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悲剧性演成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分析 作者:孙伟科 四、板子打在谁身上? 先看王夫人。贾政情急之下,峻颜厉色,完全失控。王夫人不难从贾政极端的表情上看到贾政的“歹意”——要打死宝玉的决心。这使得王夫人马上意识到宝玉被打死后自己的命运。失去贾珠后,不仅李纨成了孤儿寡母,自己也成了孤儿寡母。贾宝玉已像一根生命的稻草,王夫人可以说命悬一线。而这一线眼看正要断掉。王夫人对于赵姨娘的心防和警惕,是不如王熙风敏感敏锐的。那次贾环故意用灯油烫伤宝玉(贾环的目的是烫瞎宝玉的双眼),王夫人是在王熙风的暗示下才意识到赵姨娘是最危险的。因为贾环背后的撑腰者是赵姨娘。所以,当王夫人要骂贾环时,王熙风提醒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第二十五回)正是在王熙风的这一提醒下,王夫人才将矛头指向了赵姨娘。这里,假如宝玉被打死,王夫人的损失,何止于是失去唯一的儿子啊!以后连赵姨娘都可以凭着贾环在她头上拉屎拉尿了。 而这些,王夫人是无法言说的。她才智平庸,无法制止赵姨娘对自己母子的加害,而贾政也是个糊涂虫。更为悲惨的是,王夫人无法平等地对贾政说。就是在这个关系重大的时刻,她只能苦苦地哀求,而这哀求对于自己的夫君可能完全没有效果:
王夫人为了儿子,愿意自己被打死100遍。心疼之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王夫人毕竟是贾政的夫人,难道她痛苦、悲苦,贾政自己会高兴吗? 王夫人来劝,说要与宝玉一起死,死也无怨。这话让贾政“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这个场合里,是哭声一片。李纨听王夫人一声声喊贾珠的名字,满面泪光,呜咽不已。 其次是贾母。贾母与王夫人有相似的心路历程。不过,贾母的指责,包含着对于贾政偏爱赵姨娘的指责。贾母与贾政在言语中说:“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贾政,是贾母十分失望的儿子。贾母对宝玉的袒护,包含着对贾政的无比失望。对比之中,贾母未必设有这样的潜台词:我看,将来宝玉一定比你强!贾母对贾政的不喜欢,在书中是暗写的,但却久蓄心中,这时已到了不能不爆发的地步。事实上,贾政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中的一个。
接着是责怪儿子根本不会教育儿子:
这些突发之词,难道是贾母的愤激之词?不!贾母对贾政的不满,在这回里,已溢于言表。贾母对宝玉的溺爱,符合老年人更重视亲情的普遍心理,而贾政严厉笞子又符合中年人更重视责任的普遍心理。 贾政打了宝玉,被母亲抢白。可怜的是,贾政、贾母都得忍受接下来的事实:宝玉浑身青肿,生死未卜。还是贾母先说话,她让贾政走,给他台阶下:
贾政也有难言苦衷。教育儿子,是责任,但不能顺利执行,因为有贾母袒护。贾政的话虽是对下人讲的,但里面包含着泛论的指责:“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 贾母为什么只爱护孙子,却不心疼儿子呢?贾政为后继乏人而犯愁,比起贾环的形象委琐、心智平庸来说,宝玉是唯一寄托、唯一希望。但是,宝玉的所作所为却让人无比失望,这次忠顺王府那长史官不客气的言语,使贾政颜面扫地。而金钏自杀,使贾政觉得辱没祖宗,改写了“宽柔以待下人”的家世传统。宝玉不仅使贾政没有了寄托,而且还可能会“祸及于我”。(关于贾宝玉和贾环的描写,在搬进大观园之前,在二十三回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 贾政打宝玉,既是理智之举,又是冲动之举。