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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算不算广义的诗

 飓风居主人 2018-03-05

大约从宋代开始,便有了“诗词歌赋”之称;元代产生“曲”以后,又有人省掉略显重复的“歌”字而改称“诗词曲赋”。总之,都是为了囊括咱中国古代韵语文学——即广义的古代诗歌——之所有体裁。然而奇怪的是,当今的诗学界及编选历代诗歌的选家,偏偏不约而同地独将赋体排除在中国诗歌大家族的门墙之外。有的论者可能是下意识地就这么做了,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有的倒是说了点理由,但在我看来,其理由之荒谬,之不合逻辑不合常理,往往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

更有甚者,当今的某些文学名家或古典文学大家,竟然分不清何为赋、何为骈文,往往将二者混为一谈。多年前,我曾先后与几位自视古文功底深厚的中文教授或语文高级教师辩论过——赋,是否必须用韵。他们都坚持认为:赋是可以不用韵的,有的还举出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为例。我听了,只能哑然失笑。是的,赋之用韵,可以宽泛,可以平仄韵交替转换,甚至可以韵散结合,或以无韵之散句收煞,但有韵之句毕竟占主体,否则便不成其为赋。以为苏轼的前后赤壁赋无韵,则是由于分不清古韵今韵之别,以及不知赋体可以自由转换用韵之故也。

我的朋友魏明伦,在上世纪90年代,曾为全国各地名胜写了大量的所谓“赋”,因其构思新颖,文采飞扬,确曾名动一时。后来他要将这些作品结集出版,恳请我作评注。我推辞不过,勉强应承。但我提了一个条件,必须优点缺点秉笔直书。我在评议中直言,其最大的缺点就是“辨体”不严,误将其不合规范的骈文当成了赋。后来他接受我的意见,拟将原定书名《魏明伦碑赋选》,改成《魏明伦变体骈文选》。我说这就对了,你要变体,要创新,谁也不敢说什么。后来这书不知何故流产了,我分别撰写的若干评注和长序,基本上付之东流。

2008年,我应邀为实力派女作家西岭雪的“续红”力作《黛玉之死》作评点。见其书中描写大观园重起诗社,公推黛玉“建立桃花社”。湘云笑问黛玉:“我们这几社,也有七律,也有联句,也有填词,也有限韵的,也有不限韵的,凡古往今来所有式样,俱已想绝了。你又有什么新鲜题目?除非模仿楚辞汉赋,又或者干脆歌行古风……”我便趁机在“楚辞汉赋”一语之后,借题发挥地作长批云: 

将赋体亦列入诗社可咏之列,足见作者之见识高于常人。古人云:“赋者,古诗之流也。”又云:“不歌而诵谓之赋。”可见赋乃先秦古诗的一种流变,只不过因其注重“铺叙”且篇幅较长,不适合歌唱而更宜于朗诵。故历来每称“诗词歌赋”或曰“诗词曲赋”,均将赋视为中国韵语文学之一种,这本来不足为奇。奇的是,当今治中国诗史者,独不涉赋体;编中国历代诗选者,古诗近体、楚辞及后来的词曲、新诗、散文诗皆收,亦独不收赋体,真乃咄咄怪事!反之,编选历代散文作品者,亦往往不涉赋体。如此一来,中国韵语文学之一大支,竟成了吾乡俗语所云之“搬家落了的狗儿——两边都没得挨碰”。更有甚者,历来“辞赋”并称,且“诗词曲赋”四大支并未明提“辞”字,乃由“赋”作代表。而专攻楚辞之大家屈原、宋玉,尚可称“诗人”甚至“伟大诗人”;偏偏专攻汉魏六朝赋之诸大家如司马相如、杨雄、左思等,如今却罕有称“诗人”者,其作品也未见列入诗歌之大类。想当初,“千金难买相如赋”,左思《三都赋》更是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可到了今天,却被无端逐出诗歌家族之门墙。中国文学之不平事,一至于斯耶?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除了古人声称赋为“古诗之流”或曰“古诗亚流”的说法而外,古人也曾正确地指出,汉魏六朝赋甚至包括屈原、宋玉之赋(后统称“楚辞”)均更直接地源于荀子以《赋》名篇的一组文字。因此,当今的某些史学家和文史家们,大约有意无意地就更倾向于认为赋是“先秦散文之流”了。但这思路显然是有问题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荀子的绝大多数文字固然属于“先秦诸子散文”,唯独以“赋”命名的那几篇,实源于“先秦古诗”。这从他以《赋》名篇的本身即可看出。“赋”,乃毛诗“六义”——风、雅、颂、赋、比、兴——之一。前三者是古诗之体裁,后三者是古诗之手法。“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咏志也。”后来风行一时的汉魏六朝制赋,便是集中秉承了古诗“铺采摛文,体物咏志”手法的一种诗歌变体。可见,即便是荀子最早的赋,亦非“先秦散文之流”,而是地地道道的“古诗之流”。

打住打住。近日已把所有的书籍捆装待运,手边没有资料可查,全凭脑子记忆,可别说走火了。竟连以上所引曾点评于西岭雪续书之中的长批,也是从当初电脑里留存的初稿拷贝下来的,与后来在清样中几经修改的正式定稿可能不尽一致。不过里面的基本观点倒并无差异。

