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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枫散文品读

 闹市一禺 2018-03-13

 

                       周晓枫散文品读

 

周晓枫简介:

  周晓枫,新生代散文的代表作家,1969年6月生于北京,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做过八年儿童文学编辑,后调入北京出版社。出版有散文集《上帝的隐语》、《鸟群》、《斑纹----兽皮上的地图》和《收藏----时光的魔法书》。曾获冯牧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周晓枫的行文以机智和优美的语言与节奏见长,近年来,她的写作风格又多了一些平静动人的力量。《鸟群》被列入1999年中国散文排行榜,《种粒》名列2000年中国散文排行榜。——发稿人:唐唐

                               鸟   群(节选)

                                  周晓枫

  ──五重奏

                              

     只要有土地,就会有千姿百态的生命,土地是最伟大的魔术师。让人不能忽略的是,正是鸟类带来植物的种粒,展开最初的繁荣。鸟是灵异之物,有别于其他,鸟持有某种神秘的身份:它创造,它飞翔,它用歌唱的方式说话,它是唯一能摹仿人类语言的生灵,如果愿意,它的旅迹可以横贯地球的两极──鸟是神的拟态。人们想象中的天使,就是根据人与鸟的结合形象设计而出。
   鸟是天堂撒下的花籽。流浪的鸟,会让任何一棵树享有新娘的光荣。微风过处,它们隐身在很低的草间;瞬间穿越乱密的枝条,确定通畅的航道,并且不影响飞行的速度;树叶茂盛,在这绿色的宫殿中,精灵们在错杂的阶梯间弹跳,孩子一样的天真;夏日的正午,鸟儿疾速飞过,投射下来一小片清凉的暗影,这些细碎的斑点在大地上跳动──我听得见那好听的声音。
   动物的行动大约有爬、走、游、飞几种方式。爬有失身份,上帝曾以此作为对蛇的长期刑罚。平凡的走,反映出世间的庸常倾向和从众心理。游太多受到外界环境的制约,看着鱼单调的生活不觉得有什么长久的乐趣,进而看出鱼鳃的鼓合似也在模仿扇翅的动作。只有飞最自由。
   据说,两亿年前,昆虫是地球上唯一会飞的动物。这非凡的本领后来被鸟所超越。鸟类的技术显然更娴熟,方式也更为崇高,相比之下,除了蜻蜓和蝴蝶等有限的几种,其他虫类所谓的飞,更像是奇异的跳高或跳远方式。因为飞,鸟的视角比别的动物都要高远。并且,鸟中最普通的野鸭都既会飞,又会走,还可以游──它们才称得上见过大世面。
   我小时幻想的超凡技能唯有飞,甚至有一段时间,每个夜晚我都在黑暗中偷偷练习,幼稚而徒劳地挥动双臂,以为经过不懈的努力,小小的胳膊也可以终有一日飞动起来。我还不明白有些愿望终生无效,有些幻想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映照出现实生活的窘态。直至成年以后的睡眠中,我依然会梦到自己悬浮于空中,算是对早年寂寞理想的呼应。
鸟在头顶,注定要我仰视。

