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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染之子忆父:与齐白石惺惺相惜

 ljf2623 2018-03-06

原标题:文化 家园

1950年,在大雅宝胡同甲2号庆祝白石老人90岁寿诞时合影,前排从左至右为:齐白石、李苦禅、李可染(抱女儿李珠)、邹佩珠(李可染夫人),滑田友;后排从左二起至右依次为:解驭珍之母(王朝闻岳母)、李慧文(李苦禅夫人)及女儿李琳、齐良迟(齐白石四子)、范志超、廖静文、徐悲鸿、齐良巳(齐白石五子)、王朝闻、滑田友之弟、李瑞年、叶浅予

外面许多传言说的老人特别吝啬,其实完全不然,老人先后送给我父亲几十幅他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1948年我随父母搬进大雅宝胡同甲2号,我们住的是后院南屋,面积不大,但被分隔成了四小间。最东边是一个有水池子的门道;紧挨着的是父亲只有10平米左右的画室;再相连的是个小小的客厅;最西边是卧室,也是10来平米,我们一家人都住在这里。卧室东墙正中挂着一幅白石老人送给父母的《秋荷鸳鸯》;客厅的东墙挂的是林风眠先生加入了大量花青的泼墨,这幅作品给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侧面是白石老人的《樱桃图》,盘子是墨绿色的,樱桃则是深紫红的,我至今记忆犹新,每次想起我都会惊叹东方水墨的神韵;还有一幅关良的戏剧人物,画的好像是“野猪林”。客厅进门右手边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头“冰箱”,这上面常常挂着父亲喜欢的西方艺术大师的复制品,记得有伦勃朗的《戴金盔的人》、戈雅的《穿黑衣的贵妇》、梵·高的《向日葵》、惠斯勒的《坐着的老妇人肖像》等,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父亲对文化的开放态度和审美爱好。

齐爷爷与父亲间的惺惺相惜

父亲选择来北京,是因为与悲鸿先生的缘,同时也是想拜白石老人和黄宾虹先生为师。因为父亲清楚地知道,两位老人是中国传统文化优秀的继承者与开拓者。父亲到北京后,很快经徐悲鸿先生介绍,带着自己的作品,怀着崇敬的心情去拜见齐白石先生。父亲后来讲,他紧张地说了自己的来意,白石老人依旧坐在椅子上没有什么表情,于是父亲一张张打开自己的作品,当看到第三四张时,白石老人忽然站起身来问:“你出过画册吗?”父亲说:“没有。”老人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转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张纸,说:“要用这个出,这种纸可以传世。”从此,白石老人与父亲结下了超越父子的情感与信任。

在后来的10年中,父亲为白石老人抻纸、研墨,每月为老人领取工资,帮助老人处理琐事、接待来宾……白石老人对父亲更是关爱有加。一次父亲去看望老人,要离去时,白石老人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你要到家后再打开。”便给了一个小纸包,父亲打开发现是白石老人刻的一方“李”字印章,奇怪的是“李”字的右下角多了个圆圈,父亲不解,又到白石老人处请教,老人说:“这是你身边的一颗珍珠呀!”——因为我母亲名“佩珠”。多么睿智的老人!后来白石老人还为母亲书写“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的对联。白石老人常常急切地给我父亲打电话:“我又画了几张好画,你快来挑,不然就要被别人拿去了。”

外面许多传言说老人特别吝啬,其实完全不然,老人先后送给我父亲几十幅他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只可惜后来被抄走,再没有找回。老人与父亲之间的故事有很多很多,我想他们是因为彼此认同艺术的追求而相知相惜。

大雅宝的孩子都叫白石老人“齐爷爷”,每次老人的到来都让我们特别高兴,全体出动来迎接,并呼喊着陪老人家进出。我两岁时白石老人还为我画了一条大鲶鱼,上题“二岁小宝”(我的小名)。近期在筹备展览的过程中,我有幸在李瑞年先生家看到白石老人为李先生当时两岁的儿子李楯所画的两只蟋蟀,而这画正是在我父亲的画室,用父亲的纸所作的,这让我再一次触摸到老人那善良温暖的心。1957年父亲要到东德写生4个月,父亲怀着不舍与惦念的心情向老人道别,临走时,白石老人说:“可染,别走!我有东西要给你。”随后交给父亲一盒如黄金般珍贵的西洋红印泥,父亲说:“这么珍贵的东西,还是老师留着用吧。”老人执意放在父亲手中说:“可染你拿去吧,有天老师不在了,盖图章时你会想起老师来。”

我想这里边有老人对父亲的喜爱之情,更有白石先生对父亲的文化托付。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诀别。三个月后父亲回国时,老人已永远离去。1984年是白石老人诞辰120周年纪念,父亲写了“游子旧都拜国手,学童白发感恩师”,白石老人是父亲的老师,也是大雅宝的“大家长”,我父亲、苦禅先生、叶浅予先生是老人的弟子;黄永玉、张仃、王朝闻、李瑞年等先生们在艺术上自由探索,但先生们也都非常喜爱齐白石老人,我想这是因为对民族文化的共同热爱。黄永玉叔叔创作的齐白石木刻像,成为表现老人的绝唱,白石老人在这幅作品上的精彩题字与作品珠联璧合,精彩绝伦。

