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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生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余生不再爱你

 栖何意 2018-03-17

原谅我余生不再喜欢你

文丨段风寻

微博 | @段风寻

“7、6、5……”

数字跳到“1”时,我抱起檀木盒,拉上傻愣着的钱晓光,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电梯门徐徐开启,一群头发灰白的老艺术家里,宋笛鹤立鸡群,无比惹眼。若换上一袭素衫,便成了古画中如玉的谦谦君子。

我惊叹着他容貌的鬼斧神工,同时伸出巨大的熊掌,艰难地按下了玩偶套装里的小蜜蜂。

他雾气霭霭的眸子里倒映出我的影子:一只在《骂醒我》歌声里舞姿销魂的熊大。余音绕梁里,我掀起头套露出八颗牙,悠悠地打开手中木匣。

“湖州狼毫徽州墨,端州台砚常熟宣。宋大师,诚意够吗?”

连老艺术家们都被逗笑,但宋笛却一脸看马戏团猴子的表情。他拂开我的手,语气冷得像暮冬的雪:“叶樱,这里是书画展,请保持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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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保安将我们拖出去时,宋笛仍未回头。他步履稳健地迈进了文物鉴别室。

钱晓光揉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唉,倒追受挫记录又刷新了!”

我目眦欲裂:“这次不算!”

我送文房四宝并非为博宋笛欢心,只为赎罪。上星期足球巨擘内德维德宣布退役,作为一个资深伪球迷,我拉着钱晓光在李记烧烤干掉了八瓶青岛和一瓶二锅头。

意识混沌时,我只记得自己高歌着Beyond的“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跑到校园的围墙边,又添上了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中校墙涂鸦文化源远流长,其中一段涂鸦漫画更新长达三年,主角是两个火柴人,画风简陋,但剧情虐心:自带霸道总裁风的小笛和贫家女小樱抵死缠绵,相爱相杀几十年,赚得眼泪无数缸。

作为原作者的我,在教务长和学生会的围追堵截下一直深藏功与名,而那夜,醉醺醺的我暴露了。

第二天,钱晓光指着学校贴吧爆出的照片,不停地“琼瑶”我:“啊啊啊!叶樱你看你做了些什么?”

我凑过去,只见那段我苦心经营多日的漫画后头被喷上了几个鲜红的大字。

“叶樱我爱你!!

——宋笛”

“宋笛,你真让老师失望。”办公室里,教务处长一脸恨铁不成钢,目光在我和宋笛之间逡巡,“叶樱她玩得起,你玩得起吗?老师劝你,不要自毁前途。”

训完话,我和宋笛都被罚去刷墙。阳光跃过头顶的香樟,将男生的侧影剪裁得无比得当。发现我在偷窥后,宋笛咬牙切齿道:“叶樱,这回你满意了?”

我没皮没脸地答:“很满意,很满意。”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这个乌龙事件,他被记了大过,丢了省三好的名额,不仅没了奖学金,更与S美院的保送名额擦肩而过。

校墙被刷白后,新的涂鸦文化又盛行起来,印象派和写实派争奇斗艳。

我的漫画被教务处长打上色情标签,但连载未断。有人为小笛和小樱画出新番,走的是血腥港式警匪片路线。

管家说有男生在院外等我时,我正瘫在床上为宋笛在校草拼杀榜打榜。他的名字如惊雷一般炸起我,在衣橱里和一大堆公主裙奋战后,我选了校服。他爱清水出芙蓉,我早就打听过。

锦簇的花圃边上,宋笛浑身湿透,下巴的水珠滴落到精致的锁骨上,微微滑出个旋,南方仲夏的暴雨永远那么猝不及防。

我抱起毛巾恶狠狠地质问管家:“为什么不让他进来?”

