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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礼孩:蓝蓝:正走在完成的途中

 置身于宁静 2018-03-08
蓝蓝:正走在完成的途中

作者:黄礼孩




“为自己或者少数的亲人、朋友写作,并希望他们喜欢。”蓝蓝这样说出自己的写作初衷,我喜欢她这种质朴。她不是野心勃勃的,她只有一个简单的心愿,为身边的亲人朋友写作,同时也只想在这种愿望中获得写作的愉悦。热爱发自内心深处,这种以爱去写作的品格是值得信懒的。
  
阅读蓝蓝的诗歌多年,作为编辑,我在《诗歌与人》、《中西诗歌》发过她许多诗作,今天因为主编她的诗集,又一次进入了对她的阅读。在她的文字世界里,我依靠个人阅读的经验、生活阅历、记忆和想象,还有来自事物的气味、声音、图像和一些说不清的质感去感受她的诗歌。蓝蓝的诗歌是一道弥漫过来的落在花瓣上、照在灰暗心灵上的光。蓝蓝内心谦卑,敬畏生活,她是一个对事物保持温度和疼痛感的诗人。她对生存的这个世界充满爱,却又在生活中保持着冷静的观察。我们每一个人都离不开天空和大地,蓝蓝对天空和大地的认知有异于别人,她的诗歌首先从她的内心出来,然后才抵达了永远属于自己的天空和大地。这样的诗歌是真诚、宽阔,又有生命力的。蓝蓝的纯净、清澈与忧伤是世俗之上的温色。在这个迅疾变化和充满诱惑的时代,她忧伤的叹息、感恩的赞美和不灭的童心让我们坚持一种不曾放弃的品质,而她节制的表达、人性的追问和深入的思索又为我们讲述不为人所知的一些现实。




我读蓝蓝的这些诗篇,大都是在上下班的地铁上。这是一个不适合阅读诗歌的环境,但我必须在杂乱之中读出诗意,在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中捕捉诗人的异思妙想,就如诗人要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国度上写出优秀诗篇:

    道路击穿大地的白杨林
    闪电,会跟随着雷
    但我们的嘴已装上安全的消声器。
——(《火车,火车》)

这仿佛是没有语言的生活,那田野、羊群、星星像乡村一样将被火车一一穿越,就像小孩行走在黑暗中,心中充满恐惧。它是木然的冷噤,它是死亡阴影中的一瞥。“这场墓地漫长的送行”,又是如此的令人触目惊心。诗人尖锐的批判力如闪电划过黑暗的土地。如果说《火车,火车》是诗人大悲痛之上的批判,这首《纬四路口》便是对一个打工者的关注,对人的关怀:

    一瞬间我以为身边的楼群
    是树林,是鸟在黑暗里……而

    我的脑袋撞到想象力的边界:整整一上午,他
    像渺小的沙子,被慢慢埋进越来越深的地桩。

蓝蓝更多地为弱势的群体写作,她用她正直的笔记录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生,挖掘出人生经验的宝藏,她的笔因之被赋予坚实的力量:

    它记录噩梦,记录弯曲的影子
    真诚是它的哨兵。我的笔

    折回它的翅膀,向下钻
    直到岩层下的哀嚎握住它——
    火和油。这是我想要的。

           ——(《我的笔》)

蓝蓝早年的诗歌简约、忧伤、抒情,但这些年的诗歌风格在转变,变得直接、有力、俊朗、丰沛又意味遥远。世事如棋,多少风雨逝去,但诗人并没有迷失于世俗之中,而是变得更为锐利:

    “免检的权力大师来自这片甜蜜大地
    你咯咯笑着的婴儿含着乳头
    温柔的母亲喝黄金的添加剂
    当这一切被允许通过她们悲惨的教育
    灭绝一个种族……”

——(《仿策兰》)

在这里,诗人不再是生活的旁观者,而是指出者。为良知的呐喊,让诗人坚守着人类古老的信仰价值。在人心冷漠、法制缺乏的土地上,诗人默默尊循内心的精神法则。2008年5·12汶川地震时,我约蓝蓝写一组关于地震的诗歌。蓝蓝因为悲伤无法写作,但她还是给我写了一篇随笔。一个多月后,她才回过神来写作:

