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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一点点变老的,父亲是一下子变老的

 jay675 2018-03-10


作者:美亚

来源:美亚在港村(ID:wangjinshan2015)本文已获授权


01


高铁站一下来,妹妹把自己扔进爷爷怀里,第一句话问候就是:爷爷你没有头发!

我爸为了掩饰尴尬仰天长笑。

我妈还是要捍卫老公尊严的,抱着哥哥认真打圆场:爷爷也不是没有头发,前面少一点,后面还是有的。

我在后面拎着行李箱,看着祖孙四人围绕我爸的头发展开学术研究,心酸一下子蔓延开来。

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男人是一瞬间变老的,他年轻时热爱打架斗殴,吃个饭出门,血流满面回来,面不改色招呼大家继续吃:没事儿没事儿就是去隔壁打了个架。

有一年他肾上腺素又涌上来,出左勾拳的时候,发现自己手崴了。他内心咯噔一下,和自己默念:到了到了,这个时刻到了。 

我们的父亲本质也是一枚普通的男人,我想在他们的人生里,也有一个时刻,自我宣告年富力强时代终结,进入与世界和解的中老年。 

也许是上楼突然的膝盖痛,也许是突然看不清手机屏幕,也许是看到襁褓里的孙辈,也许是满世界手机支付的手足无措。

但我的父亲,我的爸爸,从我客体角度来看,他的瞬间老去坐标也是从头发开始的。 

五年前的春节,我给我爸俯拍了张照片,我爸拿过去看的时候不敢置信:天呐,我头发这么少了!这是我的头发吗? 

那晚漫天的烟花,还有我爸惊恐的眼神,照片里的M谢顶发际线、交织在一起,热闹而落寞地告诉我,我爸老了。

02

 

每年回家,我都能感受到妈妈有声有色的变老,从皱纹纵横交错的密度,从我让给她穿针引线的大呼小叫,从记不得我前一年的衣服整理去哪里了的自责,还有一年比一年深厚的唠叨功力。

可爸爸好像总是伟岸清醒,他依旧秉承一家之主的稳重威严,无所不能,不苟言笑,嫌弃妈妈声音太大,嘲笑她的广场舞步伐,拍案决定一家老小东奔西跑的方向。

况且我爸在我眼里,恒久硬朗,十项全能,能一口闷半碗白酒,驾龄三十年去哪里都认路,上大学一口气把行李搬上6楼。我爸就是我的大力神,有我爸宽厚的肩膀在,天塌不下来。

我爸当年白手起家,从国企的技术员下海开大卡车做运输,风餐露宿,看尽脸色,过年三杯下肚,我爸就开始讲述一个我已然会背诵的故事:

他早年运输带鱼去北方,在收费站遇到刁难,收费员说他的卡车有问题,但又不说什么问题,每天睡醒就让他一旁待着等候发落。三天后,我爸咬牙凑齐了保护费,放行。

到了收货点,对方说晚了几天,带鱼不新鲜了,不肯给钱。要知道北方天寒地冻,带鱼都是带冰卖的。我爸一言不发,把带鱼全部倒在收货点,分文不取,开车回家。

我爸对我的教育是也是这般硬汉式严厉,仁义礼孝信,德智体美劳。学习不好是要挨板子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是要被撕裙子的,小鹿乱撞早恋是要被关禁闭的。

我这种叛逆期超长的女儿,大约是硬汉人生路上最大的困扰,他也不能把我像带鱼一样扔在别人家门口。

我一直到毕业后工作独自住,都要每晚10点打电话报备行踪,我总是急急匆匆从酒吧回家,等查岗过后,再急急匆匆赶回去,早就失去了兴致。

2010年,我从北京回来,再也不肯留在父母身边,以死抗争。我爸才看不上我那点演技,拎着刀让我自裁,我当然就大义凛然地...怂了。

就是这么个硬汉,在我远嫁的订婚宴上哭了。他忍过了三姑六婆改口仪式的默默拭泪,躲过了我妈的嚎啕大哭,避开了我和老李叫爸爸时的眼神。最终还是没能hold住这半生的骄傲。

他哭得不动声色、隐忍固执。他和我分别坐在两张圆桌边,背对背,一条走道隔着一个宇宙,好像从此把我划分出他的人生。他佝偻着身躯,手捂着脸,一寸寸分解自己的崩溃。

我们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抽泣,不敢转头看对方,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在这喜庆的日子安慰对方,好好做一个里程碑式的告别。

我爸呀,最后还是留不住我。

03

 

从那一天开始,我发现,我爸在酒局上开始躲酒,手机设置了最大字号,开始让我买膝盖保健药给他。

也许,男人都是憋着一口气不敢老,等那口气松了,就瞬间老了。

我就是我爸的那口气。

老了的父亲,除了看得到的生理衰老,还有一个标志,就是他开始变得柔软。

莫言写自己父亲,对兄弟几个极其严厉,严厉到四海八荒都赫赫有名。十几岁的时候,他撒野忘形时,只要有人在身后说一句「你爹来了」,他就「打一个寒战,脖子紧缩,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才回过神来」。父亲「身上有瘆人毛」。

等到他父亲80岁时,已经成了村子里最慈眉善目的老人,黄发垂髫,和乐融融。一手带大孙辈,孙辈们长到十几岁都可以躲进爷爷怀里撒娇。

兄弟几个百思不得其解老父亲的判若两人。母亲解释说,咱家是中农,怕被划分出贫下中农,所以怕你们在外面闯祸才那么严厉。老管家这才出了那么多大学生和研究生。

「虎老了,不威人了」是因为已经护了子女周全,完成了父亲的任务。而失去的舐犊温情,父亲要从孙辈那里补偿,补偿给儿女,也补偿给自己。

我的父亲也如此,他不再对睡懒觉的我脸色铁青,看到我的破洞牛仔裤只是翻白眼一笑,他不再对我的工作指指点点。他的兴趣点转移到俩熊身上,百依百顺,指哪儿买哪儿,骑在脖子上摘星星月亮。

特别是对我的女儿,他总是一边说「和你小时候一毛一样」,一边抱起来亲了又亲。万般宠溺模样,和曾把我的发箍从三楼扔下去的那个人,完全对不上号。

他把我从蹒跚学步养到成家立业,终于可以把内心的温情释放出来。

他也不再是我印象里那个对时代充满冲劲的先行者,他不再执着于赚钱,只是守着家业,在老家开了一家餐厅和一家ktv,无数次他酒后告诉我:女儿,你在香港要是太苦就回来啊,回到家还是个小老板。

我知道,年轻的父亲用严厉教养我长大,年老的父亲用温情给我的后半生托底。


天下父亲最终也都是一把硬骨头,只要儿女在,哪怕雪鬓霜鬟,也有一份白首之志,就是做儿女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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