管家有些为难:“小姐,他……不肯呀。”

那时的我尚不懂宋笛的一身傲骨,只懂心疼。我的少年被我供在心上,容不得半点风吹雨打。

跑下楼时,我看到从他衣兜里掉出一些东西,是一沓零散的小额钞票。

宋笛弯腰去捡,并未留意我的存在,在我轻轻地把温暖的毛巾披到他的肩上时,他的身体忽然滞住。

“叶大小姐真是慈悲为怀。”

我听罢装傻,假装没有看到他丹凤眼里盛满的讥诮与厌恶:“我对每个人都这么好的,呵呵……”

看样子,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上回那个书画展是我托父亲动用关系才让他参加的。

我父亲是有名的收藏大家,靠忽悠大招横行古董界,识得文人墨客无数。那天他把我和钱晓光从保安手里救下后,毫不留情地评价:“不过一介空有热血与情怀的美术生,我老叶的女儿怎么会喜欢这种理想主义者?”

他这么疏导我时,并未留意到休息室外冷了眉眼的宋笛。

此刻,宋笛把那沓钞票塞到我的手里,湿润粗糙的纸质感透过我的掌心,一直蔓延到我心里。

“能不能别再烦我?”他第一次对我用商量的口吻,“就当我求你。”

“所以你就答应了?”钱晓光撬开RIO哀号,“枉我当了这么多年僚机!”

是啊,这么多年。

宋笛他忘了,可是我没舍得忘。十二岁时发完天花的我一脸伤痕,背着父母溜到新开的游乐场凑热闹。有几个小男生过来扯我的头巾,我挣扎着,便被推倒在地。

他出现时,背包后插着两根“擀面杖”,像忍者神龟里耍双节棍的米开朗琪罗,但我不觉得好笑。

我觉得他更像神,普渡我心里的罪与罚,爱与恨。

为了帮我,宋笛的“擀面杖”也被连累弄折,跟着父亲耳濡目染多年,我知道那叫卷轴,由开闸来香且能辟囊的檀香木制成。

当晚我请他坐摩天轮,他温软的手替我系上头巾,满城星火溢出眼睛,动不动心,已由不得我。

世界那么小,找不到那人;世界那么大,遇不到那人。后来十五岁,我和领着美术生给路边垃圾桶做美化的宋笛再遇,差点就要把中考拜的关公再请出来烧香。

“我要定他了!”

当时,我举着哈根达斯像胜利女神举着火炬,对着身边的钱晓光一脸信誓旦旦。

我信守与宋笛的约定,熬过三次月考,一次也不敢打扰他。但在期末考试前,我还是破了功。

未见他的日子放纵如不肯收缰的白驹,宋笛似乎又拔高了一点,熟练地操作着果汁机,封杯、包装,笑意温柔地将果奶递给色眯眯的小女生。

我努力那么久都没有得到的他的笑,没想到,一杯果奶便能轻易俘获。

“一杯算什么?我能买下整个奶茶店!”

在我攥着银行卡要冲出去时,钱晓光赶忙拉住我:“姑奶奶!细水长流,欲擒故纵,你懂吗?”

他开始给我灌毒鸡汤,说什么爱情如同指间沙,之前宋笛排斥我,就是我穷追猛打得太紧了。

“现在该换个战略了,曲线救国!”他振振有词,成竹在胸。

于是之后的每一天,我们都躲在宋笛兼职的奶茶店旁边,自掏腰包请路人喝奶茶惠顾他的生意。

他亲手做出的奶茶,我当然舍不得全给别人,即便那是鸩毒我也甘之如饴。所以当钱晓光上完小厕回来时,看到的便是一个肿成香肠嘴的我。

他捡起地上的杯子咆哮:“叶樱你疯了,对芒果过敏你也喝?”

我怕惊动宋笛,死死揪住他要拨打120的手。那是钱晓光第一次发脾气,但他还是背起了我。结果在匆匆离开奶茶店时,我们很不幸地撞翻了一个贩卖印章的小摊。

虎背熊腰的小贩死活不肯放行,嚷着要我们赔偿他所谓的鸡血石上品,引得一干路人纷纷驻足。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看到人群里的宋笛,他的眼睛不经意间掠过我不愿放手的那袋奶茶,眉间浮动着的复杂神色,我参不破。

我只知道,我又弄巧成拙了。

“鸡血石珍贵得很,青田石又是四大名石,二位的赔偿金得备足。”

大概是为了报以前的仇,宋笛走出人群,奚落之意溢于言表。钱晓光拳头攥得“咯咯”响:“宋笛,你收敛点!”