    ……蝙蝠翻飞的阴影
    在召集着死亡:那一座座灰色的大楼棺材
    每天都在可怖的阳光下摇晃
    ——就要把人活埋!
——(《汶川地震后的某一天》)

面对这场天灾人祸,而对由此引发的诗歌现象,蓝蓝说:“诗歌不是运动。由灾难而来的美化或曰升华,是对幸存者和活着的人们的羞辱,是对诗歌的亵渎,更是对死难者的亵渎。”

“一切过于耀眼的,都源于黑暗。”蓝蓝有着一双智慧的眼睛,她总能抓住事物的本质,提炼出神奇的想象。矿工,一个常年在地下挖掘的人群,诗人这样给他们画肖像:

    藏满煤屑的指甲,额头上的灰尘
    你的黑减弱了黑的幽暗。

蓝蓝让我们看到一个普通人所应有的恻隐之心。当我们饱吃终日之时,又有多少矿工“葡匐的身体像地下水正流过黑暗的河床……”作为一名女性诗人,蓝蓝的诗歌视野是异常开阔的,她的煦悦与仁慈照亮这个并不和谐的世界。蓝蓝更愿意把笔墨给那些备受命运摧残的人。她写诗人马长风,一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写诗,五十年代被打成“胡风集团反革命分子”的老人:
  
    ‘他们用脚踩我的脸’。他平静地说
    我没有看到仇恨。凄凉的笑
    从脱落了牙齿的豁口温柔溢出。
——(《纪念马长风》)

一个饱受羞辱却没有去仇恨的老人,他的宽容应当赢得人们的尊重。当更多的往事被遗忘,蓝蓝选择去书写那些像尘埃一样消失的人,她的怜悯越向了更多的众生:

    只有被遗忘的鞋知道——徐玉诺
    河南诗人,死于1958年
    赤脚,带着疯子的绰号和将来之花园
    向丘陵和平原逶迤而去,身后
      是跟随他的群山。
——(《鞋匠之死》)

如果文学是对命运的展示,蓝蓝展示的不仅是一个个人的遭遇,也是时代的痛楚和不幸。
  
蓝蓝在河南生活多年,河南自然是她诗歌中的故乡。她写那片土地上的草木星辰,河流和飞鸟……她也写那土地上的苦难。她以很轻的手法来写《艾滋病村》,但诗是异常的沉重:

    不知谁家长满荒草的墙头
    飘来一阵槐花的芬芳……

    这样的村庄没有四季,没有昼夜
    也没有别的动静。只有欢喜的微风
    把坟头破碎的纸幡吹得
      瑟瑟作响……

从她的诗歌中,我看出一颗忧郁的灵魂,这是她个人的痛苦,也是整个社会的沉痛。《真实》是蓝蓝2007年写作的一首诗歌。这首诗让蓝蓝一下子就跃出了更高的层面,她所思索的并不算遥远却又那么艰难:穿越尘埃,穿越遮蔽,还原历史的真相。

    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在清晨
    林间的鸟知道风。

    果实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
    哭声知道高脚杯的体面。
  
    喉咙间的石头意味着亡灵在场
    唱下它!猛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

    碾碎人,以及牙龄企图说出的真实。
    世界在盲人脑袋的裂口里扭动

    ……黑暗从那里来。

黑暗来自谎言,来自愚昧,来自冷酷的心。历史并不忏悔,只有诗人在表达自己的激愤。即使这是绝望的救赎,也要去写下自己的证词。
  
记得弗罗斯特写过一首诗:……,黄色的树林里有两条岔开的路/可惜我不能在同一时间走两条路/我选择了少数人行走的那条/这就造成了一切的差异。
  
蓝蓝也像弗罗斯特一样,选择了一条冷僻的路来行走。独自的行走才能完成自己。是的,诗人蓝蓝正走在一条完成自己的途中。她在《未完成的途中》写到:

    ……午夜。一行字呼啸着
    冲出黑暗的隧道,幽蓝的信号灯
    闪过……

诗人让这个世界了解自己的是文字。诗歌,这个分行的文字是蓝蓝的思想信号灯,她在以自己的方式给这个世界传达信号。也许前路还充满黑暗,但诗歌的列车“它缓缓驶来,拐了弯……”,它要拐到另一条道路上去。蓝蓝在一组诗的题词中写到:

    良知
    诗人啊,你想象力的翅膀
    在通往高超技艺的途中
    ——拐了弯了!