   我对鸟抱有永久的惊奇,它们令我感慨于造物的精巧安排:啄木鸟每天在坚硬的树干上敲呀敲的,却不会得脑震荡;仙鹤穿着细黑的高筒靴子,不怕站在寒冷的雪地上;鹈鹕松驰的下嘴唇,松鸦严谨的八字胡;黑鹭的蝙蝠侠斗篷,企鹅的黑白晚礼服……
   它们的声音怎样打动我的心肠,花腔的情歌,押韵的诗诵,战斗时的号角,将死前的叹息……在我看来,甚至靓女故作港台腔“哇”的惊叹之声,也不若乌鸦来得爽直。
   除了风格迥异的鸣啭方式,它们还有各自独特的飞翔节奏,或高或低,或收或展:海鸥的圆舞,佛法僧的弧步,雨燕的华尔兹,大雁的集体舞……鸟优美地起伏身体,天空中充满生动的舞蹈。
   鸟有留鸟和候鸟之分。我们的身边,有些是此地的永久居民,有些只是匆匆过客。
候鸟整整歌唱了春夏两个季节,现在它们就要赶上秋天的末班车走了。这些阳光与花朵的忠实信徒,这些充满无限诗情的浪漫主义者,这些不畏艰险的伟大旅行家,一年一度,就要踏上遥遥的征程。作家这样羡慕着鸟的迁徙习性:“野鹅比起我们更加国际化,它们在加拿大用早饭,在俄亥俄州吃中饭,夜间到南方的河湾上去修饰自己的羽毛。”候鸟的一生中充满对未知远方的好奇,和不断更改生活的勇气。
   候鸟有着准确的潮汐规律,偏心的神把时序的秘密偷偷泄露给它们。冬天里的人们,不要丧失对温暖的信仰,抬头凝望寂旷的天空吧:候鸟终将飞来,这些忠诚的纤夫,将再一次把巨大的春天拉回。
   当秋天的潮水退去,就像沙滩上留下了贝壳,留鸟驻守在它正在降温的祖国。天灰暗下来,就要下雪了,那些冬天的传单正在抓紧印制。
   雪是大自然进行的一项残酷的游戏,它以优美的方式藏起了鸟儿们基本的口粮,如同藏起一件随意的玩具──然而,找寻失败的鸟儿将输掉性命。辽阔的雪野标明了小动物们广泛的受灾面积,饥寒交迫中,弱小的生命能贮有多少抗争的能量?对于拒绝移民的留鸟,生活提出了艰难得近于苛刻的要求,它们在近于赤贫的土地上,寻找着极为有限的供给──我看到枯干尖硬的槐荚,滑过喜鹊焦急的喉咙。
   不仅只在春日欢宴,鸟儿才会放声歌唱,冬天的寂静中,我们也可以听到鸟鸣,好像是它们在贫苦中的宣言──我明白一个人藏在诺言里的力量是如何被坚持着。


                            

   可能我们对鸟存在很多曲解,比如猫头鹰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是警戒的手段,我们却理解为明哲保身的松驰态度。但可以肯定的是,鸟无疑在众多方面为我们提供着美德的范本。
   鸟类中有九成是一夫一妻制,而哺乳动物中能坚持这份贞洁的,只有百分之三。
秋晴里雁群飞过,它们拥有良好的个人素质和集体自律,暴风雨也不能破坏它们整齐的阵型。加拿大雁迁徙时要长途飞越,途中基本不进食,但要经常寻找水源来清洗羽毛。显然,其中象征了高尚的自洁品德。
   动物园的科学长廊这样介绍着:一只猫头鹰一夏可吃掉田鼠1000多只,保护粮食2000多斤;在树林中过冬的害虫有95%被啄木鸟等益鸟吃掉──人类的生活被许多天使细心地保卫着。

   鸟儿落满枝条,就像圣诞树上挂满了礼物。《圣经》中讲到圣芳济可以以爱心召唤鸟群,教堂的彩绘玻璃上生动描画着这一美妙图景──但这是止于宗教叙述中的温情。
虽然大多数人宣称,鸟在天性上就不信赖人,我却坚持认为,这并非由于对人的偏见,乃是出自致命的经验。
     1963年,希区柯克拍摄了《鸟》,这是电影史上第一部灾难片,它表现了鸟类令人惊恐的攻袭能力。艺术的夸张,反映的恰是生活的反面。鸟从来没有这样正义地反攻过,它们只是采取了回避这一冷调的拒绝方式──对比人类犯下的滔天罪行,它们已极大地克制了内心的蔑视和愤怒。
   鸟啊,天空的箭,短暂的降落不过是为把自己再一次搭在弦上。一般情况下,我们很少在地面上发现鸟尸,我小时把云朵想象为游动的墓床,里面收藏着亡鸟神秘的灵魂。但是,子弹的射程改变了这诗意的一切。

