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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家丽，画家，职业艺术家
身份，这是个一“出生”就带着政治使命的的词。 将“身份”演变成一件艺术作品，就更具有耐人寻味的意义。
身份，在法学、社会学等诸多学科都有着复杂而丰富的知识解读。就通常人们的理解来说，我以为主要是四大类，主仆、地位、职业、出生。历史中曾经的奴隶主与奴隶、王朝贵族与平民百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等身份分野，在当代视觉的框架中，可以说是不再有那么的清晰可变。比较好辨认的是一些特殊职业身份的区别，比如军人、警察等。
曾经有一句响亮的口号在高音喇叭里不断地喊叫，叫做“历史的车轮不会倒退！”在视觉形式上，我们看到了在“人人平等”、“公平正义”的现代主义思潮中，身份的等级不断在消解，越来越平面化。过去的“仆人”、“丫鬟”由“家政”所替代；过去的“太监”由“公务员”或“秘书”所替代；过去用“补子”来区分文武品级的官服，被中山装、西装所替代；等等这些身份形式的转换，一直以消解等级差别，消解贵贱尊卑的新时代而炫耀。历史的车轮确实不会倒退，只是从木头轮子换成胶皮轮子，再将胶皮轮子换成钢铁轮子，从人力变成机械动力，再变成电动力，什么水动力、风动力、热动力……不断地翻新花样，就是为了“改变”，为了“速度”。人类在追求进步的过程中，同时在不断消解“身份”的差异。这种人类理想从来就没有中断。但是，“速度”不等同于“改变”，尤其不能等同于身份本质的改变。身份，在多种势力圈中作为政治的附庸，本质上没有改变。 奉家丽《时刻准备着》11#（布面油画400×250cm）2007 01 成长的身份
有一种摸不着看不见的身份存在，是与每个在红旗下成长的青少年有关的“身份”，这就是奉家丽的作品所揭示的《身份》。
奉家丽，是一位艺术家，更是一位母亲。她非常用心地把女儿出生以来的各种证件保存下来，在女儿18岁生日的时刻，作为献给女儿步入成人的纪念礼物呈现出来。这是多么令人感动而具有伟大意义的行为啊！正如曾荣获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的雁西兄弟写到：“母亲献给女儿的成人礼，是艺术，是生命，是情感，是永恒，也是无怨无悔，心甘情愿的爱。”但是，这爱是掺拌着苦涩与焦急的。这爱，在对女儿的未来充满期待的目光中，同时折射着对以往情景的反观。大家还记得奉家丽以摄影图片的方式展示的作品《妊娠》，那大概就是她身怀女儿时的摄影吧。那是她在艺术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期，与崔岫闻、陈庆庆、袁耀敏、李红等一批闺蜜好友共同构成了中国当代女性主义艺术的中坚。她怀孕了。是做母亲，还是做艺术家？成为摆在面前的最痛苦的抉择。作为一位酷爱艺术，视艺术为生命的职业艺术家，一旦将艺术活动停止下来，是要疯掉的！作为一位女性，能有机会生儿育女做母亲，那是天性之爱，如果让她割舍放弃，可能是最残酷的判定！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最终，天性的母爱战胜了一切，奉家丽选择了做母亲。
其实，这既是生命之爱的动力显现，也是一次身份蜕变的痛苦抉择。