诗歌就在拐弯的地方照亮沉暗的人性荒原,奔向更为广阔的天地。“我想:我爱这个世界。”热爱赐予诗人智慧和勇气,让她去选择一条难于行走的路。




蓝蓝给我送过几本书,其中《内心生活》有她早年的生活图片,这些图像关于成长,关于青春,关于梦想……优秀的诗人必定是上天眷顾的人,她的天赋在少年时已获得,但要完成自己却要在漫长的岁月中磨砺。蓝蓝出生于山东烟台,5岁之前,蓝蓝跟随姥姥在烟台农村生活。当世界还很小很小时,姥姥给她讲述的民间故事开启了小蓝蓝最初对世界的想象力。童年是一个人一生的故乡。在乡村朴素的爱中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有了一颗善良的心,她的童年也就有了无穷无尽的趣事。蓝蓝在她一篇写早年生活的文中写到:5岁时,随父母迁至豫西山区,开始在一个牛棚里上学读书。初次离开姥姥,使我懂得了“分离”使一个孩子所感受到的痛苦。而母亲由于思念故乡,常在灯下边缝补衣裳边唱一些忧伤的歌——我尝试着用学会不多的汉字歪歪扭扭给远方的姥姥写信,它带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和满足。这样的书写一直持续到姥姥去世。我想,正是童年这样的经历,让蓝蓝有了早慧的心,也有了一生温馨而忧伤的记忆。如果诗歌是一种记忆,蓝蓝的少年史已是她一生写不完的往事。我在她的创作年表看到她写的回忆:1973年随父母调至宝丰县城,在城关第一小学读书。学校后面是荒草萋萋的城墙和清澈的静肠河。劳动课,割草喂学校养的山羊,还收割学校试验田上的玉米。我与蓝蓝有着相似的童年生活,虽然那个年代没有巴比娃娃,但山野给了童年更多的乐趣,大自然做了我们的老师。我看蓝蓝写乡村题材的诗歌就异常亲切:

    什么时候来的呢?她们——
    看麦娘草叶上闪闪发亮的露珠
    一只甲虫爬上高高的蒿顶
    在它鲜红的翅膀下
    是灰雾蒙蒙的大地
    未醒来的爱情那忧愁的梦
    ——从远处地平线低低吹来
    含着咸味的晨风
          ——(《拂晓》)

尽管中国已开放了三十年,但中国依然是一个农业国家。对乡村题材的写作是很多诗人的必由之路。事实上,无论时代如何变更,诗人对土地的情意是永不悔改的。也正是如此,蓝蓝的诗篇中,土地上的人与事是她写不尽的题材,但她不是简单的抒情,而是随着时代的变迁雕刻不同时代的印记。
  
1982年,蓝蓝在高考考场上意外晕倒,时年与大学无缘。那年蓝蓝15岁。大学进不去,蓝蓝不得不进一家酒厂当工人。她因此过早体味到人生的艰辛,似乎也逃过“正统的教育”。在工厂里,蓝蓝刷洗过酒瓶,开过吊车……对于这段生活,蓝蓝写过一首诗《酒厂女工》:
  
    她写诗,赞美夜的静寂
    透过高大厂房的晨曦
    青春为她的墨水发酵,蒸腾成美酒……

    别相信她,那被少女这个词
    折射出的光辉!……但要相信
    深深扎进手掌的玻璃,十六岁的血,
    被车间主任夺走的《泰戈尔诗选》
    相信她眼睛里的屈辱,冬夜清冷的
    县城大街,在她身后用寒风的嘴说话

    蒸甑,通过爱之软弱的冷却塔

    下夜班的酿酒工像酒糟排出厂房
    这些行走的火焰,被一亩地的高粱催燃
    在它们下面,悲哀与恐惧埋在
    她稿纸的背面,连同被发酵的
    怜悯的粮食,铁锹下的粮食:
    ——直到今天。