他不顾我们暗涌争锋的情绪,捡起一块碎石:“鸡血石造得不错。普通昌化石挖出小坑,再用硫化汞涂料嵌入上蜡,险些以假乱真。”

群众听得目瞪口呆,瞬间又了然。他接着品评:“这青田章更不得了,青石料切成薄片拼贴于普通方章,还无裂纹,比真的还真。大哥,你要碰瓷,请别找我们这些穷学生。”

后知后觉的小贩才知道少年是来砸场子的,暴怒的他竟挥起了拳头,噼里啪啦一阵兵荒马乱。我眼前闪过宋笛失措的表情,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便天旋地转地晕了过去。

在医院醒来后,我不顾父亲和钱晓光的劝阻,第一时间就去找隔壁病房的宋笛。

他腿上打着石膏,半卧在床上速写的模样仍旧如西子捧心,玄机倚栏。见我破门而入,也只是淡淡地瞟了我一眼。

“头不疼了?”

他……似乎是在关心我?

我受宠若惊,连连摇头,一边递上手里的大包小包:“礼轻情意重,和田枣、灰枣、红枣汁、红枣酸奶,给你补血!”

宋笛哽住,停了笔,视线随即落到我红肿的唇上。我老脸一红,慌得口不择言:“别误会!除非接吻的对象是你,否则没人有本事把我弄成这样!”

得知我要入艺体班,钱晓光惊得将蛋筒里的冰激凌全抖到了地上。

“那里要么是音乐生,要么是美术生,个个才华横溢……”他上下打量我,“像你这种没艺术细胞的,只能当‘注孤生’。”

我气得一脚踹过去,我和宋笛好不容易破冰,他不为我高兴还敢挖苦我?

父亲倍感欣慰,替我买的进口纸张和颜料,统统被我变着花样转赠给了宋笛。少年的眉眼沐浴着晨光熹微,终于不像此前一般凛冽:“叶樱,别让三分钟热度冲昏了头脑,你能坚持多久?有更多适合你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你何必在此浪费青春?”

我执着画笔,在画板上一笔笔勾勒出他的肖像,一笔笔刻在心上。

“宋笛,你不是我的三分钟热度,我迟早会让你明白。”

他想上S美院国画专业,当一名还原文物背后故事的鉴宝师。而于半路出家的我,那所高校的分数线,是我望尘莫及的,和他一样。

看着我一身波西米亚长裙和初初留长的碎发,钱晓光“啧啧”有声:“爱情的力量真可怕,不知道等你长发及腰追得良人时,还有没有腰。”

我第一次没有反驳他。遇到宋笛后,叶樱早就不是那个叶樱了。

自习课我不再摸鱼,更不再排斥家教。离艺考还剩最后一个月时,特长班决定采风舒缓焦躁的备考情绪。我背着行囊上车,一眼便看到了戴着白色耳机在翻阅画刊的宋笛。

有一种人,天生光芒难掩,他不是会发光,而是他本身就是光。

我厚颜地贴过去:“哎,你在帮我占座?”

他嫌弃地偏头:“没有。”

“你撒谎时,最爱用大拇指摩挲食指的第二个指节,别藏,我都看到了!”

车窗玻璃明亮洁净,我错觉般地看到了他勾起的嘴角。

一路山高水长,歌声伴着翰墨香,采风团爬过点苍山,阅尽洱海,最后来到著名的彝族人聚居地。

一对新人即将举行传统民俗婚礼,引来不少观光客。婚礼前天,新郎带着游客上山寻觅彩礼。我找到宋笛时,他正在削一根樱桃枝。

“又不是接骨木魔杖,宝贝成这样。”土匪本色的我夺过来,怎么也没看出端倪,一抬眼,便撞上宋笛旋涡般的眼神。

“你要就送你咯。”

他扔下小刀,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做派。我调戏的热情顿熄,直到看见新郎拿着树枝给小情侣们介绍,说这是彝族的定情信物西卡时,我的心又死灰复燃了。