“大雅宝人”没有血缘关系,却充满亲情,彼此间的称呼是:黄妈妈、李妈妈、孙大娘……每逢中秋,全院子的人在中院摆下长桌,吃着各家带来的拿手菜和从树上摘下的枣、石榴、葡萄;春节则是舞着黄永玉叔叔的一只漂亮至极的福建蓝色狮子。

亲密的大雅宝人

20世纪40年代中期,父亲提出“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上世纪50年代初期有一股虚无主义思潮,中国画系被取消,苦禅先生去看大门,父亲被安排教水彩,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与张仃、罗铭为了给中国画寻找新的表现空间,决定外出写生,他们在3个月内先后去了江苏、浙江、安徽等地。1954年9月,在北海悦心殿举办了由齐白石先生亲手题写展名的三人写生展,这个展览给新中国山水画吹了一股春风。但父亲并不满足于此,又分别于1956年和1957年两次写生。1956年父亲历时8个月,中途住澡堂、风餐露宿,回京时衣鞋破烂,但画了一大批精彩的写生;1957年父亲同关良去东德访问,留下了许多传世之作。当时德国的一位画家夫人看了父亲这批画后,对她的先生说:“看了可染的画,你就可以去卖面包了。”

“大雅宝人”没有血缘关系,却充满亲情,彼此间的称呼是:黄妈妈、李妈妈、孙大娘……每逢中秋,全院子的人在中院摆下长桌,吃着各家带来的拿手菜和从树上摘下的枣、石榴、葡萄;春节则是舞着黄永玉叔叔的一只漂亮至极的福建蓝色狮子;平日里,黄叔叔会组织我们打着用手绢做的旗子去游园。李燕的小舅是个英俊的专业足球运动员,男孩子们都怀着敬仰的心,听着他用无比自信的山东普通话讲如何守门、带球……我们都会严格按照小舅的要求训练,以至于因为我天天对着院外的东墙一刻不停地练习踢球,让屋主老奶奶几乎心脏病发作而找母亲告状,但小舅就是我们心中的英雄。我印象深刻的还有黄叔叔家炉子上的猪肘子炖白菜,是清炖,肘子完整,白菜是整颗的,竖着用刀切成四长条……现在知道这是广东做法,但在当时实在稀奇,我常常趴在窗外,隔着玻璃,看着煤火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砂锅内白色的浓汤和软软的肘子,馋得直流口水。不知过了多久,黄妈妈会给我们每人一条炖得烂烂的白菜,那个香!黄叔叔搬到大雅宝时,只有28岁,现在想起来简直是个孩子。他的版画工作室虽然很小很小,但里面有一个厚厚的木头台子,上面有台钳、钻、凿子、锯、刻刀等各种工具,孩子们觉得那非常神奇,既先进又万能。在这个不足10平米的小屋里,黄叔叔创作了组画《阿诗玛》《博》《齐白石》等一系列精彩的代表作。《阿诗玛》采用的是木刻加水印的方法,体现了黄叔叔内心深处的美与纯真;而《博》体现着黄叔叔湘西人骨子里那种坚韧、不服输、爱拼搏的个性。

沙贝是著名油画家董希文的大儿子,和我年龄相仿,所以我们是最好的朋友。那时日坛公园外叫豁子,有许多窑坑,坑里的水清澈见底,里面游着各种小鱼和虫子,对我们来说简直是神秘无限的仙境,我和沙贝常常去那钓鱼玩耍。那时捉蟋蟀是大雅宝的群众活动,几乎每家都参与,所以蛐蛐齐鸣也是大雅宝的一景。我和沙贝淘气之余,也一起切磋、模仿父辈,我们一起到绿树掩映的有着白墙和灰蓝色瓦的波兰大使馆写生,一起刻图章,一起写书法……1962年我从美院附中被应召入伍,暂时离开了小朋友们,离开了大雅宝。沙贝的爸爸董希文是中国油画的开创者之一,1973年董先生病重在医院,大家知道他再也不能回到大雅宝了,沙贝就画了一幅大雅宝院子的油画给父亲看。

大雅宝的每位艺术家都热爱生活、热爱民族、热爱国家、热爱艺术和自己从事的工作,虽然性格不同,但他们都善良努力。我注意到,李苦禅、叶浅予、董希文、我父亲、张仃、黄永玉等,他们虽然都是艺术大师,但从来不去谈论自己的艺术成就或贡献,而总是关注艺术整体的发展方向与水准,因为他们永远前进在探索远方的艺术之路上。

“大雅宝胡同甲2号”是我人生的起点,给予的养分,让我在人生路上克服重重困难,不断前行。那里住的是一群有血有肉、坚守良知、胸怀光明的人。在我心里,这个院子是“文化寺院”,是“文化家园”,是文化的“大宅门”。当我离开那儿时,我失去了家园感。大雅宝是永远说不完的故事。

(作者:李小可 系李可染之子、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 本文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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