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曹征路 | 请好人举手(四,完)

 MAY的学习簿 2018-03-14


请好人举手

曹征路




老古说话还算算话,元旦放家前,他终于宣布了。他说,班干部也是该改选了。而且他还说,我希望每一个同学都有机会当一次班干部。这话明显是帮洪亮的。起码洪亮是这么分析的。现在他不帮洪亮还能帮谁呢?


然而洪亮的政变还是失败了。而且失败得无声无息,连一点浪花都没有。


是计划不周密吗?不是。事先他们把每个环节都想到了,怎么提名,怎么起哄,怎么推选唱票人。是准备不充分吗?不是。洪亮的口号是天天都像过节,他在演讲的时候就要推出一个新年郊游计划。是经费不到位吗?也不是。他们的竞选经费已经达到了四百多块,而且就在王大孬的书包里揣着,他们随时都可以兑现庄严的承诺。只不过这笔经费在使用上作了一些修改,不是直接发给个人的,发给个人不好,有点贿选的意思。他们是要把它用于新年郊游计划,说是赞助也行说是庆祝也行。这个话都已经透露出去了,总之万事具备只待东风了。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


王大孬没来,梁菲菲也没来。上午不来,下午也不来!


眼看班会就开始了,洪亮把脖子都扭酸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们就是不出现!什么叫愤怒?愤怒和气愤有什么差别?这就是。


后来,老古都有点奇怪了。他问:洪亮,你不是要报名竞选的吗?你怎么不发言?勇敢点嘛。你上来说几句,选上选不上都没有关系。


洪亮站起来了,他看见全班都在注意他,好像都在吃吃地发笑。他用力拉出书包,甩到肩上,他说:我才不想当班干呢,没意思。然后他就出来了。来到外面,冷风一吹,这才觉得鼻子酸了,热泪往外一喷!


晚上,吃过饭,洪亮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打电脑,是新版的《魔戒》。正杀得天昏地暗,妈妈敲门喊:洪亮电话,好像是梁菲菲。洪亮早就和梁菲菲讲过的,不要往家里打电话,有事就发E-MAIIL。所以他说,我不在家。妈妈笑起来,不在家是哪个在说话?梁菲菲的电话你也不接吗?你也学会这一套了?

洪亮想,不在家就是不接,这还不懂吗?梁菲菲的就更加不接了,这个小魔女,她毁了我的一生。


爸爸正在吃饭,随口说,这个梁菲菲的爸爸今天也进去了,还有那个什么王大孬的爷爷,都进去了。他交的朋友,都是这号人。


洪亮一愣,跳了起来。难怪他们今天没来!


妈妈说,是这样啊?这样就更应该接了。妈妈砰砰地拍门。


洪亮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拉开门去听电话。可电话里只剩下嗡嗡的电流声。他撂下电话又一声不吭往回走。


妈妈在一边说,洪亮,你主动给人家打一个嘛,随便说两句也好。


爸爸说,不打也好,小孩子掺和这些事干吗?


妈妈说,小孩子才要打呢,人家小孩子有什么错?不管怎么讲人家都帮过我们,这时候可别让人看扁了,说你狗眼。


妈妈不讲这话还好,一讲这话洪亮突然就火了:狗眼怎么啦?我就是狗眼!她爸进去了,她就没用了,没用的人我还交她干吗?她有本事叫小姑父下岗啊?说完洪亮把门轰隆一下摔上了。


妈妈在外头傻掉了,说,这孩子,这孩子,怎么……这么可怕?