下山途中,我追着腿长的宋笛企图追问他的心意,刚摸到他的衣角,没料到半路会有人滑倒。

山路湿滑狭隘,宋笛也被连累了。右边峭崖绝险,神识归位时,我正死死抓着宋笛的手。

一块一块坠下去的碎石溅起来自地狱的绝响,滴落的水花不知是他的汗还是我的泪。生死存亡的一刹那,宋笛抬眸,眼底有着诀别之意。

我立刻大吼堵住他的话。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

那时的我怎么也不敢想象,没有他的余生,会是什么样子。

2010年,《暮光之城》的凯南结束了自己的爱情长跑,南非举行了轰轰烈烈的世界杯,玉树爆发了举国震惊的大地震,我的青春在这一片硝烟滚滚里,随宋笛溯洄至寒冷的北国。

钱晓光扯着我的马尾不断吟诗,从席慕蓉到拜伦,可把我酸透了。送我到车站时,他终于忍不住吐槽:“叶樱你够狠!都生离了还笑得出,煽情的桥段全被你搞垮了!”

我看着在不远处搬动行李的宋笛,笑得更欠揍了。

那次意外过后,他终于不再排斥我,甚至还亲自帮我补习。但最后我离他的S美院还是差了一步,填志愿时我罔顾班主任和父亲的劝解,毅然选择了一所二流院校。

不为什么,只因那所学校就在S美院对面,仅隔一条步行街。

此后我无比庆幸自己的明智,硬件设施优良的宋笛实在瞩目,若非我日日踏着鸟鸣送早餐,夜夜打着手电陪他回寝室,那些如狼似虎的色女早将他瓜分了。开学不到半年,我二十四孝护草使者的名头便响彻美院。

电话里,钱晓光批判我:“真是死作,宋呆子过的就是画廊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你瞎操什么心?”

到底是同性,一针见血。

宋笛大一便在画廊兼职,那些所谓的前辈欺负他是个菜鸟,只给他派裱画装框的活。开始我缠着要帮忙,他怎么也不同意。

“拿打火机贿赂我?”宋笛看着我掌心的Zippo,佯装不解,“可我不抽烟。”

傻瓜!我腹诽,他不知道女生送男孩打火机是非他不嫁的意思吗?

不过迟早有一天,我会亲口告诉他的。

在我的糖衣炮弹攻势下,他终于妥协了。微尘浮动的工作室里,我拎着锤子跟着他敲敲打打,被他的盛世美颜迷得五迷三道的,不留神一锤砸在了大拇指上。

宋笛被我的痛呼惊到,正装裱的山水画被撕了一个口子。看着他丢下画慌张地为我包扎,我小心地问:“你对我,还是有点在意的,是吗?”

他没承认,也不否认,只沉沉地叹了口气:“叶樱,你真是我这辈子躲不过的债主。”

当天宋笛便找了负责人,毁坏的墨宝价格惊人,我模糊着眼看孤傲惯了的他给那些人弯腰鞠躬,暗暗记下了画上的署名。

补救的唯一办法,就是求那位大师重画一幅。当我带着订金独自上门拜访时,院里已停好了一辆蓝色自行车,宋笛曾用它载着我穿过整个城南城北。

门口长发白衣的姑娘见到我,目光霎时点亮:“你是叶樱?宋笛哥哥刚还念着,可巧你就来了。”

她套用的这句是王熙凤初见林妹妹的台词,让我很不爽。

宋笛画上的署名很有特色,曾被我临摹过千万遍。他写的“笛”字,上头部首那一撇划得很长,锋利如刃。

如今我在国画大师夏老的书房里又看到了。

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宋笛。

“宋笛哥哥一直很倔,和我爷爷决裂后,就真的再没回来过。”夏梦躲在我身后,“叶姐姐,我们该怎么帮他?”

我早该猜到的,宋笛笔下丹青风流,该是师承大家。此前他一直未同我提起自己的孤儿身世,自以为对他了解得透彻的我,事实上从未真正看清过他。

大概最开始他对我厌恶的情绪里头,成分更多的是自卑吧。

书房内的两人都沉着脸。最后不知宋笛说了什么,被震怒的夏老挥去的一砚墨汁泼得十分彻底。我的心霎时揪起,在他起身往门口走来时,连忙躲开了。

我知道,他不愿在这么狼狈的场合见到我。

那天下午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缠着宋笛说段子。我演得很好,还是那么跋扈嚣张。

“不就一幅破画?多大点事儿!大不了花点钱请人再画咯。”我这么云淡风轻地和宋笛调侃,他就真的误以为我还是那个不清楚他的家境的叶大小姐。

而私底下,我蹲守在夏老会出现的展厅和拍卖会上,散尽家财竞拍他的画作。暴发户的父亲头次觉得肉疼,但最终还是有了成效。

夏老说,他想见一见这位知音。

当我昂首挺胸,在宋笛曾跪过的书房里背出他这些年的心酸和成就时,大师眼里闪动着的光芒告诉我,我成功了。在离开前,我求了夏老一件事。

“不要告诉宋笛我来过。”