奉家丽《上下左右》（布面油画250×200cm×4幅）2007 可喜的是奉家丽并没有因为做了母亲而放弃艺术的梦想。她的艺术视角从之前关注女性的性别属性，逐渐转移到关注女性成长与生存环境的政治与文化身份思考。由于她有了一个新的女性生命——女儿灿灿（王歌诗），在对女儿的关注中也看到了自己的成长缩影。比如她的组画《上、下、左、右》、《时刻准备着》、《从这里出发》等等，还有《放飞的鸟》、《飘动的乌丝》等一系列围绕着女儿成长的情景演变，从而展开了一大批显现着身份特征与心里特征的作品。在目睹女儿的成长过程中，从出生，到接种疫苗，到幼儿园，到上小学佩戴红领巾，再到出国读书，整整十八年的纪录，十八个历史的细节。每个细节都让我们回味和思考。我们不妨摘录一点其中的细节做一下简单的考量。 奉家丽《身份》系列 在《身份》作品中，有一则幼儿园老师写给家长的留言这样写道： “家长： 您好！ “歌诗本周在幼儿园情况良好情绪稳定比起上一星期活泼了很多能积极主动的与小朋友一起玩了，歌诗没有外衣，麻烦给她准备。 “周五上午，我们带孩子们游玩了清华园，歌诗特别高兴，与我们一起在草地上嬉戏，我问她：‘歌诗你高兴吗？’她特别快乐地告诉我：‘高兴。’希望歌诗每一天能快乐地渡过每一天。”
我将这则留言不加任何改动地原原本本抄录这里，大家可以清晰地看到孩子们是在怎样的语言环境中成长。这短短百余字的留言，虽然说明了孩子在幼儿园一些情况，但标点符号问题，语言逻辑问题，没有落款，有头没尾，在行文上的不规范不严谨，透露出幼儿园的执教水准。而且，对孩子的期待与广场舞大妈一个级别。
可是，我们要知道，作为知识分子家庭对孩子的培养一定是用心的。女儿王歌诗进入的幼儿园也一定不是随便一家街道托儿所。
而下面这则家长的留言所传递的信息就大不相同了，提出了存在的问题，又提供了解决方案： “老师：您好！ 歌诗自开学后，由于环境和气候一直不太适应，总是生病流鼻血、感冒等。建议适当调整室内温度，如室内加湿等。 歌诗的英语学习需要跟进，关键是培养孩子的语言意识、兴趣。回家时，我们也辅导她观看英语音像。希望老师多多费心。 家长 王敏”
很显然，这是两个不同级别的对话。虽然，他们有教书育人的相同身份，但却是两个不同量级的教师身份——大学教授与低幼儿教师的两级。难道幼儿教师就应该是哄孩子耍玩的大妈吗？
女儿歌诗，毕竟是有高知家庭的依托和遗传基因，健康而优秀的成长显现在她点点滴滴的言行中。下面这篇王歌诗在小学初年级时的作文节选，也许能让我们窥一斑而知全豹。
“泪 在逐渐被阳光暖化的冰冷的空气中，回眸一望，丁香树。 紫色的花瓣沾着露水，芯深陷在半开的花蕾中，此刻的花显得羞涩，内敛。平日里，她总是大张着瞳孔，像半开的眼，睡意未散；像微张的唇，欲言又止。觉得她像清晨的美人，妩媚娇羞，眼里含泪，清晨的泪。 树上一双双美丽的，盛着泪的紫色眸，半开着，注视着你。香气掩饰着笑意。 透明的瓣，茸茸的芯，被美人的泪水沾湿。 树底。 郁金香睡着，睡着也那么忧郁。花苞是被忧郁美丽的曲线包裹的色彩，清晨里，带着一层晶莹的雾，美极了。 像是泪水一样，散发着忧郁的美感。”
这是王歌诗一篇描写春天的作文。她没有像许多孩子那样描写燕子飞来，柳树发芽之类的俗套，而是从初春丁香花蕊中的露珠写起。这既是写景，更是写心的一篇散文诗。是幼年歌诗的自我素描。她为什么会将花瓣上的露水看成是“泪”？为什么她想到“大张着瞳孔”？又为什么写出“微张的唇，欲言又止”？为什么在她小小的童心里喜欢“忧郁的美感”？等等这些都暗藏着一个儿童身份的小学生的复杂心境。一方面，对与从小就具有这种对事物的细腻观察，形象的描述，拟人的情感宣泄的王歌诗来讲，无疑是奠定了思考与表述的良好基础（以至后来的突出表现就不在话下了）；另方面，我们必须追究那颗忧郁的心灵伤感的思绪来自何方？
奉家丽《星·比黑更蓝》（布面油画1000×260cm）2008 奉家丽的《身份》作品中，从出生证到校服，从红领巾到身份证、出境护照，每个细节都是在现代人习以为常的规范中，建构着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身份契约。这种身份的规范和无选择性，决定了教育环境的大一统形态。意识的单方面笼罩，毁灭了生命个性的创造力张扬。生命的自由绽放只有在私密的浴缸里浸泡时，才显现出些许真实自我的容颜（参见奉家丽作品《胭脂》系列）。显然，既聪明又敏感的王歌诗，成长在当下这样的学校教育与社会环境中，怎么可能像个木偶一样没有情感波动呢？疑惑，伤感，甚至寡言等情绪，自然会袭击她幼小纯净的心灵。