“深深扎进手掌的玻璃,十六岁的血”十六岁的血它流出的不仅仅是痛疼,而是因为阅读诗歌所受到屈辱,虽然命运里有“悲哀”和“恐惧”,但她还有“怜悯”的“粮食”,她给出的是爱。在生活的另一个现场,她学会了对工人、农民艰难人生的同情。与别的工人不一样的是,蓝蓝在劳作之余,她学会了阅读。阅读是培养人的一种手段。在疲惫不堪的流水作业之后,蓝蓝尽可能搜罗到各种书籍,其中就有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桑塔耶那的《美感》和《安徒生童话》等书。当了一段时间工人后,蓝蓝还是重返校园,1984年她考入了大学,这于蓝蓝又是一次生命的转变。她也因此从早期对诗歌的迷恋转向有意识的写作。虽然在14岁时她已在《芳草》杂志发表了诗歌,但那还是简单的诗歌练习。1988年,蓝蓝大学毕业后到河南省文联工作,在《大河》诗刊当编辑,这让她与诗歌有了更广泛的接触。她的诗歌也由此进入另一个阶段。

从乡村生活到工厂,又从工人到大学生,再到城市,如此的变化带来内心的冲突,很多事情让她措手不及。对于城市生活,她持一种谨慎的犹豫的疏离的姿态,更亲近乡土的生活。她写螽斯、蟋蟀、壁虎……她写更小的动物。她凝神倾听:

    ——宁静的泉水多么温柔地填平了
    我那悲惨命运的深坑——

她写壁虎,并不留停在壁虎的身上,这使诗歌产生了哲学的思想:

    它惊奇于没有疼痛的
    遗忘——人类那又一次
    新长出的尾巴。
        ——(《壁虎》)

蓝蓝从动物的身上悟到了什么,获得一瞬间的哲思,她的诗歌因之跃过抒情、言志的层面,成为我们认识现实的眼睛。
  
诗意总是存在于平常的事物中。蓝蓝对于平常之物更为亲近,她易于在其间发现其潜藏的质朴和美丽:

    我是我曾读过的书
    靠过的墙壁 笔和梳子。
    是母亲的乳房和婴儿的小嘴。
    是一场风暴后腐烂的树叶
    ——黑色的泥土。
        ——(《我是别的事物》)

当人类越来越自大、骄慢,丧失怜悯之心时,蓝蓝却把自己视为花朵的果实,春夏后的霜雪,她甚至把自己视为泥土。这些都是诗人内心的善良、敬畏和感恩。对平凡的、日常的事物的热爱在蓝蓝那里是一种美德。按照历史常识,曾经有过一些高调的、慷慨激越的宣言,一些迷惑人心的口号让一些缺乏辨别能力和认知有限的人盲目追随。那些人,他们连身边的亲人都不爱,又如何去爱这个人类呢。我更愿意去欣赏蓝蓝这样的生活态度:

    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接受并爱上它肮脏的街道
    它每日的平淡和争吵
    让我弯腰时撞见
    墙根下的几根青草
    让我领略无奈叹息的美妙
——(《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如果我们对暗淡的、破碎的日常生活不抱怨,不发牢骚,而是抱有足够的耐心,还有仁慈之意,并伴以敏锐的眼光和感受力,那么我们也可以听到青草的呼吸花朵的歌唱。接受而不是拒绝,去爱而不是埋怨,就连那无奈的叹息也会发出美妙的声音。
  
一个人的内心富有,她才能给你更多。蓝蓝像魔术师一样写出的诗篇一而再把我打动:

    正午的蓝色阳光下
    竖起一片槐树小小的阴影

    土路上,老牛低头踩着碎步
    金黄的夏天从胯间钻入麦丛

    小和慢,比快还快
    比完整更完整——

    蝶翅在苜蓿地中一闪
    微风使群山猛烈地晃动。
   ——(《正午》)

这首诗歌缘于气象学家罗伦兹的“蝴蝶效应。”在南美洲亚马逊热带雨林中,一只蝴蝶闪动,翅膀所引发的微弱气流,可能会造成一周后纽约的龙卷风。诗人从一则新闻中看到新的精神视境,认识到微小的事物也有自己无穷的力量。诗歌无意间道出了自然界的秘密。
  
疼痛感一直是蓝蓝诗歌中的品质。她写野葵花,野葵花的疼痛是她的疼痛。她写植物自然是写人,写人的命运。

   “为忧伤所掩盖的旧事,我
    替谁又死了一次?”