这阵也是奇忙,不敢多写了,还是借此晒一晒我几年前发表的旧作《曹雪芹赋》吧。

2011年1月6日凌晨于北京


曹雪芹赋 并序

 

       砚斋为《红楼梦》遗稿作朱批云:“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证之敦诚《挽曹雪芹》诗:“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①知雪芹或逝于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享年约四十。余步周汝昌先生后尘,复考出雪芹于乾隆元年交芒种节之农历四月二十六日适满十三周岁,与脂、敦所记卒年及享年合,则知其诞辰当为一七二三年五月三十日。今曹公二百八十周年华诞暨二百四十周年忌辰在即,而旧约难践,感慨丛生,遂效曹植赋洛神之体以祝之。

 

    诗云:“半部《红楼梦》,光芒照古今;末流成显学,华夏独斯人。”斯何人哉?吾国小说大师曹霑字芹圃号雪芹又号芹溪、梦阮者也,余亦亲睹其风采也。或谓:“尔生也晚,焉能识荆?”盖缘西山屐痕之重践,曹公华诞之将临——意动而神摇兮,恍若邯郸之客;魂驰而魄荡兮,似坠巫山之云。飘飘乎至青埂峰,但见萧然太瘦生③!

    其人蓬头而不垢面,破衫难掩骄矜,额广而不色黑,身长愈发超群。貌清癯兮,犹似临风之玉树;眼迷离兮,亦如梦蝶之庄生。或仰天而长啸,或拈须而沉吟。纵酒放歌兮,声更琅琅④;挥毫作画兮,骨益铮铮⑤。

    余长揖而告之曰:“恕后生之鲁莽,扰先辈之沉酣!因久存之疑窦,冀面呈以直言。想君之黄叶村陋室⑥,茅椽蓬窗,瓦灶绳床;任风晨月夕而披阅廿载⑦,虽呕心沥血而巨著流芳。惜全书之未完兮,君已早逝;感重重之雾瘴兮,盼启微茫——《红楼梦》其书也,果真乃亲历之事,抑或为虚拟之境?贾宝玉斯人也,果真乃君之化身,抑或为心之造影?八十回之后也,果真乃高鹗之所续,抑或为遗稿之重订?”

芹闻之,始而微笑,继而开怀,嘴角含一丝狡黠,眼波无半点尘埃,朗声答曰:“感君至诚,亲临垂问。后者当据实以告,前者仍留君自省。佚稿唯二十八回⑧,何来彼四十饾饤?畸笏老业已批明,后世人缘何不信?至若书中之所叙,亲历欤?虚拟欤?化身耶?造影耶?可意会不可言传,有答案难有实证。君不见莎翁之谜兮,四百年而犹未解?⑨泥版之书兮,数千载而难辨清?⑩《水浒传》谁前谁后?《金瓶梅》孰假孰真?诗三百可有讽喻?屈大夫何以自沉?此皆文学永恒之魅力,亦乃学术无尽之芳馨;能解,固有功于开拓;有惑,亦进取之要津。嗟夫!是知亦喜不知亦喜,然则何时而尽知耶?——”

余插言曰:“岂非贵在不断求索,妙在知与不知之间乎!”

芹颔首而退曰:“诚哉斯言,蒙可去也!”

忽懵然而寐寤兮,犹揽袂而欲语;觉音容之宛在兮,仍悬思之不已。少顷,乃望空遥拜:大哉雪芹,高山仰止!

              20025月初稿

                 20032月再改于蜀南释梦斋

注释:

见敦诚《四松堂诗抄》。转引自吴恩裕《曹雪芹丛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见拙文《曹雪芹诞辰已水落石出》(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草根红学杂俎》)。

③萧然太瘦生,敦诚《挽曹雪芹》诗初稿有“四十萧然太瘦生”之句(见《鹪鹩庵杂诗》)。太瘦生,语出李白《戏赠杜甫》诗:“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④敦诚《佩刀质酒歌》有句云:“未若一斗复一斗,令此肺肝生角芒。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见《懋斋诗抄》手稿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下同)描写了曹雪芹酒渴诗狂的精神风貌。

⑤敦诚之兄敦敏《题芹圃画石》诗云:“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

⑥敦诚《寄怀曹雪芹》诗云:“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⑦披阅廿载,《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一回有云:“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则知此书于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已披阅十载有余。尔后又有丙子、己卯、庚辰等数次重订,至壬午除夕(1763)雪芹去世,岂非二十载乎。

⑧周汝昌先生曾著文推考曹雪芹之《红楼梦》原著当为百零八回。拙文《〈红楼梦〉八十回后原作是怎样迷失的》(原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五辑,1980年版),亦考出其迷失之佚稿确为二十八回。

⑨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因生前未留下有关其生平的任何文字材料,致使后世对其个人经历的了解谜团甚多,迄无定论。

⑩十九世纪以来大量出土于西亚两河流域各国的泥版文书,上面刻着距今四五千年前的阿卡得人、巴比伦人、亚述人、波斯人等古代西亚民族创造使用的楔形文字,至今难以识读。

 

 (原载《自贡日报》20021212副刊、

《紫薇诗简》2002年第4期、

《当代自贡》月刊2003年第2期,

后收入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草根红学杂俎》)

赋算不算广义的诗——吟事乱弹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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