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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丨陈思安:谜·藏

 昵称JDTWtBsL 2018-03-08


要找的那本书并不在他查询到的图书检索码上标注的那一排书架上。这可糟糕了。难道这本书根本就不在书库里,只是图书馆还没有及时更新他们的网络系统?头顶的叶状风扇慢慢悠悠地嗡嗡转着,搞得他脑子里面也随之一起嗡嗡响着,站在那排书架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叮叮咣咣”地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这座西部城市,就为了找这本书,总不能因为它没有在它该在的地方就算了吧。本来嘛,要是一切都是手到擒来的,自己做这些的乐趣又在哪里呢?他这样给自己打着气,活动起手脚来,向着馆藏尽头处的第一排书架走去。就从第一排书架开始扫架吧,他决心要逐本过目完这座图书馆里的所有藏书,直到自己找到那本书为止。


这座西部小城市的图书馆真是有够不像话的。架上的书目凌乱不堪,一看就很久没有排序整理过了,随心所欲地胡乱插在一起。看起来管理员对馆藏进行的唯一管理,就是把养生书财经书励志书畅销小说武侠小说都堆放在了入口处的前两排架子上,其它书则扔在里面的架子上任其落灰。虽说有点过于敷衍,但似乎倒是效率蛮高的。


他在一排排书架中逡巡查找着,手指上粘满了一本本书脊上积覆的灰尘,越找越有劲头,越找越有信心。他认定,他要找的那本书,肯定就在这些错乱的书架中的某一处。恍然间,自己仿如骑着高头大马的王子,杀过这些灰尘、时间和无视,拯救自己的公主于这乱世之中。他摇了摇头,不,公主没什么可救的,就拯救一下这本书。激昂强劲的进行曲莫名地在他的脑中响了起来,就连手指刮动书脊的动作都变得仿佛刺挑向敌人的长枪般充满力量。


就是因为他如此积极自信的情绪吧,在终于发现了那本书时,他一点都没有“哇,真的找到了”这样的兴奋和意外感,而是一种混杂了“让您久等了,救驾来迟”和“就知道你在这里”的满足感。


那本书,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约有两百来页,塞在这家小城图书馆里倒数第三排标注着“军事类”(难道是因为作者参与过战争?这也太可笑了)的书架上,从上往下数第7层,中间靠右的位置上。淡蓝色的书皮,长久的灰尘眷顾让它全身上下都凝固着一种视觉上怪异的烟雾气。书脊靠上方五个黑色的宋体字标题———《如果一个人》。靠下方是作者的名号———孔尚。


在各种文献的犄角旮旯和网络的幽深琐碎处拼凑起来的关于这本书的信息,完全不及此时此刻它就在面前所带来的冲击更加强烈。一切都如想象中一样平实而完美。它的装帧既不花哨也不复杂,近乎简陋的装订和设计与它此刻的境遇相呼应。


他在这本书面前站了片刻,闭上眼睛,又张开,似乎在完成某种仪式。随后他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了一副白手套,戴好后,将书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一点一点地抽取下来。



将书递给图书管理员的那一瞬,他的心被好几种情绪给同时拽住了:自己会不会马上就要被识破了(总是时不时会碰上这样的事,那可棘手了);这位不像话的从不打理书架的管理员大爷怎么能一边揩着鼻涕一边就拿起书来;大爷会不会在检索系统时发现这书是孤本然后决定不外借了;要是出现意外自己是该抓起书来拔腿就跑还是尽量斯文努力跟他们讲讲道理……


就在他思索着这些时,管理员大爷弹掉鼻屎,抓起书来,书名看都没看,“biu”地扫描了他递过来的借书卡,接着“啪啪啪”地在系统里输入了几个不明字符,就将借书卡和书一起丢还给了他。


这都什么嘛。借书卡上的这张脸,根本就跟自己的脸千差万别啊。他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拾起了书和借书卡,向图书馆门外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轻易地达成目标,反而让他产生了些许失落。


图书馆门外,借书卡上印着的那张脸上,堆满了不耐烦和愤怒。看到他走出门来,这张不耐烦的脸立刻用当地话冲他大声嚷嚷起来。


“唉唉唉,讲好一刻钟的嘛,看看看看现在多长时间了!两个多小时了!你什么意思嘛你!里头又么得大保健你搞这久!”


