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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和紫藤 肖复兴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18-03-15

 

 

海棠和紫藤 

肖复兴

 

  一

  在北京,老四合院里讲究种些花草,民谚说天棚鱼缸石榴树,其实,老院子里种海棠和紫藤比种石榴树的更多。我一直不明就里,为什么对此两种树情有独钟。

  据说,海棠最早最盛,在如今的公主坟。不知辽代的哪位公主死后埋葬在那里,在坟前种植了一片海棠,逐渐繁殖,越来越茂盛,在每年的清明前后争奇斗艳,成为京城海棠花艳和传说凄美的独一处。

  可以说,以后步入园林和四合院里的海棠,都是从公主坟来的。久负盛名的海棠有多处,其中南城有阅微草堂,相传那里的海棠为纪晓岚手植;西城有李释戡院落,在黄羊胡同,原是一座灵官古庙,有海棠两株,年头老矣,花开甚茂,因花命名。李释戡将自己的这个院落称之为双棠馆,后来成为了中美文化办事处。

  如今,李释戡这个名字显得有些陌生,但说起齐如山来,知道的人更多些。民国时期,李和齐同为“梅党”,都是梅兰芳的文案,为梅兰芳写过很多新派京剧的剧本。当时,李释戡请陈师曾为他的这个双棠馆题写匾额。这帧书法作品在2007年以三十万元价格拍卖了出去。在“双棠馆”三字后,陈师曾还写了几行小字:“释戡所居有海棠两株,犹吾三槐堂也。”让双棠馆和三槐堂合为一副有趣的对仗,成一时的佳话。

  二

  在北京,有海棠树的四合院很多。其中有一个小院最让我难忘,便是前辈作家叶圣陶先生家的小院,院子里有两棵西府海棠。几乎每年春天开花的时候,叶圣陶先生都要和冰心和俞平伯等几位老友约好,到小院里一起看海棠花,一时,这两棵海棠树很有名。

  我第一次走进东四八条这座西府海棠掩映的小院,是1963年的暑假,我还只是一个初三的学生。那一年,北京市少年儿童征文比赛中,我的一篇作文获奖并得到叶圣陶先生的亲自批改,还得到叶圣陶先生的接见和教诲。那个下午,是叶至善先生站在门口,因为个子高,他弯着腰,和蔼地掀开竹门帘,带我走进叶圣陶先生的客厅。这个印象很深。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他从24篇作文中选了20篇交给他父亲,其中有我的那一篇,要不我不会和这座小院结缘。

  我和叶至善先生的女儿小沫同岁,同属于“老三届”,都去了北大荒,彼此有信件往来。第一次回家探亲,我和她约好,想到她家看望她的父亲和爷爷,因还在“文革”之中,怕给两位老人带来麻烦,谁想到两位欢迎我们的造访。我和我的弟弟还有一位同学一起来到那座熟悉的小院,叶至善先生已经到河南湟川五七干校放牛去了。只有叶圣陶先生在,他见到我们很高兴,要我们每人演一个节目,老人看得津津有味。时值冬日,大雪刚过,白雪红炉,那情景真是难忘。聚会结束,叶圣陶先生还走出小院陪我们照相,就站在西府海棠的下面。只是那海棠已是叶枯干凋,积雪压满枝头,一片肃然。

  1972年的冬天,在北大荒得罪了生产队的头头,我被发配到猪号喂猪,成天和一群“猪八戒”厮混,无所事事,一口气写了10篇散文,寄给小沫看,她转给了她的父亲。那时,叶至善先生刚刚从河南干校回来,赋闲在家,认真地帮我修改了每一篇单薄的习作。我们便有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信件往来,他对每篇都提出了具体的意见,有的还帮我一遍遍修改,怕我看不清楚,又特意抄写一份寄我,然后在信中写道:“用我们当编辑的行话来说,基本可以‘定稿’了。”如他说的一样,我将10篇中的一篇《照相》寄了出去,真的“定稿”了,发表在那年复刊号的《北方文学》上。这是我的处女作,可以说,是叶先生鼓励并具体帮助我走上了文学之路。

  “四人帮”被粉碎不久,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恢复,叶至善先生重新走马上任,着手《儿童文学》杂志复刊的时候,曾经推荐我去那里当编辑。《儿童文学》杂志的同志找到我,那时我刚刚考入大学,没有去成。但我并不知道是他推荐的我,一直到很多年过去,才知道这件事,体会到他的为人,让我感动的同时也让我感慨,因为今天这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叶先生地位不可谓不高,但他总是这样平易近人,谦和,严于己而宽待他人,替别人想却润物无声。在他家的墙上,曾有这样一幅篆字联:得失塞翁马,襟怀孺子牛。此联是叶先生撰,请父亲写的。我想这是叶家父子达观的人生态度和一生追求境界的写照。

  叶家小院我虽不常去,偶尔还是会拜访。前些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去得早了些,走进那座熟悉的小院,又看见那两株西府海棠,这两株树很有意思,叶至善先生说是“很通人性”——“文革”开始时小沫、小沫的弟弟还有至善先生都先后离开了家,海棠枯萎了,后来家人陆续回来,它们又茂盛了起来。如今,海棠依然绿意葱茏,只是有些苍老,疏枝横斜,晒在树上的斑斑点点的阳光,被风吹得摇曳,似乎将往昔的岁月一并摇曳了起来,有些凄迷。