每个生命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身份》的主角王歌诗的出生同样是无法选择的。从她获得准生证那时起，就已经进入一个不容思量的人生轨道，开始了漫长的旅行。由于你的优秀，被批准戴上了红领巾，由于你的能力，被委任少年大队委。18岁，如果这条身份轨迹继续，那就是入团到入党再到公务员啊！这种身份的轨迹是这个土地上最正统最有饭吃的选择。18岁，成人了，进入成人后的旅行轨迹还是留给自己吧！你忧郁、寡欢的状态不能再继续！于是，作为母亲的奉家丽好像早有这种期待，同时也有一种担忧。作品《星·比黑更蓝》完成在汶川地震之后，画面上坍塌的建筑废墟中，一位少女孤独无助的席地而坐，在无奈的神情中投射出期待的目光。这位点题的核心就是她女儿的整身像。很显然，作为母亲面对灾难，首先想到的是未成年的女儿啊。作品《放飞的鸟》，更是暗含了这种复杂心情的真切表白。在构图上压得很低的建筑物背景，是京都标志性的“鸟巢”。依然带着红领巾的少年主人公王歌诗在放飞那只红色的“鸟”，就像在放飞自己一样。而只有在这时，女儿才第一次绽放出轻松的微笑。画面上所有的图像都具有那么明晰的象征意义而无需言表。
奉家丽《放飞的鸟》（布面油彩250×200cm）2007 王歌诗还是幸运的，她能在一个既有母爱又有自由与包容的家庭里成长，能得到名校博导的父爱的呵护与瞩目，这才飞翔到了大洋的彼岸。临行前，父母在北京上苑艺术村“黑空间”为她举办了“灵性为师·王歌诗水墨艺术展”。上苑艺术村是王歌诗从小就经常玩耍生活的地方。在这里举办她人生转折期的画展，无疑是对往日的小结与告别。这也是作为家庭教育一种方式而特别安排的一次重要的仪式。这个“仪式”中，有歌诗以《玫瑰之诗》系列、《百合》系列作品所体现出的哲理性思考；更有她在《玛利亚》系列作品中以象征的表现方式体现出对“爱”的解读；还有在她的《还珠格格》系列中体现出的纯情优雅；以及她的书法作品所展示出的理智与严谨，等等这些都在言说一个主题——王歌诗长大了，超常的成熟了。在父母欣慰的目光中折射出一致的期许——可以放飞了！
这次的远航不是仅仅做一次高尔基式的海燕，而是身份的再次蜕变！ 奉家丽《晓霞妆》系列 02 女性身份
奉家丽之前有一系列在牛仔服上的作品，起名叫《晓霞妆》。这个名词的出炉就是对女性卑微身份的一个历史见证。南唐人张泌《妆楼记.晓霞妆》记载，一天晚上，魏文帝在灯下吟咏，以水晶屏风遮挡。宫女薛夜来初入魏宫，慌忙间撞上了水晶屏风，碰得头破血流，被文帝所欣赏，戏称伤处“如晓霞将散”。于是让宫人用胭脂仿画，名曰“晓霞妆”。女人的遭遇，变成了帝王权贵们的欣赏玩物，这是多么残酷的身份歧视！奉家丽的《晓霞妆》系列作品，就借用这个典故的典型含义，来解读当下女性身份的现实处境。她将女性形象及裸体，甚至是将自己的画像，通过绘画、缝制等方式表现在牛仔裤、牛仔裙、牛仔上衣上，特别是将形象绘制在臀部或腹部。展示的方式是穿在模特的身上自由行走。每次的展示，都能获得在场观众们的欢声笑语。这就像那位宫女撞破了头，却引来文王的欢心一样，她将女性自身拆碎，暴露在隐蔽身体的服装之外，带来了参与者的肆意开心。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用传统的西方女性主义观念来对待奉家丽的艺术意图。
