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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振裕, 穿行在文物里的“福尔摩斯”

 崤山老乔 2018-03-16

从京城南下,我们去寻访一些名动天下的宝藏的原生地。到了武汉,奇异的温度变化扑面而来:一种是冷的变热——湖北省博物馆内,越王勾践剑、云梦睡虎地秦简、曾侯乙编钟的展台边,人头攒动;一种是热的偏冷——裹着屋外寒风走进咖啡厅的陈振裕,交谈时比想象中更冷静、更自持。

作为这3件国宝的发掘者之一,陈振裕早在专业领域内功成名就。如今作为《国家宝藏》节目中秦简的“今生讲述人”,他一夕之间收获了大众知名度。“男神”“谦谦君子”“国士无双”……如潮的好评并未影响陈振裕的节奏——“我都已经78岁了,不求名也不求利,馆里有需要,我就出来做点事”。坐在《环球人物》记者面前,他以一位考古学家的身份,讲述自己与国宝的那些故事。

考古遇上了好时代

陈振裕退休时68岁,从事考古工作44年——那是2008年,距今已经10年了。自称“爱玩”的他掰着手指头,笑着把自己的爱好总结成了一副对联:“抽烟喝茶写文章,打牌打球看电视。”

退休后的陈振裕其实没什么时间“玩”。他埋头写书、编书,进行新石器时代、夏商、西周和春秋时期漆器的专题研究,甚至继续去田野——按照省文物局与考古所的安排,前往各处的考古工地进行检查和项目评审。近几年,湖北入选“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天门石家河遗址、铜绿山四方塘遗址、枣阳市郭家庙曾国墓地、随州文峰塔东周曾国墓地……他都一一去过工地现场。

“您去工地干什么?”

“去看看年轻人挖成什么样子。挖的方法对不对,看要怎么挖,怎么改。”陈振裕笑答。

事实上,陈振裕2001年从考古一线退下后,就开始作为专家去考古工地,给年轻的考古人“指指路”。曾入选2002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巴东旧县坪的发掘工作是从2001年开始的。这座北宋名相寇准做过县令的古城,经过一年多的发掘,逐渐露出了真容。“我去的时候,他们刚把衙门挖出来。我对他们说,既然有衙门,应该就会有城墙围起来,你们再往外围找找。后来,他们就找到了城墙。”

陈振裕还是年轻人的时候,并没有这种组织专家前来工地检查、评审的环节。新中国成立之前,湖北的考古工作基本处于空白,等到新中国成立后,考古工作才逐渐开展起来。“我们那时候,考古力量比较差,人很少,不只是湖北,全国搞考古的人都很少。不像现在,人马壮大了。”

陈振裕觉得欣慰。考古发掘的装置、设备更新换代了,考古人的生活、工作条件也改善了。“我们那时候连照相机都没有,发掘出文物也没办法立刻拍照留存。平时吃住都是靠附近的农民,给他们一点钱,雇他们做饭,晚上就住在老乡家里,堂屋里摆张床,几个人挤一挤。夏天还好,最难熬的就是冬天,太冷了。我们白天不能穿多,穿多了不方便在工地作业,晚上搞个炭盆,就着昏黄的油灯画总图,还是冷得受不了。”陈振裕摆着手,一连重复了3遍“受不了”。他一侧头,记者就能看到他左耳外侧一块深色的疤。那是他去枝江青龙山发掘城背溪遗址时,冻伤了,治疗条件有限,一不小心就被自己连皮带肉抠掉一块。“现在国家对考古很重视,投入也很多,我们考古是遇上好时代了。”对陈振裕来说,忆苦为了思甜。

找到越王勾践剑的剑魂

“您当年怎么就想到报考考古专业呢?它既不是什么热门领域,又这么辛苦,您就一辈子在这条路上走了,都没想过换个行当吗?”《环球人物》记者忍不住问。

“我是在厦门长大的,经常去厦门大学民族博物馆参观,在那里看过一部讲考古的纪录片《地下宫殿》,觉得考古特别神秘,就有了兴趣。等到报专业时,我看到北大的招生报上有张照片,上面是去黄河水库调查的考古专业学生,背着个小挎包,特别神气。我当时想,考古原来哪儿都能去,真是太好玩了,于是就报了。我爱玩嘛!”陈振裕笑着回答。1959年,北大考古专业在福建省只招了一个人,就是陈振裕。他的历史考了99.5分。