  我的心里有点不安,生怕打扰了叶先生的午睡,小沫招呼我进屋,说爸爸早就醒了,等着你呢!叶先生从他父亲睡过的床上下来,走出卧室,伏在他家的旧餐桌上和我交谈。坐在我对面的叶先生已经是银髯飘飘,让我恍然觉得白云苍狗,人老景老,老人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那些年,他一直疲于忙碌,编完25卷《叶圣陶集》,又以每天500字的速度写父亲的回忆录,马不停蹄地整整写了20个月,一共写了40万字,不要说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就是壮汉又如何扛得下如此重任,他实在有些太辛苦了。在这部回忆录的自序中,他这样写道:“时不待我,传记等着发排,我只好再贾余勇,投入对我来说肯定是规模空前,而且必然绝后的一次大练笔了。”

  那天,临别走出屋子,来到院里,我和小沫在那两株熟悉的西府海棠树下站了很久,说了一会儿话。午后的阳光很温暖,能看见枝头上青青的小海棠果在阳光中闪烁。我想起叶圣陶先生去世之前的春天,叶先生陪着父亲和冰心先生一起在这个小院看海棠花的情景。那天风很大,却在冰心到来的时候停了;那天,海棠花开得很旺。

  如今,海棠依旧,年年花开。叶圣陶和叶至善两位老人都已经不在了。

  三

  在老北京的院落里,讲究种植海棠之外,还有讲究种植紫藤的。紫藤和海棠不同,海棠单株而立,紫藤铺展成片,需要搭架,占更大的地方才行。所以讲究种紫藤的,大多出自名人或富足之家,尤其在宣南,似乎更多。所以,龚自珍称之为“宣南掌故花”。

  宣南一带,最老最大的一株紫藤,在给孤寺之东一户姓吕的人家。给孤寺的位置在如今珠市口之西,陕西巷南口之东。清人有诗这样形容这株紫藤:“一庭芳草围新绿,十亩藤花落古香”。说其十亩,自然是夸张,但说它是古香,却是实在的。

  在宣南,仅我所知道的,就有杨梅竹斜街梁诗正(他当时任吏部尚书)的清勤堂,虎坊桥纪晓岚的阅微草堂,海柏胡同朱彝尊的古藤书屋,孔尚任的岸堂和琉璃厂夹道王渔洋的故居,这五家的紫藤最为出名,据说都为主人当时亲手种植。“满架藤荫史局中”;“庭前十丈藤萝花”;“藤花红满檐”;“海柏巷里红尘少,一架紫藤是岸堂”;“诗人老去迹犹在,古屋藤花认旧门”。这五句诗,分别是写给这五家紫藤的,也是后人遥想当年藤花盛开如锦的凭证。

  好多年前,我分别造访过这五处,王渔洋旧居和孔尚任的岸堂已无处可寻,古藤书屋正被拆得七零八落,清勤堂的院落虽然破败却还健在,阅微草堂被装点一新,成为了晋阳饭店。

  前些日子,我又去那里一趟,阅微草堂的紫藤,因修两广大街时扩道,大门被拆,本来藏在院子里的紫藤亮相在大街上,一架紫色花瓣翩翩欲飞,倚门卖俏,成为了一街的盛景。杨梅竹斜街已经改造,焕然一新,只是街东口的清勤堂越发低矮破旧,老态龙钟,大门洼陷下很多,院子里的人家搬空,肯定会被整修。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补种一株紫藤,再现“满架藤荫史局中”的繁盛。

  四

  海棠和紫藤两者皆可食,只不过,一个是食果,一个是食花。

  紫藤的花期比较长,花开之余,用花做藤萝饼,曾经是老北京人的时令食品。邓云乡先生曾经说:“藤萝饼的馅子,是以鲜藤萝花为主,和以熬稀的好白糖、蜂蜜,再加以果料松子仁、青丝、红丝等制成。因以藤萝花为主,吃到嘴里,全是藤萝花香味,与一般的玫瑰、山楂、桂花等是迥然不同的。”

  如今,老四合院里的藤萝少见了,味道迥然不同的藤萝饼,已经多年没有见到了。因为藤萝花不好保存,又无法如玫瑰一样做成蜜饯备用,因此,如今北京最大的点心铺稻香村里,有卖玫瑰饼的,没有卖藤萝饼的。以前春末时分遍布京城,藤萝饼很容易买到,并不是什么新鲜的点心,而今成了稀罕物了。老北京失去的东西很多,不在乎藤萝饼这区区一样。

  有意思的是,海棠花开得越是漂亮的,结出的果越是不好吃。院子里栽有西府海棠,人们一般都不会吃,落在地上,任其烂掉,或者被小孩子捡起来玩。要吃,吃从西山或怀柔密云的海棠树结的果子,被小贩挑着担,穿街走巷卖。那时候,有专门卖一种熟海棠的,毕竟再好的海棠也有一点儿酸涩味儿,用水煮熟,再加一点儿糖,味道和生海棠大不一样。我更喜欢吃用熟海棠果做成的冰糖葫芦,压得扁扁的熟海棠果,甜酸之中还有一种面面的感觉,和山里红不一样。如今,卖熟海棠的也见不到了。

  这个世界一切都在变化着,京城花事随京城世事沧桑变幻,是再正常不过的。想当年,法源寺盛开的是海棠,泰戈尔和徐志摩在法源寺海棠花下吟诗一夜,梁启超作词说:“此意平生飞动,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如今,那里已经变成丁香花海一片了,泰徐二位,再吹留天明,得到丁香花下了。

20180315 15 :朝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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