   罪恶是从谋杀天使开始的。人类有多么忘恩负义,连残暴的鳄鱼都张开嘴,放走为它清理口腔的小鸟医生。而地球上五十亿个人,五十亿张嘴,五十亿口可能的陷阱。从食道到胃囊,这是到达死亡的最近路程,我热爱的小鸟们永远不能折返。
   人在动物界有着一致的恶劣口碑,也许正因此,才被开除出动物籍。乌鸦可以吃数百种食物,数字和人对比相形见绌。人这个不加选择的杂食家伙,胃袋和脑袋一样发达,就像一只随身携带的垃圾袋。并且,人类还有一个可鄙的习惯,以吃过食物的种类和价钱,来体现他的身份。如果说原始捕猎过程存在很多危险,先民吃掉猎物还可以表现征服中的力量、勇气和智慧,那么现在,那些“见多识广”的饕餮,只剩下无知可供展览了。
   不胜枚举的暴行,损毁着人性本应有的温情。有一种名叫“圃  ”的小鸟,因其味道独特,从罗马时代起就被摆上欧洲的餐桌。食用之前,需以小米将其催肥;为了让它们日夜不停地吃小米,竟要弄瞎它们的眼睛。北京近来又开了一家特色餐馆,看家菜是孔雀肉。活孔雀喂养在店前的栅栏内,金蓝银碧的羽毛被当作废物拔除。我们的食文化中扩展出如此粗鲁的项目,反映出人们对美的极端盲视。
   还有另一幕令我记忆的场景。1996年除夕,普降大雪。元旦早上的刺骨寒风又将冰雪冻结在路面上,这是北京少见的零下十度的酷寒天气。我去了百鸟园,我是这个上午公园里唯一的游客。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罩住了整个公园,鸟儿不再挤身于狭小笼内,可以相对自由地进行一些短距离飞行。建立这样的园林,可能仍然有悖于“鸟道”,然而放养的方式已经尽量地体现了某种人道主义色彩。善心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但这善意又是如此杯水车薪──
   所有的温血动物中,鸟的体温最高,平均在43.5摄氏度。严冷环境中,谁能去照料它们火热的心肠?百鸟园是露天公园,缺乏相应的暖气配备条件。只有鸸鹋享受着特别待遇,在黑暗的桥洞深处躲避肆虐的冬夜。仅仅一夜彻寒,几只黄鹂被冻死了,自古以来,它们不畏帝王讳而勇敢地穿着鲜艳的黄袍,而现在,这些可爱的小鸟没能跳过新年的门槛。
   春日茂盛的草坡上,如今正覆盖着深深的雪层。工作人员为了让鸟儿不致有更多的冻伤,驱赶着它们走动起来。雪坡之上,几十只孔雀用冻僵的趾爪困难地行走着,酷寒当中它们无所依傍,绚艳的羽毛映照在皑皑雪光之中。
   97元旦过后,中国古动物博物馆举办了一次小型的古鸟化石展览。尽管主办单位事先在新闻媒介上刊出了消息,会场上仍是一片可以预见的冷清。我情愿把原因归罪于当日的恶劣天气。巧合的是,我同样是这个上午唯一的中国观众──除此之外的,还有一个刚到北京的日本旅游团和几个日本散客。
   1861年,德国挖掘出7块始祖鸟化石,这几乎成为人们研究鸟类起源和飞行起源的全部材料。大部分鸟类学家根据牙齿和尾骨等方面认为,始祖鸟是由一种小型恐龙演化而成。我迷惑于这奇妙的考古结论,原来鸟是从陆地动物中脱颖而出,就像神从人中间走出来,坐上了圣坛。
   从1994年开始,辽宁北票市,这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因为这里发掘出一批相当有价值的古鸟化石。尤其是孔子鸟化石的发现,打破了侏罗纪仅有德国始祖鸟的记录,引起国外学术界和舆论界的震惊。隔着玻璃,我凝视着无比珍贵的孔子鸟化石,它是如此造型精湛,让人撼动于巨大时间的积淀之下,那种不容修改的永恒之美。
   震动世界的古鸟化石发现,在国内却知之者甚少,除了那些因谋利而走私的商人和因无知而贩卖的农民。事实上北票市一半以上的出土化石已流入异邦,尤其是日本境内。无力保护那些美伦美奂的化石,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体会到其中的屈辱。我看着展厅内不停走动并不时惊叹的日本游客──这是个注重美与文化的民族,联想起国人的普遍欣赏品味,不禁让我产生微妙的妒意。他们由衷的赞美是无罪的,但我也知道,所有占有欲的源头,几乎都是无辜的热爱。
   北京电视台著名节目“东芝动物乐园”受到广泛欢迎,我本人也是忠实观众之一。但我因为这个标题,而产生敏感而挑剔的小小不快──商业都可以垄断到动物身上,我们还能够保护什么,又还剩下什么财产可供最后的瓜分?周晓枫散文品读