我不能让心高气傲的他知道这个秘密,我当然希望他喜欢我,不因感激,也不因忏悔,我希望他的喜欢,是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喜欢。

不久S美院爆出消息,赫赫有名的国画元老夏大师收下关门弟子,是国画专业的才子宋笛。普天同庆的彼时,我正在海底捞和当事人争着到底是点鸳鸯锅还是九宫格。

我拉着宋笛嚷嚷着要给身价倍涨的他大放血,他不知从哪里得到我犯胃疼的消息,不肯往锅里放辣,斗不过的我只好卖嗲:“宋葛格你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华绝代……就满足我这一次嘛。”

他听不下去,扶额叫来服务员:“就你嘴最甜。”

我耍流氓,嘟着嘴凑过去:“嘴甜不甜,你要不要尝尝?”

宋笛的眼中山水云蒸霞蔚,他低头,似乎在笑。

“大庭广众的,不好细尝。”

最开始和宋笛在一起时,我们的幸福羡煞旁人。

豫园里我们一起放飞孔明灯,鼓浪屿上我们共同敲过渔琴。在欢乐谷的鬼城,我吓得尖叫连连,被身侧的宋笛及时拥住。他自幽冥深处,打燃我送他的Zippo。

“有我在。”他靠在我耳边说。

钱晓光在朋友圈里留言:编得这么罗曼蒂克,咋不去写偶像剧?

那时我和宋笛已如胶似漆到能互相经营微信号的地步。宋笛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跳跃回复:为你的生命安全着想,怕虐死你这条单身狗。

在一旁磕瓜子的我脑补出钱晓光吃瘪的表情,笑得差点岔了气。

宋笛真正一举成名天下知,是在大四上学期的时候。

我爱睡懒觉,每日晨跑都是他在荷池边等我。一等就是三年,他看尽莲花容颜开落,以此为灵感创作的《千荷图》得到美国亚历山大卢奇绘画奖的提名,受到多方媒体报道。

自诩为宋笛灵感缪斯的我,私下一直沾沾自喜,不日却收到钱晓光的夺命连环call,被质问我和宋笛发生了什么。

经他提醒,我才注意到最近美院最热的新闻,娱乐网上将宋笛和国画大师的孙女夏梦青梅竹马的故事编得煞有其事,将我的功劳全归结到了小师妹身上。

处女座的我对感情洁癖太严重,当即便去了展厅找宋笛。

“我并没有默认。”戴着白手套的他小心翼翼将鉴定完毕的青花瓷瓶放入锦盒,“叶樱,多说无益,谣言自会平息。”

那时我虚荣心作祟,理解不了他推掉访谈的心态,一心只盼正名。而宋笛始终不愿公开露面,由此我们爆发了第一场冷战。离开展馆前,怒气冲冲的我甚至不小心碰倒了那个锦盒。

薄瓷坠地的声音泠然悦耳,仿佛在预言我苦苦追逐多年的爱情。

以前我把感情经营得如履薄冰,从不敢主动挑事,没想到真正开战,我们谁都不服软。

在那之后不久,他随夏老去伦敦拍卖展学习观摩。我按下电视遥控,将他的消息彻底屏蔽,开始接受人生的第一次模特邀约。

曾经我对宋笛承诺,只当他一个人的画模。而现在,为了赌气,为了赢他,我理所当然地毁了诺言。

请我的画家开始只专注画作,但渐渐地,他开始要求我裸露身体。

“这是绘画要求,我的专长领域是人体艺术。”

我信以为真,在解下衬衣的最后一颗纽扣时,男人起身向我走过来。始觉眩晕的我看着刚刚喝过的那杯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那个人的嘴唇很冷,我只觉沮丧。因为我忽然发现,和宋笛并肩度过的这些岁月里,我们竟然都没有接过吻。

最后一刹,有人一脚把门踹开。我枕着钱晓光震天的骂声,沉沉地睡了过去。

很久很久以后,我都学不好接吻。

在我的再三哀求之下,钱晓光才没去找宋笛的碴儿。

“叶樱!你怎么这么贱?”他痛骂,“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敢爱敢恨、一身锋芒的叶樱吗?”