十一

 

一直到放假,梁菲菲都没来上学,连期末考试都没参加。王大孬倒是来了,可他来不来,也就是那样,他反正是要挂红灯的。他跟洪亮说,他不想念书了,后来他又说他要转学了。洪亮说,你没事吧?王大孬说,他能把老子怎么样?洪亮说,那我就放心了。


其实让洪亮放心不下的是梁菲菲。那天不接电话是因为在火头上,洪亮事后想想,也觉得不大妥当,毕竟竞选是个小事。所以他也给梁菲菲回过电话,可电话总是占线。后来他又发过E-MAIIL,E-MAIIL也发不出去。他这才有点懊悔了。毕竟,他跟梁菲菲好过一场,也那个过,就是分手,也要有个说拜拜的机会啊。每天放学,身边总是空的,再也没有欢蹦乱跳,再也没有莺歌燕语,于是洪亮心里也就空了。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你的空虚,总是因为失去;你的失去,总是因为空虚。


北风紧了,下过一点小雪,学校大操场那一圈老梧桐就秃完了,就像一只只伸出水面呼救的手掌。连最后的枯叶都扫进垃圾箱的时候,学校也就放假了。


放假了也没见到梁菲菲。


从洪亮家到学校,要经过一个地方,高高的围墙只有一个小门,小门还是铁的,围墙上拉着铁丝网。这是市看守所。洪亮想,梁菲菲的爸爸是不是就关在这里头呢?她爸爸没有判刑,就应该关在这里头。所以放假以后他天天都到这一带来转悠。每天十点,都有一些人在看守所门口排队,手里拿着篚子,胳膊上夹着包裹。他想,梁菲菲也应该在这些人中间,她不会不来看她爸爸。


这样,洪亮就能看见梁菲菲了。他要对她说,对不起啊,那天真的是个误会,我真的不知道啊。一开始梁菲菲肯定不理他,泪光一闪就把头扭过去。可是不要紧的,只要他肯坚持,梁菲菲就肯定会回心转意。洪亮觉得,那一刻肯定会十分动人。他说,请你听我解释!她说,我不听我不听!然后洪亮就去拉她,只轻轻一拉,她就哇地一声扑在他怀里,捶他,咬他,骂他。而洪亮呢?只能坚强地挺住,面孔岩石一样坚硬,顶多流一点点泪。他会说:啪啦啦,啪啦啦,有我呢,放心吧。


然而,这一刻并没有出现。梁菲菲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就像美丽的小人鱼变成了一个气泡。这个气泡再也不会回到人间。


然后,春节的前两天,家里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一下子就让洪亮理解了梁菲菲,让他明白梁菲菲再也不会回心转意。


这个电话把全家都击倒了,奶奶当天就住进了医院。


十二


大姑真的倒霉了。


其实大姑过完元旦就回到了省城,是从电视台的晚会现场直接带回来的,一点面子都没给她留。尽管她早就离开了省歌舞团,可是整她还是要从省里整起。因为一直支持大姑的那个人已经退休了,也倒霉了。


大姑住在郊区的一个宾馆里,比梁菲菲她爸待遇好多了,取的名字也好听,叫“双规”。电话就是从那里打出来的。打电话的人说,洪梅想见她的侄子,经过研究,同意了。冷得象块冰。


然后这块冰就像掉进油锅里,把家里炸翻了。爸爸在屋里打着圈子说,早讲过嘛,不听嘛,我讲的都等于放屁!奶奶只叫了一句梅啊——,身子就矮下去,眼睛也翻白了。小姑从单位里跑回来,还没等发牢骚,一见这架势就傻了。比较起来,还是妈妈冷静一些,她说,现在什么都不要讲了,讲了也没用。然后就打了120,把奶奶送进医院。


他们是坐火车去的,早知道在郊区坐长途汽车还近一些。一路上妈妈就在叮嘱:见了大姑不要乱打听,不要乱叫乱喊,也不要哭。洪亮说,知道,知道,烦不烦啊?他们是去慰问大姑的,当然不能让大姑伤心。可是洪亮注意到,一路上妈妈的眼角都是湿的。


大姑进来了,他们都站起来。大姑一把抱住洪亮就亲,眼睛,鼻子,耳朵,脖子,一点一点亲过去,亲得洪亮身上全是泪水,亲得洪亮心都碎了。洪亮答应过不哭的,可是这样一来再坚强的洪亮也忍不住了,他把哭声憋成一根游丝,一圈一圈地把大姑缠绕起来。


哭够了,大姑说,不哭了,洪亮你还好吧。


洪亮说,我还好,我好得很。可是话一出口,他立刻想到这学期的许多不够好的地方,许多的不顺利许多的不愉快。就是和大姑,前不久才说再见,还以为不知要多久才能见面,谁知这么快就见到了,而且是在这种鬼地方。


大姑说,你们古老师还好吧?