他端详着这张脸。真的跟自己太不一样了啊。过分的圆,过分的大,自己两个半的脑壳拼起来才能有这样的宽幅吧。


他心不在焉地讲了几句抱歉的话,掏出比之前讲好的价钱还要多出50%的钱来递给借书卡上的大圆脸,对方的嘴果然马上就像安上了消音器,接过钱和借书卡后转身就走,似乎是怕他过会儿就要反悔。


要是知道了他会愿意为得到这本书而付出多少代价,恐怕要反悔的人应该是大圆脸才对吧。


他以前也曾经遇到过无论如何找不到一本书,最终只能盗取图书馆里孤本的情况。只要决心够大,脸皮够厚,偷偷找到个监控拍摄不到的死角把书藏进衣服里并不是件难事。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如此直接的盗取。技术含量太低了,太不体面了。这让他感到自己得到的书上都蒙了一层不那么体面的负担。于是他想到了租借他人的借书卡,借出书后上报丢失。上报丢失,不过就是赔付原书6到10倍的钱数而已,却能够就此拥有他苦求不得的藏书。与他对那些藏书的心心念念相比,这些钱简直就不值一提。


当然了,这样的方法也不能说就有多么体面了,但在他心里总好过于直接的盗取。何况,他寻求的这些书,都是极不引人注意的,冷门到南极的,恐怕除了他以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无人在意的书。与其让它们日复一日地躺在书架上充当静态吸尘器,当然不如通过他的呵护和爱意重获生命。


坐在回程的火车上,他克制不住一次又一次将书从自己特制的防水防潮袋里取出来,摩挲着书皮封面,掀开来闻一闻书页内掺杂着浓烈土腥气的油墨香,再一次又一次地将书放回到袋子里。他告诫自己要隐忍,不要现在就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火车,简直就是书籍恐怖的污染重灾区。台桌上充满腥气的泡面盒,摇摇晃晃的茶水杯,小孩子的零食和四处乱喷的口水,身边乘客吃饭喷溅出来的酱汁……任何一种都可能成为珍藏书的杀手。


如果一个人。多好的名字啊。如果一个人。仅仅是这个名字就能勾唤起人的很多情绪呢。真是难以想象,作者孔尚是一个生活在其他所有人都在描写战斗情绪和乡村题材的年代里的人。恐怕这个孔尚,也是因此而销偃文海吧。


简直是来自另一个次元的人,死去后,又回到那另外一个次元里面去了。只留下了这一本书,作为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他为了找这本书已经忙乎了整整半年。第一次看到孔尚和他这本书的名字,是在另外一本他收藏的冷门书籍某一页的脚注中。这本书的名字,和作者孔尚简单几个字的介绍,立刻就像八爪鱼的吸盘一样黏上了他。他开始借助网络和书库检索寻找孔尚的踪影,能够找得到的都是些破碎不堪的信息,只字片语和再简单不过的介绍。借助这些信息,他只能勉强拼凑出一个残缺的轮廓。而孔尚唯一出版过的这本书,则完全探寻不到踪影。


强烈的好奇和求而不得的焦渴,交错折磨着他。只要停下手头不得不做的工作,他就会被这些情绪反复占领。曾经也有过一些时刻,当他特别渴望一件藏品时,他也被类似的感觉侵入过,却从不曾如此强烈,如此持久,又如此搅合着个人情绪。到底是什么拉扯住了他呢?也许是孔尚在他幻想中不断强化起来的孤寂身影。也许是简短的书籍介绍中写到这本书描述的是一个人的自我搏斗。也许只是因为他想要,却还没有得到。


直到几天前,晚上洗澡时,他的头顶被不断浇出来的水柱拍打按摩着时,他猛然想到,孔尚出生的那个西部小城,会不会曾经收录过他的书呢?那个年代出书并非易事,尤其是这样的小城中,不管作家最终出名与否,应该是有可能被当地图书馆收藏的。


这突如其来的灵感让他瞬间燥热起来,他甚至没来得及把头顶的洗发水完全洗干净,就围上了浴巾冲到电脑前面去搜索。当他找到了这座离自己六个小时车程的西部小城那简陋到只有一张背景图一个搜索框的图书馆主页后,颤抖着打下孔尚的名字时,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这个系列的收藏里要加上重要的一笔了。