在一般人印象中,考古是门陈旧、冷清的学问,要耐得住寂寞,吃得住苦头。但陈振裕每每提起考古,却觉得有趣极了,总是笑着说自己“幸运”,眼睛里都在放光。他把自己比作“福尔摩斯”,考古就是“探案”。“‘案情’非常复杂,稍有闪失,真相就可能离你而去,而考古学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看你如何去破解它。”

也许真是幸运,北大毕业后不久,陈振裕就有了破解惊世“大案”的机会。1964年,他被分到湖北省博物馆,并于次年夏天安排到江陵工作站工作,不久就参加了配合漳河水库第二、四干渠工程进行的考古调查。顶着炎炎烈日,他与另外两名工人背着装满蚊帐、被单和换洗衣服的背包,扛着探铲等考古工具就出发了。为了避免漏掉文化遗存的痕迹,陈振裕走在漳河水库二、四干渠桩号的中间,另外两人走在他的左右两旁。三人并行前进,步行拉网。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他们最终在江陵八岭山一带发现25座有封土堆的墓葬,并根据土色初步判断可能是汉墓或者楚墓,其中就有望山一号墓。

望山一号墓在楚都纪南城的西北7公里,墓口是长方形,长度达16.1米,宽度为13.5米,在当时的湖北算是一座大墓。考古人员对其进行大规模发掘后,很快发现填墓坑的土里不仅有楚墓常见的五花土、青灰泥,还有白膏泥。“白膏泥是一种密封性能非常好的土,在发掘报告的几千座楚墓中,公布有白膏泥的为数极少。这说明这座墓密封非常好,没有被盗,可能里面的东西不仅多,而且保存得很好。大家都觉得这是好兆头。”陈振裕向记者解释道。

虎座鸟架悬鼓、精美的酒具盒、各式各样的青铜器、巧夺天工的小座屏……一件又一件珍贵文物让陈振裕坚定了自己的猜测,认为墓主人的身份非同一般。“墓主人是谁?”成了陈振裕心中的第一个谜。“在绝大多数古墓的考古发掘中,很难获得墓主姓名和年代的历史信息。我们在边箱中,清理出了一批竹简。虽然这些竹简残断得很厉害,仍能看出人名‘昭固’出现得最多,并记载了昭固尚无爵位与职位,但可以出入侍王,跟楚王关系密切。”除了竹简,墓的规模与随葬器物也暗藏了许多线索,“比如随葬品中既有兵器又有文房必备的物品,说明墓主能文能武。再比如墓中出土了大批的车马器,说明墓主身份很高。”

一天上午,陈振裕照旧和同事在墓中进行发掘和清理工作,突然听见有人喊他:“老陈,你昨天拿出来的那把剑,非常精美,剑上还有8个字!”陈振裕一听,立即往库房跑去。“在这把剑之前,我们已经发现了3把剑,从剑鞘中拔出后,都没有字。等最后发现这把时,因为天气越来越冷,工程很赶时间,我就说不拔了,和其他器物一起运回临时库房去。考古真的不能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那把青铜宝剑静静地躺在那里,由蓝色琉璃、绿松石装饰,剑身饰满黑色的菱形花纹,刃薄而锋利,剑光逼人,最独特的是近格处有两行八字铭文。大家辨认后,只认出“越王”“自作用剑”6个字,中间应该是越王名字的那两个字偏偏分辨不出来。在工地担任顾问的湖北人民政府文物(管理)委员会副主任方状猷,决定把剑的照片和铭文的拓片、摹本一起寄给唐兰、夏鼐(音同奈)、苏秉琦等十几位著名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和古文字学家,请他们作进一步鉴定。经过40多封信件的探讨,最终达成共识,这把剑的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勾践。这是中国考古界一场史无前例的考释“笔会”。

为什么一座楚墓中会发现越王的剑?原因有两说:一种是战利品说,可能是楚国灭了越国后,这把剑作为战利品流到楚国;另一种是馈赠品说,《楚宫旧事》中记载,楚昭王的妃子是越王勾践的女儿,两人的孩子就是楚惠王,这把剑可能是作为勾践女儿的心爱之物陪嫁而来。陈振裕更倾向于第二种说法,《国家宝藏》的“前世故事”也取了这一说法。

在我国考古史上,发现了不只一把青铜剑,但只有这把越王勾践剑被誉为“天下第一剑”。在陈振裕看来,不仅因为这把剑保存完好、装饰精美,出土时光泽耀目、锋利无比,体现了很高的锻造工艺,更重要的是它的历史价值——它跟随越王勾践历经了人间的沧桑,卧薪尝胆,发愤图强,终把越国变成了一个民富国强的国家,“这才是越王勾践剑的剑魂”。