 

                       

    四月里来了插秧的神,他种下明亮的雨水。飞快的燕子一掠而过──又是谁在挥动这把收割的黑亮镰刀?
   穿黑衣的燕子是害虫的捕快,它们保持着良好的战斗成绩。在农家,谁的檐下筑有燕巢,被看作一件吉祥的事,这意味着他们的慈善取得了燕子的好感和信任。当然这仅是针对家燕的宽容政策,因其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金丝燕可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它们吞下苔藓、海藻,和着唾液制成的燕窝,据说具有祛痰止咳、养颜生津的疗效。极高的经济价值给燕子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每到繁殖季节,采摘燕窝的人们纷纷攀附在岩壁上,掠走燕子的家园。大部分繁殖的燕子还会重建它们的巢,大部分贪婪的手还会再次伸来。周而复始,精疲力尽的燕子已没有足够的唾液,最后它咳出鲜血来建造最后的巢,这就是价格昂贵的血燕窝。(由此可见,我们的作家多么聪明,他们的写作策略与燕子的筑巢方式正好相反,开始他们是用心血来写的,写啊写啊,越写越淡,到最后用的倒真是口水了。)采摘者当然不会放弃这血凝的建筑,无人顾及那些摔死在岩底的无辜小燕和悲愤、劳累而至死的老燕。调补身体的人从来不去想,一个燕窝意味着发生在燕子全家的惨案。
   躲过重重的干扰和考验,幸存的燕子终于成为飞禽中的佼佼者。有一种刺尾雨燕,飞行时最高时速可达300公里。还有的雨燕,能在空中飞行长达三年之久,无论觅食、休息与交配,都在空中进行。这是出自对于飞行几近疯狂的热爱。再胆怯的鸟儿也不至不敢在荒凉之地歇脚一刻,只有强烈的热爱才能解释它数年的不息。就像溜冰运动员,燕子快速的飞行曲线充满了几何意义的美感。米什莱曾称燕子为“空中王后”,他强调为了成为最优秀的飞行专家,燕子做出了重大牺牲。雨燕的双翅特别发达,但它的足部几乎完全萎缩,失去了奔跑和蹦跳的能力,只能在地面上勉强地爬上几步。几乎残疾身体的燕子,创造了一幕伟大悲剧。我看到通往完美的路径从来不是闪光的,而是充满曲折、危险与黑暗──我看到了途中必然的苦痛与牺牲。许多科学家穿越真理的巅峰,却丧失基本的生活技能;艺术家掌握了高超的手法,却不能胜任最简单的生计──其实,这中间包含着人生最严肃的内容。为了绝对化的理想,他们付出非凡到辛酸的努力。这是生命的豪赌啊,这是对真理的全部捐献。我知道一位热爱芭蕾的小姑娘,为了实现梦想,她付出了超常的努力,几乎在残酷中压迫自己,以至于这种追求已失去了任何快乐的表貌。她曾为芭蕾多次受伤,但她现在再也不会受伤了,因为最后一次,她造成了致命的骨质损坏,再也无法在舞台上打开花瓣一样的衣裙。生命的残酷在于,往往不能按正比把辉煌交给努力。在那条道路上,有人达到,有人负伤,有人死去,但所有的人都在说明:牺牲是前提,是先决与必备条件──正如燕子所付出的巨大身体代价,但正是在苦难里、在残酷中所展现的执着里,燕子体验着至深的生命狂喜。
   燕子身上凝聚的力量令人肃然起敬。人类抄袭燕子的服装式样,制成名为燕尾服的西式晚礼服。这在燕子只是件平常的生活装、工作服,而在人类那里,只是在某些正式、隆重的场合才去穿着,仿佛隐蔽委婉地表示着对燕子的敬意。

  

         周晓枫:穿行于感觉与冥想的曲径

                                    丁晓原

    走进周晓枫的散文天地,仿佛穿行于一条铺满了感觉与冥想的曲径。这些感觉和冥想是属于周晓枫自己的,以其个体生命为本底,又以个人的方式呈示;从在体自我出发,又回到仪态万方的生命世界。由此成就了一个独特的可以被指称为散文家的周晓枫。
  
