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望刘湘如每到春天,人们总有所盼望,盼什么呢?风不再凛冽了,河不再冻结了,太阳不再阴冷着脸了,杏花,春雨,江南,这些已经点染出足够浪漫的色彩。新生的绿草,绒绒的黄芽,薄薄的雾岚,这些已经融合了和美的情调。可人们还是生些新的欲望。这恐怕要归咎于过去的冬天了。在那些寒冷的日子里,人们想象着春的模样。说她像青嫩的橄榄,说她像妩媚的娇儿,说她像花枝招展的姑娘,说她像翡翠的屏风,说她像仙女飘逸的彩袖……多少年多少代,多少人描摹春天,渴望春天,等春天真的悄悄来到你身边时,那么浓郁的春色,反而使你不以为然了。人们啊,人们! 我说,我们何必要编织春天的童话呢?春天不过是一个季节和另一个季节的更替,她也有过寂寞,有过不尽人意的烦恼呀。你见到飞絮飘落时,且不要惆怅;你听见燕子声声时,又何须窃喜;你面对红的桃,绿的柳,净碧照人的池水,也不要“斜倚春风笑不体”了。有时候,春天与春天不尽相同,“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人笑人歌芳草地”,这些是有闲人的春天,至于“心卷怯春寒”,则又是另一种情境了。 日前到菜市场买菜,见到荠菜受市民亲睐,不禁有一种感慨,勾起我儿时的许多记忆。 那时在我贫瘠的故乡,荠菜是最佳的食品,它与“土花苗”“马兰头”“刺郜棵”等,构成春之“七草”,谐音也叫“吃草”,它们帮故乡人度过困难时期,度过我的孤独的童年。所以时至今日,我时或感到在我的春天里,还带着去冬的一些屐痕。那屐痕里,有过我儿童时代对于春天的第一个盼望。 那里霪雨的春天,正是困难时期最严重的时刻,父亲从一所农场归来,身体虚弱,面有菜色。他说,在农场里天天吃菜根,回到家里,吃什么呢?我就含糊地告诉他:“还有野菜。”他默默地点点头,大抵有许多愿望,都让那场灾害给掩埋掉了。我那时正读小学,有一天几个同学邀我去挖菜根,正走出家门,却被父亲叫住了。 “不用去了。”他说。 我不解地望着父亲,见他很高兴地对我说:“困难就要过去了。等清明一过,见了麦穗,一切就会好起来……”他说着去屋里找了两把铲刀,一只筐,很有信心地对我说:“跟我去一个地方,那儿有好东西等着我们。”我们就慢慢地走到村外,走到一片老榆树前,他指着那鳞甲斑斑的树干说:“人们真傻了!你看这么多榆皮,返青后就不能吃了,竟没人知道……” 我真正地留心起这么多榆皮,这是第一次。我在心里嘀咕:这么粗糙的东西,吃到肚里能受得了吗?父亲却早已去铲那些榆皮了,他一边教我铲树皮的方法,一边向我介绍榆皮的好处,从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一直讲到那个出身于放牛娃的明朝皇帝朱洪武。他说,这些人都吃过榆树皮。榆皮里含有大量淀粉、维生素,还有一定的糖分呢。榆皮救过很多人的生命,这是千真万确的。不然,何以好多农村孩子,都会唱那支“榆皮光、榆皮长,吃了榆皮好 插秧”的古老的歌呢。 父亲就这样一边向我谈论榆皮的好处,一边和我用铲子去剥铲它。直到铲了满满一筐,已是夜幕低垂,父子俩像盗了仙草的神仙似的,自满自得地凯旋了。春夜星淡风清,而我们心中已有了满足的快感,到家里,母亲像做盛宴般,用碾碎的榆皮,配以野草馅儿,做了一锅热喷喷的元宵丸子。味自然不算太佳,父亲却实实在在地吞下几大碗。 现在想来,实在觉得父亲太饥饿,也太傻了。不节食的人是常有的,但他吃得太多了。直到深夜里,我才发现在草床上颤抖的他。在一豆微光下,他张着嘴,喘息着,像要呕吐,又像要吐出心中的全部隐事。直到母亲慌乱赶来时,他才含混不清地说了梦一般的一句话:榆皮……不能这“样吃呀……”他用手在空中不停地比划着,好像要把所有生存的知识,告诉他的妻子儿女。直到咽完最后一口气,那嶙峋的瘦指,依然停在半空中,像要抓住什么不放…… 我从此害怕那样的春天。待印象日渐淡忘了,也就渐渐迎来了春天的温暖。花落了又开,树枯了又绿,父亲的麦穗早已扬花灌浆成熟收割了。清明节媚丽的光景,早已经看得平常了,这些年国运昌盛,我们在家人饭菜丰盛的聚宴中,总会想起当年春天的那些渴盼。所以一到这阳春烟景欣欣向荣的时光,我总要走到窗外的天地去。去踏青,去寻找春天走过的路径。当身边的轻风吹过时,想起母亲常常说的话:让风吹一吹,不要太沉醉了,只让它拂去心中的那点旧事儿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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