要打是必然,而情不自禁打重,则是不计后果的冲动。当贾政清醒过来,“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 如果深入分析贾政、贾母、王夫人的深层心理,则不难看出,虽然他们的出发点不同,,有的是恨铁不成钢,有的是溺爱,有的是视为命根子,但是他们都在通过贾宝玉担心着家族的命运。一代不如一代与后继无人的阴影,是几个人共同的挥之不去的头顶阴云。正是这阴云,让个人站在个人的立场上,发生了可以说是《红楼梦》中家族成员内部最严重的言语对撞。 五、叛逆者的誓言 贾政要打掉宝玉的好色,而宝玉不是好色之徒。贾政要打掉宝玉的荒疏学业,带来的是变本加厉的袒护和溺爱。在贾母的保护伞下,宝玉在大观园中,不仅无人能管,而且身边还环绕着更多的青春艳丽的女孩子。 宝玉发誓说,为了这些女孩子:
就是对宝玉知根知底的黛玉也说话了。
宝玉对父母是恭敬的,为何却不愿意听父母之言呢?把自己的趣味当作是信念,对于年龄尚幼的宝玉来说,而且信念如此的坚定,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难道宝玉就是有一种天生的执拗品性?不是的。这里,作者将自己对于人生的价值信仰寄寓在了宝玉身上。但是,宝玉才13岁左右,却负担着一种新的价值观、人生观,按照一种新的价值观、人生观行事,显得有些“人小鬼大”。 就第三十三回而言,贾宝玉和贾政的情绪都到了一个极点。先是贾政看见宝玉葳葳蕤蕤,再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来告状,再次是金钏的自杀,居然都是宝玉所为。贾政从不觉得“有了三分气”,到“又惊又气”,到“气得目瞪口歪”,直到“气得面如金纸”,在打宝玉之前,已是“满面泪痕”。而宝玉呢?从被晴雯、宝钗抢白,到被史湘云、王夫人教训(史姑娘教训他学些什途经济),到金钏自杀的消息传来,“五内摧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去”。宝玉为情而生,愿意为情而死。此时与贾政冲突,是极点与极点的对撞,宝玉可以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虽然第三十三回里写的是宝玉与贾政的冲突,但是,这并不是说宝玉和王夫人之间不存在矛盾。王夫人打金钏的耳光,是对贾宝玉的间接惩罚。不能认同贾宝玉与女孩子的厮混,王夫人出于私心,使金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是的,由于王夫人始终将她和宝玉的荣辱与命运视为一体,使得她在和宝玉沟通时,在教育宝玉时,首先是遮丑,其次是惩戒,因而显得扭曲,难见效果。 六、冲突的性质 按西方的悲剧理论,悲剧的形成离不开冲突。《红楼梦》第三十三回的冲突是什么冲突呢?是性格的冲突,也是小人捣乱的冲突。 小人捣乱其间,形成冲突。贾环在这一回里,有小人捣乱的意味。贾环,当时是为了避祸,因为他在院子里疯跑撞上了贾政,贾政正是心情不好,所以喝住了贾环。贾环说是受到了死人的惊吓才跑的,遗祸宝玉,正是金蝉脱壳之计。这一反应,与薛宝钗扑蝶时的金蝉脱壳是相似的,贾环也没有要故意加害贾宝玉的意思,至少碰上的情景不是贾环所能预料的。贾环不是蓄谋已久,也不是主动告状,但却完成了栽赃陷害和诬告的目的,该如何解释呢?显然,贾环对宝玉的仇恨已经渗入骨髓,变成了一种无意识。这种无意识深埋于生命深处,只要一有机会,只要当自己受到威胁或情景不利时,立刻就会本能地、不需要意识调节地攻击下意识中的敌人或对手。贾环貌似小人,实际上这反映的是根深蒂固的家族内的矛盾。所以,小人捣乱是表面的形式,而内在的、深层的原因,还是家族制度中妻妾矛盾、嫡庶之争的矛盾。我们知道,家族内的矛盾冲突,最终造成了贾府的败亡,是贾府败亡的内因。 忠顺王府与贾府的矛盾,也是值得关注的。在封建时代,大家族之间的矛盾,是不同政治集团之间的利益之争。