                        范本 “背叛”的宣言
  
  
从整体看来,周晓枫的散文超逸了我们以往普遍的关于散文的阅读经验,以至于所谓研究散文的人士,很难用现成的散文批评话语,按部就班地对其作指指点点。或者说,面对这样的散文我们简直就是失语。但这对习惯于模式的散文存在,倒是一种令人欣喜的改写。散文是什么?我们有时形成了若干“共识”,但更多的时候只是莫衷一是。在我看来,散文本来就应该是莫衷一是,无须定义的,也是无法定义的。所谓的定义只被风干在教科书中,或被悬挂在文学词典的词条里,与散文本身没有关联。散文应该呈现作为主体的个体生命的真实面孔,各具姿势,气韵生动。散文有着生命的经络,它是一种关于生命的有意味的呼吸,以说话的方式表达对生命在体、生命体之间或基于生命本我的种种观察、感悟、念想、思考等。所谓说话,可以是激扬文字式的公共讲演,或是自言自语的私语,也有与人喝茶聊天一样的任性闲话等等。要之,散文是具有生命体征的、含蕴或洋溢着生命个性的活着的文字。我读散文的周晓枫,其实感知的正是作为“这一个”独特生命的周晓枫,一个在散文模式中长大但又自立于模式之外的散文家。
  我们曾说过,1990年代以来的时段,仿佛是一个散文的时代。散文的确也是众声喧哗,景象有些琳琅满目。但繁荣终究笼罩着虚拟的浮华。散文之流试图变更航道,可结果无法整体地跃出既定的河床。此间声势浩大的文化大散文的路数,便是一个典型样本。文化大散文以对一个散文模式化时代的终结而生成其文学史意义,但此后它以自身的被模式化而走向了式微。文化大散文的没落,表征了“纸上”的文学的某种宿命。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主体,周晓枫对散文的模式化一开始就保持着警惕,她仿佛是作为站在散文常态之外的一个“非常者”而存在的,叛逆成为她的一种责任和使命。由“背叛”而生独特,是周晓枫最为基本的散文理念,并且在她这里凝结成一种执著的力量。周晓枫以为,“好散文”就在于对经典、对“范本”的“背叛”。(1)所谓“背叛”是破除迷信后对“他者”的“范本”的放弃,从而皈依独特的本我。周晓枫对文字里所具有的“一种心照不宣的投靠,一种取悦集体的趣味调整”很不以为然,她倾心的是“波特罗体现出极端的风格化”。“极端的风格化,我的出发曾经以此为目标。”(2)在周晓枫看来,“强调个人发现、个人见地,在作品中提供一种独特的角度、一种被人忽略的经验,一种新的文字处理技术,可能更为宝贵”。“考量作家,应加强对其独创性的重视”。(3)而周晓枫自己就将基于充分个人性的独创性,作为散文写作的一种自觉。“作为一个生活里的守法者,我愿在写作领域中小小地违章。”(4)
  但是散文写作的独创性并不能仅由口头的“宣言”所能抵达,标语口号能够造势,却无法将想象中的设计转化成一种可触可摸的美丽现实。因此散文真实召唤力的实现,更需要散文家的行动。在我看来,散文是一种最为贴身、离人的心灵最近的文体。如果散文写作能贴着作者,作为独特的生命主体的身与心,那么其独创性的获得就有了种种的可能。这实在只是一种写作的常识,但我们往往把它搁置。文化大散文最后成为“纸上的文字”,与“身体”无关;而通常的散文悬浮于“身体”之上,与真实的生命存在隔膜,只是一种复制的“身体”或者是虚拟的“身体”。散文是关乎“身体”的文字,我们需要回到“身体”建构散文写作的价值伦理。在这一点上,我与谢有顺不谋而合。有顺洞察到了“泛滥的”散文时代散文的症结所在:“写作者普遍戴着文化的面具,关心的多是宏阔、伟大、远方的事物,而身边那些具体、细小、卑微、密实的事物呢,不仅进入不了作家的视野,甚至很少有人会对它们感兴趣。”这是散文变得无趣寡味的重要原因。因此他倡导散文“向下的写作”,“所谓向下的写作,就是一种重新解放作家的感知系统的写作,或者说,是一种将感官的知觉放大的写作”,“使作家再次学会看,学会听,学会闻,学会嗅,学会感受”,只有这样散文才能具有立定生命维度的“本心”。(5)正是在这样的情势中,周晓枫及其散文显示了我们所期待中的特别意义。周晓枫的散文向读者展开了丰富的身体感觉中的世界。这种感觉来自于个人的体验、记忆,是开放身体感官所获得的关于自我、类群以及其他生命景象的观察、感受和想象的心灵烙印。
  