我收起宋笛以前送给我的素描,没回他的话。

时至中秋佳节,外面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不夜天,街头各家商店门口都放着喜气洋洋的音乐。我给远方的好友寄完月饼后,就躲在公寓里睡觉,将外头的敲门声全抛在梦外。半夜窗边有细碎的响声,我睁眼,便发现床边立着的萧索人影。

我正要尖叫求救,那人却倾身压过来。泠泠月色倾泻而下,犹如大坝决堤。

“叶樱,你赢了,你赢了……”

他埋在我的脖颈间,声音喑哑得像是呜咽。

我揪着他的衣领痛哭:“臭宋笛,大浑蛋,你怎么来得这么迟?”

那年青春的尾巴从手里溜走,我们大学毕业了。父亲希望我能洗去家里的土豪气息,赚一个高学历,我便顺了他的意继续往上读硕士。宋笛也进入中国拍卖协会,在收藏界渐渐崭露头角。

生活一切按部就班,任何人都不知,那时我和宋笛差点就订婚了。

那天是情人节,我刚打开公寓的门,就看到地上大片摆着“love”形状的玫瑰。宋笛一身银灰西装,单膝跪地,和我梦里一样俊如天神。

“我愿意我愿意!”

没等他问,我就喊了出来。

结果在我准备献吻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自他的恩师夏老。宋笛的脸色一点点灰败,挂断电话后,他攥紧我的手,眼中泪光涌动。

“老师走了。”

夏老办完画展后,在归家时出了车祸,等我们赶到医院时已奄奄一息。弥留之际,他拉着孙女夏梦的手,放到了宋笛手里。

那是我过得最糟糕的一个情人节。后来一位神父告诉我,公元三世纪,罗马皇帝为让战士了无牵挂地上战场,废除了婚姻承诺。一位名为Valentine的神父执意为相爱之人举行婚礼,因此被绞死。

所以情人节,Valentine’s day,更像是一个祭日。

宋笛将夏梦接到公寓后,我努力收起成见把她当成家人。起初,天真纯美的她和我处得也其乐融融。

钱晓光一脸怀疑:“无故收养一个巨婴,你真的不在意?”

我很想拿起手旁的啤酒瓶朝他头上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很多人说我神经大条,我却自豪地把它归为“不拘小节”一类的褒义词。很快我便尝到苦果,夏梦被老师抓到早恋,我打着“姐姐”的名义代替忙碌的宋笛,硬着头皮赶去学校。

当我对班主任说出“爱要大声说出来”时,夏梦和她的小男友都破了功。回家的路上,她抓着我的手:“叶姐姐,你也觉得爱情要靠自己争取吗?”

我没察觉到她话中的端倪,老司机一样点了点头。

从那时起,夏梦变得特别爱打扮,经常穿得无比清凉地在公寓里晃。宋笛吃晚餐时摆出家长的姿态:“未成年就这么爱俏?小心外头的小流氓。”

夏梦眨眨眼:“宋笛哥你觉得很俏吗?放心,我只在公寓里穿!”

我和宋笛只顾大笑,并不觉得她的话有何不妥。

直到一天夜里,我帮导师做课题晚归,赶回公寓时不料仍有灯光在候着我。只是在轻轻拧开门把手后,我撞到了夏梦偷吻宋笛的一幕。

空气里红酒的香气浮动,她淡定地撩了撩头发:“呀,叶姐姐,忘了告诉你,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哦。”

那一刻我敢怒不敢言,将醉了的宋笛扶到卧室后,只能重重地关上门泄愤。

第二天,我鼓起勇气找宋笛商量:“夏梦已经成年,也足够独立了,我们送她去寄宿好不好?”