忠顺王府长史官对贾政,贾宝玉的不客气言行,暗示着倾轧与冲突,这是不是导致贾府败亡的、被作者隐写的外因,不能不令我们思考。 说到性格,宝玉那难以被人理解的性格则是造成他挨打的重要原因。被人误解,是宝玉这种“爱红”、“爱博”的必然结果。宝玉袒护琪官,只是不愿意出卖朋友。况且,一个戏子,经济独立后置办田产赢得自由,正是宝玉的期望。宝玉和这些戏子在本质上是一类人,就是既非大奸大忠之人,又非平庸小辈遭人驱遭之人,而是法度之外的、正邪两赋的灵秀之人。在男女之间,除了性爱,还有情爱,但人们普遍认为二者是统一的。宝玉的情爱,毋庸讳言,渗透看性爱,但是又超越了世俗中所理解的性爱。正是这超越,是人们不能理解的。大多数人认为,宝玉就是皮肤淫滥之徒。甚至贾政作为宝玉的父亲,都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但是各自又非常坚定自己的看法,所以冲突在所难免。 宝玉有充分的坚持自己的信念的理由,而贾政也有管教“不肖种”的权利和责任。他们的行为各有理据,难以分出谁善谁恶。 超越了道德判断,作者所写的矛盾冲突的深刻意义就可以理解了:
张天翼在《贾宝玉的出家》一文中说:
上文说,贾政打,有打的充分理由,宝玉以死相抵,也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宝玉挨打,充分体现了“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王国维)。换言之,贾宝玉的挨打,具有不可避兔的性质。 七、余 波 接下来的一回里,紧接着是宝钗与黛玉的探视。通过这探视,作者凸现了宝玉“爱博”与“情痴”的性格,以及他对这一性格的坚守。这预示了贾政和宝玉的矛盾还会存在,还会有激化的可能。 宝玉在这次痛打之后依然故我,在贾母的庇护下变本加厉,不仅不将学业放在心上,而且学会了装病、代做等敷衍手段。贾政没有征服宝玉,宝玉反而更加“恣性胡为”,这次冲突,可以说贾政不是胜家。但由于贾母的作用,使二者的矛盾延宕了激化、可能交锋的时机。 在人物描写上,前三十三回中,宝玉的“顽劣”、“玩性”一面较为突出,在宝玉挨打之前,有“恋风流、闹学堂”,“饮酒观花”,“吃胭脂”,“踢袭人”等。而在后面的叙事描写里,明显地,宝玉“赤子童心”,“颖慧聪灵”的一面得到了强化,宝玉的“爱博”渐渐转化为对黛玉渐趋专一的爱情。这爱情,依然具有版逆性,依然不能被人理解,依然具有与世俗社会相冲突的性质。 需要指出的是,在前三十三回中,宝玉的生命已经两次受到威胁,一次是第二十五回赵姨娘让马道婆施魇魔法,差一点治死贾宝玉和王熙风。这一次,从回目上看,是“手足眈眈小动唇舌”让宝玉历此劫难。赵姨娘和贾环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拔除宝玉这个绊脚石。赵姨娘的加害是蓄意已久的,而贾环的加害则是顺手牵羊的、移祸于人的,如在二十五回中,贾环用灯油烫伤宝玉。本来,贾环对宝玉有怨恨,情景的造成则是宝玉和贾环丫头彩霞的过分亲热所激起的贾环愤怒。 一方是欲置人于死地,一方是心无挂碍、茫然无措、息事宁人。宝玉的怕事态度,再次表现出来。 贾环和赵姨娘之所以目的明确、方向一致,在于这个矛盾的尖锐、积蓄、持久和难以排解。对于赵姨娘和贾环的挑战,宝玉的态度是不予应战。是宝玉懦弱,还是不记恩仇,超越于俗世的利害计较?不管是哪一种,都使宝玉没有将贾环看成是对手。这会不会缓解嫡庶之间的矛盾呢?你在小说后面的叙述里,可以自己作出判断。 (本文原载《人文社科论坛》第1辑,云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作者已授权本订阅号转发) 本文相关链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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