                       回到身体的现场
  
  周晓枫的文字,让读者通过她的感觉还原,回到身体和生命活动的现场。其于散文的取事,没有历史文化的面具,没有直接的现实社会面影,更多的是疏离宏大叙事的关于生命体的具体而微的话说。女性经验、童年记忆和动物臆想,成为周晓枫散文写作的基本义项。我们从她散文的标目,大约可以感受到其创作的若干特质,《桃花烧》、《后窗》、《即兴的秋天》、《幼儿园》、《它们》、《种粒》等等,暗示或告知读者作品的用料、取向和其中可能具有的滋味。周晓枫散文中,《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这样的题目,应该是最能作为作家写作独特性符号而被我们关注的。这个题目取自于格莱美最佳男歌手的同名歌曲《Your body is awonderland》,而在周晓枫这里是别有意味的,它部分地表示着作者对于写作对象的选择(“身体”)以及对于“感觉”(“仙境”)的在场。周晓枫期许的写作状态是一种身心浸润于感觉中的状态,这时感觉的各路通道被洞开着,写作也就跟着作者的感觉而行进。这样的写作,以常规视之或许有些无序,但身体或生命的真实却在其间被凸现出来了,由此作品也就多了一种立体化的质感。《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由看望剖腹产的女友所生的“古怪的错觉”导入,接续自己少时畸胎瘤手术的回忆,并由此展开关联着女性生理、心理和两性遭际种种碎片的叙写。少女在爱恋中想象着的幸福、“尚未发育”的“小公鸡”对女同学的恶作剧、女伴的同性恋倾向、躲在蚊帐翻字典查找有关词汇、鬼鬼祟祟“参观”异性厕所等等由身体感觉所制作的特写镜头,在作品中跳跃地放映,其中很多记录的是个人的原初经验,复杂而微妙:十三岁时“宣布”这辈子决不结婚,但对小说里描写的动人爱情“向往的”;躲避身体,思想着“怎么才能爱一个人而能绕行肉体”,而感觉着“他的吻,让我像被唱针轻轻触及……身体在歌唱里”的美好。这些就是作者所感知到的“仙境”,所谓身体的“仙境”实际就是生命本真琳琅满目的存在。这些感知应该是人的生命历程中经验过的,但是常常为我们的散文家所忽略或被遮蔽。因而仅从经验提取这一角度言之,作品就给出了独特的生命风景。周晓枫散文对于身体感觉的执著,显示着她所置备的散文文体和其身份之间的某种自适。周晓枫说过:“我觉得女性的直觉、对疼痛的敏感、甚至戏剧化倾向,如果能够良好地运用,会使文字呈现别样品质”(6)。我以为周晓枫散文中最具有个人存在价值的,正来自于她作为女性发达的直觉或感觉。