搜索框抖动了半晌,出现了一条藏书信息。他软趴趴地瘫坐在椅子上,含着泡沫的水珠从发丝间滚落到他的鼻梁上。要知道一个好的收藏家,肯定同时也是一个好侦探。


不能再总是取出书来看了,他警告自己。火车坐席自己斜对面坐着的大姐,已经用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半天了。自己再这样不克制的话,可能会有比泡面汤、茶水渍和小孩口水更可怕的事情出现吧。




他把手上一直戴着的白手套摘了下来,叠了叠,塞进背包里。两只手被手套捂渍出的汗液浸泡得又白又胀。他悄悄地把手缩到台面下方,在自己的裤子上轻轻蹭干。


还有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呢,他得强迫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他发现自己正对面坐着的年轻小伙子,正伏在台桌上写着什么。年轻小伙子穿着黑色跨栏背心,黝黑的肩膀和双臂,竟然跟背心带子的黑色分不出彼此来。小伙子一边在一张纸条上写写画画,一边在嘴里低声地念念有词。他听了一会儿,看出来这个小伙子应该是在计算自己的收入和花销,那张纸片儿的背面,是他从银行打出来的对账单。


观察了小伙子一会儿,他的思绪又忍不住绕回到了自己的收藏上来。《如果一个人》。孔尚著。这本书将纳入他最为心爱的收藏系列中,甚至可能成为这个系列里他最为喜爱的藏品,之一(暂且还是加上“之一”吧,他的人生还有很长,谁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呢)。毕竟,之前自己被它折磨了那么久。有点像爱情吧,有时候都分不清爱的是那个人还是那被反复折磨的感觉。他摇了摇头。不,注定比爱情更深刻、更高明,也更纯净。


这个他最为心爱的收藏系列,叫做“一生只出过一本书的作家”。在他原本不算大的家里,这个系列从最初的几本,逐渐扩充到现在占据满了整整一面墙之多。听听这个系列的名字就知道了,被纳入这个系列里的作家和书,全部都冷门到南极。他们大多数人的名字,都不曾出现在读者眼前,就连专门研究文学的学者,恐怕也没有人会去研究这些冷门的无名作家。有什么意义呢。用一位他曾非常崇拜过的文学教授在演讲时说过的话来形容:时间是最好的过滤器,杂质和砂子被一一滤掉,留下来的便是金子了。从学者们的视角来看,他收藏的这些一生只出过一本书的作家,就是被过滤掉的杂质和砂子了。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判断。他也承认,自己那多达一面墙的藏书里,为数不少的书确实过于一般了,不论是在现在看来,抑或在当时看来。然而还是有很多的书,却闪烁着惊人烁目的光彩,超越时代的卓越思想,令他每每读起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为它们止不住地颤抖着。这些薄福的作家们,不过是缺少了一点点运气,不是生不逢时,就是时运不济,却因此就成为了杂质和砂子吗?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判断。如果这样说来,我们都不过是杂质和砂子而已。这一整座车厢的杂质和砂子,坐着火车,从一座砂之城,摇摇晃晃地驶向另一座更加庞大的砂之都。所经之处,皆为砂地荒野。


坐在他对面的黝黑小伙子似乎终于算完了。小伙子嘟囔着嘴巴,眉毛和眉心缠在一起,看来对于自己计算的结果不太满意。小伙子将纸片翻过来背过去又看了两遍,有些恼火地将纸片儿捏作一团,丢到了车厢地上,然后站起身来向车厢连接处走去,大概是想去吸支烟。


他左右打量着座位两侧,并无人在特别留意他。他不动声色地伸出左脚,用脚尖将小伙子丢在地上的纸片儿勾到了自己脚下。随后装作系鞋带,俯身下去将纸片儿收在手心里,又紧了紧并不松垮的鞋带。直起身子后,他发现斜对面的大姐又在用那种打量变态的眼神扫着自己。他装作没有看到,把眼神挪向车外。


就快到家了。就快了。就快可以安心地将这本书送入“一生只出过一本书的作家”收藏系列了。想想就让人感到欢欣鼓舞啊。


尽管这个收藏系列,仅仅是他庞大的收藏阵营中藏品数量最少,也相对最为“普通”的一个系列,却经常给他带来最强烈的快乐和满足。他看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砂地尴尬地笑了笑。难道是因为,自己归根到底还是最热爱文学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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