洪亮说,还好。


大姑眯起眼睛说,他会对你好的。又问:他现在还养不养鸽子?


洪亮说,不养。可是洪亮立马明白了,难怪老古的目光总是追着鸽子。


大姑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养鸽子,我们两个一起养,偷偷地养,那时候奶奶不让,可我们还是偷偷地养。那时候,在他家的阁楼上,看着鸽子飞得那么自由,心里不知道有多美,总想着也能像鸽子一样飞出去,飞得比鸽子还要高。


洪亮心想,你是飞出去了,可老古没有。


大姑说得很慢,一句一句的,好像每一句都有一个故事,每一句都是一首歌。后来大姑就笑了起来,眼角上堆满了皱纹,这让洪亮吃了一惊,大姑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洪亮摸着那些皱纹说,大姑,你有鱼尾纹了。


大姑笑着说,像不像五线谱?又说,大姑都三十六了,老了,飞不动了,也该歇歇了。


洪亮想,大姑从前不是这样的啊?在洪亮的印象里大姑好像永远是青春的活泼的,只有二十几岁样子。他又想,大姑三十六了,是本命年,难怪背时倒霉。要是早知道,他就会让大姑扎一条红腰带,可惜早不知道。


大姑对妈妈说,好了,你们回吧,能见上一面,我就满足了。


洪亮说,不,他抱紧大姑说,我不。可他的声音是破碎的软弱的。


大姑说,听话。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听好,这可能是最后一支歌了。


十三

 

大姑唱的是什么歌,洪亮完全没听见。他听不进去,他也不想听。他的心已经完全被抓破了,歌声就像一把刀子,慢慢地割慢慢地绞,心里的血也就象紫葡萄那样一颗一颗地一嘟噜一嘟噜地流出来。


洪亮想,大姑这次倒霉肯定是有原因的,大姑是被冤枉的,大姑今年背时。洪亮脸色铁青,心潮起伏。他仔细回想大姑说的每一句话,他觉得这里总会有一点什么线索。可是大姑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问到了老古,还有,就是养鸽子。她说了她小时候的事,她小时候就想飞。老古也想飞,可是老古飞来飞去又飞回来了。这时,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道理。


如果让洪亮来选择,洪亮是选择做大姑呢?还是要做老古?答案是再明显不过了。哪怕大姑最后就是坐牢了,死了,也是值得的。


于是,洪亮的头脑开了天窗,大脑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有许多许多话要讲。他觉得他是可以完成老古布置的作文了——《二十年后我回母校》。二十年后洪亮是什么样子呢?二十年后他还没有大姑年纪大,他该怎么回母校呢?


洪亮那时不仅强壮有力,英俊萧洒,最主要的,他必须是一个大官,起码是省一级的。至少他很有钱,非常非常有钱,这个钱多到了足以让省长点头哈腰。这时候洪亮回母校就值得一回了。他会说,我们学校怎么还这么破烂啊?给你一个亿够不够啊?校长出来了,校长就是老古,老古说,多了用不了。他会说,把教师宿舍也改善一下嘛。这时一个教师出来表示感谢,仔细一看这个教师就是吴小敏,带着一副望远镜那么厚的眼镜,他就笑起来。笑得吴小敏的腰一点一点弯下去。他就问老古:你看我和吴小敏比,哪个更有远见呢?老古的脸立马黄了,皱得像核桃仁,说这个这个这个……当然他还会问到他的铁哥们王大孬梁菲菲。王大孬那时是个的士司机,连校友会都参加不上,只能远远看着,不提也罢。而梁菲菲却也成了一个铅华退尽的老妓女,谁都不好意思让她来。后来他就发火:她是我的老朋友旧情人,你们谁敢小看她?这时谁都不敢跟他顶嘴,只见满操场尘土飞扬,底下嗡嗡嗡地响成一片。原来是一地的人都在磕头,求他放弃这个念头。他叫道,尔等这是要陷我于不忠不义啊?而他们却说:天子圣明,臣罪当诛,天子圣明啊……