感觉之于周晓枫的散文写作,并不存在价值上的判断。作为一种取向,她追求的是感觉的真实。在其散文文本中,作者需要传达出自己全息的心理影像。由“全息”建构一个“全真”的感觉世界,这是周晓枫散文的特长。在过往的散文中,不是缺少女性经验的叙事,而是由于受制于女性完美主义的原则,将女性身体内存中不 “完美”的部分加以过滤。这样看起来是美的,但实际上却失真了。周晓枫则忠实感觉本身,她从片面的“完美主义”转向了贴近生命的元真主义。周晓枫以为:“写作,表现的不过是真善美以及它们的倒影。我以前特别受到‘美’的限制,对不美的东西缺乏表达热情,其实也就是缺乏展现的能力和勇气。”“‘真’包含着真善美和它们的对立面,应该是最受到重视的一个字。”(7)基于这样的认知,周晓枫对包括自身在内的女性作“祛美”的书写。她说:“作为一名女性写作者,我希望自己能够写出女性真实的成长、疲倦、爱和疼感。我知道有些读者保留着美化女性的期待,概念中的、史诗中的、长得像天使的抽象而完美的女性把我们彻底战胜。可破坏使人生动。强迫自己直视镜子,面对痣、刀口和羞于启齿的欲望……我希望自己,有胆量以耻为荣。”(8)其实作者在文本中呈示所谓“耻”的一面,正体现了她具有直面存在的真诚。在《铅笔》一篇的开头,就有一段作者镜子中的自画像。“镜子让我怨恨。灰暗的肤色,塌鼻梁,排列零乱的牙,伤疤。镜中人沮丧,再可爱的表情也难拯救这样的五官。我看到越来越多的痣,摆开脸上的北斗七星。”“胯骨过宽,臀部近于梯形。小腹前凸,弧线明显。腿不直,膝盖骨突出……我总是在镜子里发现自己一脸蠢相、一身拱动中的肥。”在很多美女作家或自认为是美女作家那里,我们大约是看不到这种虽然真实,却有点自残的文字的。但正是在这里,显示出周晓枫尊重真实的能力和勇气。除了将自我的不“美”加以直白的叙写外,周晓枫也不避不“雅”、不“洁”之事入文。在《你的身体是个仙境》中,作者写到一个没有“优雅的虚弱”的少女病人:“每天两次大便,淤积的食物使她肠胃繁忙,我们经常听到她放屁。如果尿壶拿得不够及时,她会失控地尿到床上。”在女性散文中作这样的纪实有些不堪,但它从另一个维度还原了生活的实景。生活中不仅有光亮的一面,也有粗糙的毛边。这些共同造就了生活的质感。而这样的质感在其他作家那里由于过多地顾及“完美”,被人为地流失了。周晓枫散文的女性书写,既没有主题先行地讴歌女性人性的美好,也无意于哗众取宠地对女性的杂色负面作展览。她只是通过自己贴近对象的感知,表现出女性身体的真实和生命的状态。
  