他的神色变幻莫测,我以为他终于感知到我的不自在。而他只是揉了揉眉心:“那小梦会怎么想?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亲人了。”

所有言语顿时散成我肺里呼不出的尘埃。我强忍着没告诉他真相,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信。

夏梦成了我们之间不可弥补的罅隙,她秉承夏老的绘画天赋,入围一场国际书画赛。我帮忙把画装裱后亲自送去她的卧室,没想到晚上,她却哭着说自己的参赛稿不见了。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我,宋笛忍着怒意:“叶樱,不要耍性子,拿出来。”他用的是妥协的语气,“等夏梦上大学了,她自然会离开,到时你便能眼不见为净。”

他似乎始终觉得,我永远都是那个嚣张不改,浑身是刺的叶家小姐。

我冷笑着推开他:“我没动她的画。”

那夜争吵过后,夏梦便不知所终。宋笛匆匆追出去寻人,“哐当”撞上的门夹起呼啸的风声,将我与他彻底隔绝。

这是我们第二次冷战,而这回,我决定让步,因为我输不起。

电话接通时,宋笛正在文物修复现场品鉴字画。那头的人声沸反盈天,我提心吊胆,终于等到了独属于他的那一个清朗的声线。

“小梦的画寻着了?”

他终究是不信我。

天际的黑云沉沉地涌来,像心头的悲哀。我压抑住哭腔,摆出姿态虚张声势地放话:“宋笛,我在兰月阁等你,无论你来不来,我都等定你了。”

他沉默片刻,语气里满是不耐和疲意:“能不能别无理取闹?”

我永远记得那一夜,从开始的倾盆暴雨,直到后头的月朗星稀,宋笛始终没有来,我只等来了钱晓光。

他背起醉酒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沿街而行。

“叶樱,你知不知道,”他轻声说,“看你爱得这样辛苦,我的心比你更疼。”

我趴在他的背上哭得没了力气:“我也真的好想,换一个人喜欢。”

2013年,父亲投资一批古董被人查出是赝品,商业大厦一夕倾倒。得意惯了的他一夜白头,被人发现时,他突发心脏病,连身体都已经冷却了。

2017年,我孑身在维也纳漂泊四年,靠着设计的小首饰以及教人中文挣钱生存。生途坎坷,我被覆了满面尘土,却还是得低头。

Crise告诉我,奥地利国家美术馆将举行一场国画拍卖。那天拒绝他的邀请后,我在夜里取出了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幅卷轴。

那是一幅颜真卿的高仿字画,鱼目混珠的希望虽渺茫,但我不得不搏一把,因为我太需要钱了。

工作人员领我入场,我颤巍巍地跟在后头,站定,抬头,便撞上那人的视线。

宋笛一身高档手工烟灰西装,眉眼被时光打磨得越发凌厉。曾经的浓情现在成了一个笑话,我们狭路相逢,却只能装陌生人。

他从容地戴上手套打开鉴定微镜,仔细查完题款和包浆后定论:“确属唐代,落款和题识是大师的真迹。”

他的话宛如神谕,工作人员对我的态度立即恭敬起来。完场后字画被一个神秘人拍走,我拿着卡,只觉得它重得让人挪不开步子。

夜风习习,辉煌的展馆前,一辆轿车无声地滑到我面前,宋笛打开车窗:“你住哪儿?”

我假装没有看到后座上的赝品。奇怪,我明明没为他指路,他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我的住处。正要下车时,他利索地把车门锁上,掰过我重重地吻下来。

我安心地闭上眼迎接他给的一切疾风暴雨,事后由衷地夸赞:“用一个短暂的吻换大师昧心品鉴的一幅画,真值。”

宋笛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我踩着灯走上楼梯,像当年的他一样,没有回头。

不愉快的重逢后,我的首饰店生意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调皮的蓝眼学生也不再搞恶作剧。

“对面咖啡馆的哥哥,他和我拉勾,一个钢铁侠。我,不捣蛋!”小男孩用蹩脚的英文这么解释。

“这条街又不是你家的私有财产。”咖啡馆里,宋笛的声音带着挑衅,“你怎么就断定是我在跟踪你?”

我起身离开,手腕却被他迅疾地攥住。

“叶樱,我追着你来还债,你连报复都不想吗?”