让秦国“活”起来

在为《国家宝藏》调研的过程中,文学总撰稿于新玲印象最深的就是陈振裕:“老先生70多岁了,特别热情。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准备选用云梦睡虎地秦简,他就拿来了一本巨大的书,是1155枚云梦秦简注释释文的资料。我问一枚秦简的编号,他马上就能在书中找到对应的资料,每一条都如数家珍。”

陈振裕发现云梦睡虎地秦简是在1975年底。他刚从江陵调回武汉,就听说云梦县正在搞发掘,让他去那里看看。等陈振裕赶到时,有几个墓已经被发掘完了,正准备挖最大的11号墓,他挽起袖子就投入其中。正是在这个墓里,他们发现墓主人的头下、右侧、腹部和足部都堆满了竹简。

“当时我真的是大吃一惊。在此之前,全国考古发现的战国和汉代的简牍,都出于棺外,从未见过将竹简放置于棺内的。我们后来考证发现,墓主人是一名秦朝的基层官吏,名叫喜。这些筷子一样粗的竹简上,是他数十年如一日一笔一画写下的每日工作记录,近4万字。同样记录下的还有喜的人生和他经历的风起云涌的时代。”陈振裕话语间流露出敬佩之情。

在田野工作时,陈振裕总是白天发掘,晚上就着微弱的灯光看书,整理当日的资料。“埋葬秦简的古墓是云梦农民修建排水渠时发现的。在中国考古史上,一次偶然导致一个考古发现面世并不少见,农民可以,工人可以,甚至盗墓贼也可以。如果光去挖,不去思考总结,那只是一名技术工人,并非考古学家。”在陈振裕心中,重要的不是挖出什么东西,而是要对这个东西做出解释。

陈振裕从带来的公文包里兴致勃勃地翻出几页手写的文稿。他戴上眼镜,伏在桌上,对着几经修改的手稿,一条一条地向记者讲解秦简上的内容:《田律》是我国最早的保护自然环境的律文;《封诊式》中的《绖死》《出子》案例是世界上最早的法医检验记录,比宋慈的《洗冤录》早1500年;《法律答问》对官员犯罪有严格规范,比如“府中公钱私贷之,与盗同法”,是最早防治和惩处官吏贪腐的律文……他真是如数家珍。

云梦睡虎地秦墓是我国20世纪100项考古大发现之一,也是最具有中华文明意义的百项考古发现之一。这些秦简反映了秦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各方面的情况,与其有关的研究文章一经发表就引起了国内外轰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古文字研究会甚至因此改名为秦简研究会。陈振裕敲了敲手稿,郑重地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云梦睡虎地秦简不像曾侯乙编钟那样,一摆出来就十分气派。它其貌不扬,观众可能一不小心就错过了。但它让秦国的历史‘活’了起来,对研究中国古代历史的真实面貌至关重要。其实,我们考古,就是为了解释文物背后发达的文化,让每件文物后面的历史‘活’起来。”

别抱着文物躲进自己的“金字塔”

在采访过程中,陈振裕有一个回答大大出乎记者的意料。

“在您看来,什么样的文物能称之为‘国宝’?”

“我不知道,你可以上网去查一下。”

“嗯?”

“‘国宝’需要公众来定义,而不是由学者、专家躲在‘金字塔’里选。在我看来,观众才是最好的专家。”

陈振裕从未抱着文物躲进过自己的“金字塔”。早在发掘望山一号墓时,他和同事们就在墓坑上举办了国家文物局印发的文物保护宣传图展,并将刚出土的铜礼器、生活用具、兵器和车马器等,摆放在墓坑边,向观众展示。到了晚上,他们借用附近望山小学的教室,放映文物保护的宣传幻灯片。前来参观的村民络绎不绝,甚至有人搭乘长途客车从荆州、沙市赶来观看。

很多年前,陈振裕曾在一篇文章中看到,有日本人说中国的儿童都是看日本的卡通片长大,并不懂得自己国家的历史。这让他大为警醒,“如果一个民族不懂得自己的历史,这个民族就必定会灭亡”。所以他努力走向大众,把文物背后蕴藏的历史告诉大家。

陈振裕参与过以越王勾践剑为主题的电影、纪录片的拍摄,走进了《国宝档案》《百家讲坛》《探索发现》等栏目,还出版了几十万字关于考古和文物的普及读本。“大家都懂得我们的历史、热爱我们的历史,才能更好地保护我们的文物。”陈振裕伸出手,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桌上亟待修改完善的著作《天下第一剑——越王勾践剑》。

作者:《环球人物》记者  郑心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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