  
                      另一个生命世界的冥想
  
  周晓枫不是一个人类中心主义者,她试图通过冥想式的文字,建立起与另一个生命世界的交流关系。正如冯牧文学奖授奖评语所说:周晓枫的散文“将沉静、深微的生命体验溶于广博的知识背景,在自然、文化和人生之间,发现复杂的、常常是富于智慧的意义联系”。在看来相隔的人类与生物两界,以独特的感悟与智慧的想象,链接成具有意义关联的路网。这是周晓枫散文价值生成的又一支点。周晓枫的散文创作,以生物作为叙写对象的占了很大的比重,其中动物散文尤多,主要篇目有《它们》、《鸟群》、《翅膀》、《斑纹》、《海平线》、《种粒》等,写到的动物有孔雀、苍鹰、大象、熊猫、斑马、鲸鱼、乌龟、鸽子、燕子、飞蛾、鹦鹉、蛇类等。阅读这些文字,我们仿佛置身于意趣多样令人遐想的动物世界。周晓枫热衷于动物的书写,一方面是因为她具有起自于童年保持到成年的动物园情结,另一方面也与作家丰富的物我通感的独特心理相关。周晓枫说过:“在动物身上有特别感动我的东西,它们的神秘、优美,它们不与我们交流的疼痛,容易引起我的猜测和灵感。”(9)基于个人“灵感”的种种超验“猜测”,周晓枫描绘着由动物作为主角人类作为背景的意象世界。
  周晓枫做过8年儿童文学编辑。职业养成和天性所赋,使她秉持着与儿童息息相关的心理和思维取向。面对动物世界的书写,儿童情怀特别重要。儿童是另一种小动物,他们与它们之间具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静默的交流关系。人之初,性本善。儿童式的天真无邪,烂漫想象,开启人类走进动物世界的通道。儿童对动物大约有一种天然的悲悯和亲和的情感,不似功利优先的成人对于动物世界的麻木不仁。在周晓枫的动物散文中,我们读到了一个成人作家难能可贵的真实的儿童品格。这种品格造就着作家对另一种生命葆有持久的好奇性,并且有可能使其以伙伴的态度建构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通联。“已是多年的习惯,我至今常去动物园,带上水果、面包之类,这让我有种错觉——仿若探视病床上的家人,我去看望铁栅后的它们。”(《它们》)其实这并不是“错觉”,作者对于异族的感同身受,已不是一般仿真的情愫所可抵达。在作者眼里,“城市中的动物原本就形同犯人,是被关押的对象”,动物园是人类建立的“动物集中营”。在人类的关押中,动物们蜕化着天性:“熊本是相当凶猛的动物,现在它们作揖、鞠躬、旋转笨重的身体,为了赢得游人两个手指捏住的一点点面包。去动物园这么多年,我几乎没听过虎啸,我想即使有,也近于呻吟。”(《它们》)这段文字的语调、语势和语词,显示着作者强烈的情感取向,在人与动物关系的处理中,作者同情着动物,同时,对人类自身有着清醒的反思。动物的悲剧常常由人类所制造。燕窝是其中极端的一例。燕窝由苔藓、海藻与和着燕子的唾液生成,“极高的经济价值给燕子带来了巨大的灾难”,“采摘者当然不会放弃这血凝的建筑,无人顾及那些摔死在岩底的无辜小燕和悲愤、劳累而至死的老燕。调补身体的人从来不去想,一个燕窝意味着发生在燕子全家的惨案!”(《鸟群》)这里作者成为“无言”的动物的代言人,或是动物原告的代理人,控诉被告的唯利是图,戕害生灵。
  我不知道周晓枫是否是一个自觉的生态主义者,但是我们从她的文字中,可以感受到生态主义的价值指归。作者对人类反动物的行径颇有微词,以为“那所有盛纳着生命的,都是人类血缘意义上的亲人” (《它们》);同时她从自我的受惠中,表达着对动物的感恩:“秋日的阳光淡淡照耀着,树叶缓缓逝下来。我穿着一件熨帖的羊毛衫,坐在动物园的长椅上冥想着。我不知道动物是怎样看待我这个披着羊皮的人,但我知道,我此刻的温暖是动物给予的,是它们脱下了唯一的衣裳,披在了我的肩上。”(《它们》)读着这样的文字,一切感知系统还算健全的人,是不能不为之感动而动容的。人类和动物都是生命的存在,只不过是分属于不同的生命圈。学会对动物的感恩,这里体现出的正是人类应有的良知。

   我们说周晓枫的动物散文具有真实的儿童品格,当然这并不意指其中只有天真着的幼稚。周晓枫大约也是一个智慧之人,在对动物世界作多样复调式的叙写中,不忘以其冥想中的睿智,挖掘具有内在关联的意义空间。作者极其善于从具象的动物生存图式中抽象出形而上的哲学:“当狼吃掉羔羊,它揭示了善恶的两种走向:善是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成就善的,恶是以壮大自己的方式来成就恶的。”(《它们》)由此可以推导一个似乎具有宿命意味的结论,这多少有些令人沮丧,但有时也呈现为一种真实的存在。周晓枫在观照、体验另在的生命景象,并冥想其中可能具有的玄妙时,她把人类设置为一种用以参照比对的背景。而这样的结构自然把蕴涵的意义加以拓展并有效地深化了。《鸟群》似乎是一幅群鸟的写意,其中对鸽子的描述大有深意。作者从“鸽子既可以自由飞行,又可以随时回到主人的笼内,享用唾手可得的口粮”的“两栖生活”,揭示一种更具普泛性的“生存策略”:“我们可以发现鸽子的秘密,就在于它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支点,得到双份的好处。从广泛的经验中,我们日益提炼出世俗生活的秘方:降低精神生活的高度,可以弥补物质生活的匮乏;减少灵魂的成色,可以丰富肉体的娱乐”。这一“秘方”具有某种悲剧的况味。在生存的世界里,除了如投机色彩浓郁的鸽子之类能获得双重身份者外,灵与肉竟是无法两全其美。对动物世界进行具有社会意义的观察联想,在其他作家作品那里也是可以习见的。周晓枫的意义在于,由贴近动物生灵所获得的个人化的深度感受出发,寻找生命体的意义关联。在充分的冥想中,倾听来自另一个生命世界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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