人的生命是忧伤多于快乐。她在诗歌融进了更多的人性关怀。多年后,当蓝蓝有机会去新疆行走,那沙漠中野生的植物又让她看到了野葵花的身影,看到生命的顽强、命运的不平、看到苦乐人生。她写红柳:

    而砂砾和碎石埋着她的沉默。
    从那里她柔弱的头颅开出粉红色湿润的花来。

我曾去新疆参加过一次帕米尔诗歌之旅,看过开着白色花的沙枣树。白色的沙枣花在沙漠中如一道生命的亮色,她像那野性又纯真的外族姑娘,在风中飞扬着不羁的美。而蓝蓝所看到的沙枣树是:

    风修剪着灰绿的叶子。阳光把最明亮的颜色给她
    白昼的荣耀

    她不统治。也不羡慕。
    她是自己毋须梦想的样子
    大地痛苦挤榨出的甜涩果实。
             ——(《沙枣树》)

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沙枣树保持着自己独立的尊严,她开的花,她结的果,宛如大地痛苦分娩出的果实。
  
大地上,不为人所关注的植物有时候藏着我们所看不到的美。我所认识的一位诗人苏浅,她曾沿着边境线行走,走在无人抵达的地方。我看过她拍摄的一些说不出名字的花朵,异常的惊艳,就连那死去的枯枝也是优雅的。诗人的想象力和对生命的敏感让蓝蓝在骆驼刺身上找到合乎人性的表达:

    沙漠造成真理的铅灰色
    为了被她最小的勇气刺破。

    退回沉默中的教养。在
    旷日持久的干旱和疾风中她有着
    对自身不公平命运的无言顺从。

    仿佛在完美的幸福中。
     ——(《骆驼刺》)

蓝蓝专注的骆驼刺,有着一种从容的人格力量,有着一种对抗不公命运的精神力量。诗歌的一个教益是它成为我们心灵的一部分,成为人心的一部分,它是亲切、温暖和光明的种子。  
在新疆,我最喜欢的植物还是胡杨林,它那金黄的叶片在蓝天上舞蹈,又似阳光的灵魂燃烧着生命。也许写胡杨的人太多了,蓝蓝总是选择不经意的、低矮的生命,就像梭梭柴这么陌生的植物也给她带来震撼:

    抓起大地。直至
    把沙砾下的海提到半空中。
    她倾泻,浇灌荒凉的风景以及

    旅人过于容易干枯的眼睛
    ——带着折断绝望的力量。
       ——(《梭梭柴》)

蓝蓝这组写《沙漠中的四种植物》的诗,如小品,怎么读都入心入肺。这是因为诗人把植物当成人来写,或者是诗人把她所看到植物当成自己来写。只有物我两忘时,物反映人的喜怒哀乐时,物才成为诗歌中生动的形象。沙漠中的红柳、沙枣树、骆驼刺、梭梭柴在蓝蓝看来就是自己。诗人赋予它们生命力,而这些被诗人思想过的植物更是具备了人的品格,而物又反过来让人认识自身。




蓝蓝的诗歌有一个独点,那就是她在诗歌中大量运用了破折号和省略号,这在中国诗人当中是非常少见的。破折号和省略号除了形式上让人一下记住外,它对于诗歌节奏的变化、语境的转变是文字所不能代替的,如《只有……》:

    ……槽头反刍的牲口
    只有正午蜜蜂嗡嗡的飞舞——

    只有风鼓起窗幔……
    只有稿纸静静的水底
    沉默着万物连绵的群山——

“只有风鼓起窗幔……”,省略号的运用,仿佛让人在风吹起窗幔的瞬间看到别致的风景,似乎又隐藏着一点神秘。而:“只有稿纸静静的水底/沉默着万物连绵的群山———”在这里,破折号不用也是没有问题的,但诗人用了破折号,群山就真的绵延不绝,逶迤向远处。
  