宋笛的眼睛幽深得像是黎明前的深渊,绝望的前头藏着我可望不可即的光明。他的手越来越紧:“当年是我不对,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好吗?”

他还以为我的冷情只是为了赌气,我在心里大笑,却还是点了头。

那一个月,我想,应该是我和他这些年来相处得最愉快的一个月了,没有争吵,没有冷战。我们在多瑙河上坐游船,在金色大厅听歌剧,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穷奢极侈过。

我发现他有很重的烟瘾,打燃当年我送的Zippo时,他注意到了我探究的目光。

“在你不告而别后,我的确染上了很多不良习惯。”

我低头,没再问出那句话。

我记得最清晰的片段,是在奥地利国家美术馆的时候,我们跟着解说员欣赏名画《风中的新娘》。画中,如水的月色笼着蓝色的群山,新娘在狂风里熟睡,独独新郎睁着溢满悲伤的眼。

柯克西卡创作此画,献给将他抛弃的、一生爱而不得的阿尔玛时,就已预知行将分离的结局。

身边的宋笛递来纸巾:“我在这里。”

我用袖子擦净泪水,仰起脸微笑:“宋笛,今天是一月的最后一天。”

说着,我看向从不远处走来的Crise,摘下毛线手套,露出和他无名指上一模一样的戒指。

“我的丈夫只容我任性这么久,老情人,对不起。”

宋笛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但他到底有风度,在Crise牵着我离开时,忍住了没有追上来。

那晚我接到一个沙龙酒吧的电话,酒保用英文告诉我,宋先生饮酒过量犯了胃病,却不肯让他们送去医院。

“我不认识他。”我冷静地说。

“可他的手机通信录上显示,你是他的妻子。”

Crise陪我离开医院时,夏梦已经赶到了,她已长成一个风情且美丽的女人。看到我时,她的脸上还是有错愕与愧疚一闪而过。

“你别怪宋迪哥,那时我一心想着排挤你,才自导自演了那场戏。”夏梦苦笑着,却有些释然,“他有多在乎你,没人比我更清楚。他抛下国内的评定工作来维也纳,就是为了找你。我赢不了你。”

因为深爱,才更怕失去,我们之间身份与性格的差距,造就了他的犹疑不定与我的患得患失。

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轻轻摇头,将身上的红披肩披到了她的身上。

“这是我先生,”我像当年站在夏老书房里一样,说,“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十一

两年以后,宋笛结婚了,新娘是夏梦。

婚礼当天,我正在为挑选饰品的Crise作展示。作为一名神父,他喜欢给证婚的新人送一些我制作的小礼物以表达祝福。

“我以前一直不懂,Shirly是一位矜持的东方女性,为何作品里会倾注如此热烈的情感。”他这么说,“直到我看见了你和宋先生。”

而我无法回答。

宋笛,对你的一切情感,遑论爱恨,我只能这样隐藏了。

我没有告诉你,四年前你没有赴约,是钱晓光带我回的家。

在路上,我们遭遇了一群醉酒的混混。僵持之下,他为护住我,生生挡下了那把锋利的匕首。

临闭眼前,他说,下辈子,换我来爱你。

我答应了他。

流浪在外的这些日子,我试图告诉自己,那夜你只是像以前忘记我一样忘了来;我试图欺骗自己,当时你品鉴的那批文物并不是我父亲卖出的那一批赝品。你只是为了公正,你只是太忙。

但我只要一闭上眼,满脑都是在血泊里安详睡去的钱晓光。他勾着嘴角,说让我等他。

在维也纳的这些年,我已经习惯日日清晨来圣斯特凡教堂祷告,祈求上苍饶恕我们的罪孽。

Crise常常为我朗读《圣经》:“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他定定地看着我:“上帝的慈悲会为你加冕,Shirly,我不想和你演戏,让我真正来照顾你,好吗?”

答应他的那晚,我拿出了Zippo,是宋笛醉酒时我偷偷拿过来的。我用它烧掉了手上收藏着的,那些年所有宋笛给我的画。

看着尚未燃尽的吉光片羽,我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

宋笛,我这一辈子,为你做了太多太多。

而现在,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让自己余生不再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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