:“我不生气,谁没点往事。”

顾深无力地捂脸,默默在心里加了个“才怪”。

回程的路上,祁安安坐在副驾驶,一语不发。虽然将顾深过去混乱的情史归结为往事,但祁安安并没有想象中豁达,喜欢一个人,介怀是难免的。

“安安,我错了。”顾深的手攀过来,紧紧握住祁安安的,她的指尖有点凉,像是一截暖不化的冰。

“你哪里错了?”

“在遇见你之前,我不该谈恋爱的。”

这话由一个23岁的男人说出口,便显得孩子气。

祁安安心情好了一些,轻轻笑了:“说什么傻话啊,谁也不能预知未来。”

顾深心底的不安和忐忑,并没有为此好转。他停顿了片刻,将车靠边停下,目光脉脉地望着祁安安,“安安,虽然我从前荒唐,但是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爱你这么爱过其他人,我想和你在永远在一起,说句矫情的话,除了这辈子,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我都还想和你在一起。”

其实,祁安安想过很多种同顾深分开的可能,可能是乔馨说的,他并不长情,很快爱上其他人,可能是两人观念不和,渐行渐远。

千千万万能想到的理由,但祁安安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种方式。

两人交往的第十个月,顾深同祁安安求婚,她同意了,他欣喜若狂,抱着她,眼泪差点落下来。

祁安安的父母,来了费城,同顾家父母见面,商量婚礼细节。

后来很多时候,祁安安都在想。如果一开始就同顾深保持距离多好,即便是按捺不住,相爱了,也不要答应他的求婚也是好的。

早点回头就好了,早点放手就好了,早点不爱就好了,至少,她和顾深,不会走到穷途末路。

{7}

顾深只知道,两家父母的见面,闹得并不愉快。

祁母流着泪,离开时,整个人精神状态都不太正常。他本想送她回去,却被顾远山叫了回去,他抽着烟,问起了祁安安的家庭状况。

顾深很惊异,他一直记得他父亲没有门户之见,说只要是他喜欢的人,他就绝不干涉。此刻,竟然在见了祁安安父母后,竟然这么反常。

早在独自跑去广州时,顾深就见过祁家父母 ,那时他察觉到了,祁安安的父亲,半点不像会脚祁安安擒拿格斗术的人。他更像是一个商人。他说出心中所想,祁安安犹豫了一会儿,将往事全盘托出。

祁安安现在的父亲,只是她的继父,她的亲生父亲是个缉毒警察,在她七岁那年就因公殉职后,同毒贩恶战后,被一枪打中额心,牺牲在了边境线交界的原始森林里。后来几年,为了避免被毒贩报复,她跟着妈妈四处躲藏,再后来她妈妈遇到了现在的继父,生活才安定下来。

顾深说完这些,发现顾远山晃了晃,半晌才说:“她亲生父亲叫什么名字?”

“祁君,君是正人君子的君。”

当初祁安安就是这么同顾深介绍自己父亲的名字的,她的声音,带着骄傲,带着伤心,还带着痛苦。

听到这个名字,顾远山死死咬着过滤头,半晌才说:“你们不可能在一起。”

祁安安和顾深分了手。

她离开了费城,走的时候,谁也没有告诉。乔馨只在一天醒来后,发现祁安安桌上,留了一张纸条给她。

她拿着那张纸条,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窗前。费城又下雪了,碎米似的雪粒,铺天盖地地落,汹涌的势头,仿佛要将这座古城深深埋葬。

后来,乔馨完成学业回国,她的白人男朋友,也跟着来了中国。关于祁安安,关于顾深,关于他们的爱与恨,合与分,都成了一段遥远的往事。

又隔了三年,乔馨和那个白人男朋友因为种种原因还是分手了,接下来是一场又一场的相亲,她觉得生活如一潭死水,了无生趣。

那时,她突然想起了祁安安留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的是:还是没和顾深走到最后,但是我并不后悔。浩荡如人生,也有结束那一天,更何况是在万丈红尘里,微渺的爱情。乔馨姐,再见了。愿你最后能为自己而活得坦荡无畏。

坦荡无畏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最难。人生在世,总有心怀戚戚的时刻,也有懦弱胆小的瞬间。祁安安最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留下这句话的 。乔馨忽然很想知道。

祁安安从前的手机早已停用,乔馨发了邮件给她。三天后,她收到了回信。

乔馨去了广州,是祁妈妈来接的她。

这日春光潋滟,她在墓园深处见到了祁安安的墓碑。她依然是二十出头的模样,笑时,眉目间竖着几条深深的褶皱。像是在克制隐忍,即便快乐,也有所保留。

祁妈妈老了许多,看着逝去的女儿的照片。满面痛苦,枯井一样的双眼,却流不出半滴泪。她说:“我一直觉得这些都是梦境,不然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机缘巧合的事。”

在祁妈妈的讲诉下,乔馨知道了关于祁安安和顾深的后半段故事。

那年,远隔重洋的两家人,聚在一起讨论婚礼细节那天,祁妈妈发现了自己未来的亲家,竟然是十几年前杀害自己丈夫,逃到国外的毒贩。

那之后,祁安安选择了和顾深分手了。

半年后,祁君祭日,顾深回国拜祭,和祁安安再次见面。回程路上,两人同坐一车,发生了车祸。

那该是半年来,他们刻意疏远后,最近的一刻。

祁安安当场死亡,顾深昏迷不醒,被顾远山接回了费城。

{8}

乔馨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结束了,她想知道,那条回程的路途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马不停蹄地飞去了费城。

在顾家管家的口中,乔鑫了解到顾深早已跟他的父亲闹翻,而原因竟是因为这一场太过巧合的车祸。

顾深本来是应该按着他父亲顾远山的安排,坐着顾家的车回到国外的,可他却鬼使神差的坐上了祁安安的车。外人不知道原因,顾深却是有意为之,他本以为他父亲会顾忌着他不敢下手,可是临近死亡的那一刻,他才知道父亲心中最重要的只是自己。

循着管家给的地址,乔鑫找到了顾深的住所,隐藏在纵阖交错的居民房之间。

坐在床上的男人抬起头,看向她,那张在印象中带着痞气的脸,被岁月洗练成了沉郁的模样,他看着乔馨,微微露出点笑模样,然后说:“ 是乔馨啊!

乔馨愣住了,半晌才不确定地确认问道:“你的腿?”

“嗯,一次意外。”顾深点头,看了看,“比起安安,我要幸运多了!”

乔馨本以为他不会再想提起这段往事,却不想他说得如此轻松。

她哑口无言,而顾深将头转向窗外,彼时黄昏正浓,玫瑰色烟霞铺满半壁天。顾深看着看着,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细长的丹凤眼畔生出条条细纹,像是展开的凤羽,反衬得那双眼更多了些许风流的味道。

“很多年前,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里,遇到安安的,那时的她呐……”顾深叹息着,没再说下去,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温柔。

那一刻,乔馨觉得再说下去也没意义了。顾深这样忘却了往事,似乎……也挺好的。

乔馨离开顾深的住所时,顾深因为伤病无法送她到门口。

乔馨走到巷口,才想起来顾深没有轮椅也没有佣人是怎么照顾自己的起居生活的。一回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转过巷角。

她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走近,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乔馨像是对自己喃喃一般。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不辞而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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