省略号、破折号的运用,它是节制,它是线条间的美感,是诗意的延伸,使诗歌柔韧又充满力度。

    每一个定律都令我恐惧。但我感到它
    ——这是值得的。我活着
    双手紧紧抓住谷子的
    呼吸——在风中……
     ——(《自波德莱尔以来……》)

诗歌意象的转换,有时依靠关联词,但符号比词更为节约,它所提示的更为肯定。“但我感到它——这是值得的。”破折号在这里是诗人主观上的节奏改变,取得很好的效果。“呼吸——在风中……”五个字之间是两种符号,它是自然的需要,它的跳跃,它的停顿,它的再出发,使语言获得力度和节奏感,仿佛气息的绵延不断,又如风吹过麦浪,一起一伏,尽显大地之美。
  
蓝蓝的破折号让语言嘎然而止,它有时又是沉默,有时是句子之间的留白,有时又是看不见的速度。在诗歌作品中,符号的适当运作,将使整个诗歌有质的改变。蓝蓝在诗歌中对符号的巧妙运用为我们提供了经验。




蓝蓝有一首诗歌《学习:那美和情欲的》:

    ……啊,是的,我爱你白杨的身你,你迷人的
    星空的嘴唇有着疯狂温存
    永不停息的亲吻:
    ——那美和情欲的。
 
只有永不停息的爱才能创造出另一个梦境,一个有渴望,有温存、舒展和丰饶的世界。
  
这首诗歌在我看来是解读蓝蓝作品的一个角度。我们很多时候强调了诗歌的思想性,而忽略了诗歌带给我们的愉悦。没有情欲生命,美感是无法真正获取的,而美又反过来升华了情欲。美和情欲是填平理性和现实两个世界之鸿沟的物质,是审美世界里的同一种构造的不同镜像。一个诗人具备正义、良知、勇气和责任是可贵的,但如果他缺少对美的欲望,他多少是欠缺的。蓝蓝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维度,正是她的刚柔相济,正是她的丰盈饱满,正是她从万事万物中所呼唤来的激情:

    ——这是光荣的事业:更加爱我吧,喊出我的名字
    想起我的声音以及使生活成为今天的一切
    直到微笑在脸上刮起风——

    ——这一颗幸福的沙粒使你泪眼模糊……
              ——(《爱我吧》) 

我工作间的隔壁是油画家何坚宁,他几乎每个星期一至星期五下午都在画人体,我称之为“下午的人体课”。有时,他会叫我过去看他画人体。何坚宁所画的人体都是抽象的,我感到他的人体画把美与情欲很好糅合在一起。用美术批评家皮道坚先生的话是:何坚宁以其天赋的色彩感觉和热情奔放而又极有教养的写意笔触,让人体有如一道澄明旖旎的风景,在我们眼前升起。蓝蓝的诗歌内核同样具有优雅的教养、茂盛的生命力和回雪流风的美。

    她昏了过去
    香气托起柔软的腰
    慢慢把她放倒在沉醉里
    一群迷惘的蜜蜂
    将它们做梦的刺
    伸进花萼温柔的弯曲中。
             ——(《百合》)

如此内敛又如此盛开的生命之花,她唤醒的不仅仅是天空、大地,还有人内心深处最本真的情感。“香气托起柔软的腰”,诗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美,生命的热情如水一样弥漫过来,香气一样飘逸,又像梦中尖锐之物“伸进花萼温柔的弯曲中”。这样的美和情,天地间,此时此刻都纠缠于此,教人心碎。
  
英国美术史家肯尼斯·克拉克说:人体是我们自身,它唤起了与我们切身相关的一切愿望,而最首要的愿望就是使自身永存。我觉得诗歌所深藏的美和情欲也是为了“使自身永存。”记得女诗人陆忆敏写过一首诗《温柔地死去在本城》:白羽的鸽子打扮成喜鹊飞近晒台/黑羽的妆成乌鸦也随后而至/它们用细细的绳索套住了我的身体/衔住两头编队操演传开一片笑嚷//我在它们的足点里悠悠起舞/微微颌首,摇摇裙摆/我的皮肤在晨光下丰满耀眼/散发着越来越浓的荔枝香味//当有人走过大路,群鸽带我跃起/人们争看我睡梦似的眼睛和手臂/我看见自己实现了在屋顶盘飞/并叹息墙不够红润显得发青/……。温存的死里有爱的再生。很多时候,我们把生命看得过于复杂,生命其实是简单的,它是另一种欢舞。诗歌中的美和情欲像绘画或电影一样具有开化的、充满诱惑的力量,它是另一种闪亮的生命,它唤醒的是我们对生命的尊重、情欲的芬芳、狂野的想象乃至圣洁的、高贵的情感。