奉家丽《闺秘系列》（1-6） 在汉字解读中，女性与奴性有着密切的关系，便是女又为奴。这既可以认为，“女”加“又”即“奴”；也可以解读为“女”即“奴”。这就是汉文化对女性的身份界定。而西方文化的《圣经》中，象征女性符号的夏娃，却是从象征男性符号的亚当筋骨中派生出来的，可见其主从关系本身就不平等。众所周知，在人类进入男权社会以来，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中，女性是作为附庸品或战利品或交易品存活着。远古时，族群与族群之间的厮杀，失败方的男人被杀，女人留下做佣；为权贵陪葬的是女人；为政治或经济利益充当交易品的是女人……虽然，历史留下了不少巾帼英雄，到现当代也有不少女中豪杰，在社会的整体上“性别平等”、“性剥削”、“性歧视”等，在曾经的女权主义运动中的核心问题基本不再存在。但就女性阶层来说，奴性地位到底在近现代史的演绎中在本质上改变了什么？是值得深究的。就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时代，女性的社会角色，从形式上占有了平等的地位，但作为女性主义的觉醒与思潮，在中国并没有真正的兴起。也就意味着女性的附属与依托某种隐形的男权现实没有改变。尤其在商业化的现实中，甚至一部分女性自觉选择附属需求，成为某种时尚特征，并以此获得精神快感和物质满足。这种现象到底是一种社会关系属性，还是一种性别差异的自然属性？不管这一话题的结论是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在当下公众群体中并没有女权意识的自觉诉求，或者说这种诉求已经不再是女性角色的问题核心。那么我们要追问的是：当下女性主义艺术的内核，是不是与发生在上个世纪西方的女性主义运动有了不小的差异？
奉家丽《琥珀系列》 90年代以来，有如奉家丽这样的几位代表女性主义旗帜的艺术家，几次掀起女性主义的艺术活动。如果说，在公众群体中没有女权意识的自觉诉求的话，那么当代中国的女性主义艺术的核心一定是自我愉悦，自我放纵，自我表现。她们没有假想敌，她们的对手是自我。她们在战胜自我中欣赏自我，在战胜自我中建立自信与社会角色的自我认同。因此可以认定，《晓霞妆》系列作品的真正意义是翻译了现代版的“薛夜来”新处境！
奉家丽《竹枝词》21#（竹编布面油画，直径100cm）2015 纵览奉家丽的艺术途径，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女性自身。上个世纪90年代，她和袁耀敏、李虹、崔岫闻等四人组成的“塞壬艺术工作室”，是以女权主义为旗帜。她们使用“塞壬”命名，也是借用了古老的希腊神话传说中，塞壬海妖使用歌声诱惑战利品的寓意。她们有一种在社会各种场域中不服输的当代女性精神——中国式的花木兰精神。但是，也许她们自觉不在需要给自己贴上什么主义的标签了，渐渐淡出了那个高举的旗帜。组织形式消解了，各自回到了各自的方位开始了各自独立的艺术旅途。奉家丽的艺术作品也越来越客观的再现女性在日常的、生活的、社会的各种场域的身份认定，以及个人体验的真实感悟。她的作品《手工上彩时代》系列、《竹枝词》系列、《晓霞妆》系列、《飞真走现》系列、《闺秘》系列，以及综合材料作品《琥珀》系列等等，可以构成具有一定社会史意义的女性身份与女性现实生活的时代印证。
历史的车轮没有停止。女性主义思潮半遮半掩，忽隐忽现。女性身份的社会意义依然是政治叙事中不争的符号标签。
2018年3月2日星期五（元宵节）于北上居
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 编辑：河上花
李向明，(1952—)河北涉县人。职业艺术家。2000年移居北京上苑并建立工作室，现任上苑艺术家联盟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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