他们坐的是长途汽车,这种颠簸摇晃很适合于想象。现在这种车招手就停,

他们就懒得赶火车了。洪亮正在文如泉涌想得带劲的时候,猛然看见了一个小偷。这个小偷正好把手伸到前面一个旅客胳肢窝里,洪亮伸手一指:小偷!


一车人都在打瞌睡,听洪亮一叫,都醒过来。那个被偷的人摸摸口袋,掏出一个手机放进手提包里,没吱声。洪亮说,偷的就是你。妈妈拉住洪亮,叫他不要乱讲,说小孩子搞不清楚。那个小偷扭过头看了洪亮一眼,那种目光让洪亮打了个冷战,洪亮就不吭了。


车到了一个小镇,那小偷起身下车,又回头看了洪亮一眼。洪亮也瞪着他,心想你凶什么凶。


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车快开的时候,那个小偷又上来了。等车再次发动上了路,那小偷从怀里抽出一把西瓜刀,在护拦上一拍,啪!吓得售票员一声尖叫,钱掉了一地。


小偷说,妈的,这条线老子三年没跑了阿是啊?都不认得老子了阿是啊?


一车人都不吭,司机把车开得飞快。空气于是开始稀薄起来。


小偷看看地上的散钱,古怪地笑一下,然后把售票员扒拉开,踩着那些钱晃晃悠悠就过来了。小偷对洪亮说,你看见老子偷的?


洪亮站起来:我……我确实看见的。不信你问他们!


小偷问那个被偷的人:我偷你了?偷了没有?


那个人抖抖地站起来说,没有,没有。


小偷说,那我偷谁了?说!西瓜刀啪一下剁在椅子背上,声音就像老树劈开那样。然后小偷把刀咬在嘴里,封住洪亮的衣领,甩起来一个大嘴巴。紧跟着又一个,又是一个……


洪亮颤抖着,眼前金星乱跳还想说他确实看见的,可是妈妈已经扑上来了。妈妈一把护住洪亮的脑袋。妈妈说,大爷大爷,小孩子不懂事,你饶了他吧。


小偷松了手,说我饶了他,谁饶我呢?


妈妈说,我包里有钱,你都拿去吧。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啊。


洪亮想说不,不。可他的声音是那么地渺小,在妈妈怀里是那么地无能。


小偷把妈妈的提包翻了翻,又扔下了,手却伸到妈妈的裤腰里,在妈妈身上乱摸起来。妈妈浑身颤抖放声大哭,两手却死死搂住洪亮脑袋不放。


洪亮想,拼了,我跟你拼了。可不管洪亮怎么挣扎妈妈都不放。妈妈边哭边喊: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啊……


不知什么时候,小偷已经下去了。又不知什么时候,车已经进了市区。人们开始说话了,妈妈却一直在哭。有人唉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被偷的人,掏出一张钞票,对妈妈说,对不起呀。


又有人说,是啊,是啊,让你们受罪了!


连售票员都过来说,对不起啊,我刚才,真的是……吓傻掉了!


这时,洪亮却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大声哭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不哭,刚才他还显得像个男子汉,而这会儿却是这么没用。他一把戽掉了那个人的钱,眼泪不争气地喷了一脸一身,他想说,谁要你的臭钱啊?


大家都在摇头叹气,这孩子,这孩子……


那个人拣起钞票,把两手一摊说,好人做不得啊。


洪亮哭着,愤怒前所未有地从脑门上炸裂开来:你们究竟谁是好人?谁是好人请你把手举起来!


没有人举手。


(完)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