    已经晚了。在我
    迷路之前。

    我喜欢这个——
    疯狂。这最安静的。

    可以拖着你所经历的来爱我但恐惧于
    用它认识我。

    我将是你获得世界的一种方式:
    每样事物都不同因而是
    同一种
           ——(《短句》)

一个人的情爱观是她性情的反映。“我将是你获得世界的一种方式”,这不仅是一种自信,更是爱的通道。蓝蓝的诗歌是宁静的海洋,美和情欲像旭日从海上上升,升华为崭新的爱,享受这份爱是人生获取幸福的一种方式。“我松开的手把你握紧/关上门以便你的穿越”(《睡梦,睡梦》),蓝蓝的诗歌隐藏了这份不为人觉察的美,她的诗歌唤醒了人性中迷失的一部分。
  
美的情欲是一种天分。诗人的一个光荣事业就是要让这个世界学会美和情欲,去让更多的人认同作为感性存在的人的人性是美丽的。波德莱尔是书写情爱的大师,他的《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大街在我的周围震耳欲聋地喧嚷。/走过一位穿重孝、显出严峻的哀愁/瘦长苗条的妇女,用一只美丽的手/摇摇地撩起她那饰着花边的裙裳;//轻捷而高贵,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从她那像孕育着风暴的铅色天空/一样的眼中,我像狂妄者浑身颤动,/畅饮销魂的欢乐和那迷人的优美。//电光一闪……随后是黑夜!——用你的一瞥/突然使我如获重生的、消逝的丽人,/难道除了在来世,就不能再见到你?//去了!远了!太迟了!也许永远不可能!/因为,今后的我们,彼此都行踪不明,/尽管你已经知道我曾经对你的钟情!诗歌写的虽是爱的远离,爱的失之交臂,但诗人火焰般燃烧的激情,那芬芳的欲望让美和情欲像万山之巅射过来的光芒,穿透生命。爱是永不忘记,蓝蓝在《祝福》的一首诗中写到:亲爱的人,你定会穿越这些啜泣/所有的誓言已被空气和大地铭记/它们绝不会抛弃自己最宠爱的女儿。
  
蓝蓝说:当一切有价值的事物都在飞速逝去的今天,爱就是:我在。我在。我在写作上的梦想同样也是:无论何时,我和周围的世界就在当下——留住它。如果这些诗篇就是类似于情书的写作,我是多么乐意署上自己的名字。如果说,狄金森用信件来表达自己的爱,而舞蹈大师葛兰姆用舞蹈把自己的爱舞给这个世界一样,那么蓝蓝用诗歌给世界写了情书。




生于1967年12月的蓝蓝,对于在漫长岁月中写作的诗人而言,她还非常年轻,但她思想是敏捷的,她对世界的认识是合乎人类精神的,她的写作具有人类普遍的意义。很庆幸,她不用写到很老就写出了优秀的诗篇。对于与我们同一时代,在我们中间写作,已写出优秀诗篇,已赢得荣誉,并赢得人们尊敬的人,我心存敬意。蓝蓝的诗歌有着宗教般的情怀,她有价值的写作,因为她的存在而让这个世界多一份善良、美好和勇气。如果说写作是一场漫长的行走,那么诗人蓝蓝正走在完成自己的途中,正走在给予世人更多爱和信的途中。虽然,我是一个比她还要年轻几岁的诗歌写作者,我还没有足够的资本去对于她的作品进行评判,但从对一个诗人诗歌的欣赏上,我愿意去为她出版一个专集并将“第四届诗歌与人·诗人奖”颁给她。我相信,随着岁月的流逝,蓝蓝的诗歌将成为更多人的不可或缺的精神财富。

                           2008.12.23 广州 

【来源:黄礼孩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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