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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不是假正经 刘晓蕾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18-03-18

 

 

贾政不是假正经 

刘晓蕾

 

    我读中学的时候,课本上节选了《宝玉挨打》。老师说:贾政打宝玉,是旧势力对新生力量的残酷镇压,集中体现了封建社会的父权。

    近年有点心平气和了,再细读,发现这打人者,自己也又痛又泪简直是遍体鳞伤。而且,打宝玉也算事出有因———先是素无往来的忠顺王府来寻琪官,引出宝玉有“泡戏子”的嫌疑;再有金钏跳井死了,一向待下宽柔的贾府从未有过,贾环又趁机告黑状,说是宝玉强奸不遂,金钏才跳井……而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喘吁吁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待宝玉一来,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又狠又快”的板子,竟一气呵成了。

    宝玉被打得气息奄奄,小衣上全是血痕。王夫人赶来大哭,贾政也泪如雨下。贾母颤巍巍地赶来,贾政又是赔笑,又是苦苦叩求认罪。

    王国维根据叔本华的理论,把悲剧分为三种:一是有极恶之人制造的;一是盲目的命运;一是普通人在普通境遇下,出于自然的反应,却相互对立,彼此制造了灾祸。第三种悲剧是最彻底的。

    这场家庭悲剧,无一人有罪。

    贾政,不是坏人,只是一个气急了的父亲。高明的作家,不人为划分人性的等级,制造善恶的对立,而是体察每个人的不得已,对所有人心怀慈悲。

    再看贾家别的父亲,暴力简直是居家必备。贾赦只因为贾琏没买成石呆子的古扇,又说贾雨村做事太缺德,却被贾赦打得破了相。在清虚观打醮,贾珍嫌贾蓉懒:我还没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小厮去啐他,往他脸上吐口水。后来听赖嬷嬷说起,贾家父亲对儿子粗暴是祖传,除了打骂,贾珍的爷爷性格更是火上浇油,待儿子像“审贼”一样。

    贾赦是蛮不讲理,贾珍是人格羞辱,相比之下,贾政对宝玉,就只是误会和隔阂了。

    隔阂是必然的。传统的大家庭,父子不只是父子,背后还有坚硬的权力结构———三纲五常,父父子子,更有家国同构,不孝就是不忠,孝顺得好还可以做官。血缘亲情不再单纯,混杂了道德、习俗和制度,父亲有绝对权威,对儿子不仅有处置权,还有所有权。

    权力让人傲慢。于是,神州大地,盛产严父。

    宝玉去上学,要跟父亲辞行。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说,你竟玩的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幸亏有众清客圆场,两个年老的赶紧拉了宝玉出去,不然不知如何收场。

    宝玉当然怕这样的贾政了。只要一听见“老爷叫宝玉!”他就两眼发黑,连林妹妹都顾不上了。

    贾母深知这一点,她最疼宝玉。幸亏有她,不然宝玉的人生一定千疮百孔。曹公也深知这一点,第37回就让贾政点了学差,外出公干去了,直到第70回才回来。而这两年多,正是宝玉和姐妹们最美好的年华,也是大观园最鼎盛的时期。这样的时光,父亲一定不能在身边。

    不过,贾政虽然是严父,但其实他紧绷的脸,是有表演成分的。

    大观园刚落成,贾政因私塾先生赞宝玉会对对联,有“歪才情”,便命他跟来。这一回宝玉倒大放异彩。有意思的是贾政的表现,明明心里颇为赞许宝玉的“歪才情”,却总是板起脸,不是训斥,就是棒喝。宝玉写出“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点头微笑,但接下来画风一转:“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然后又命:再来一个。

    你看,明明想炫耀自己的孩子,却要摆出一副臭脸。一路下来,倒是照见了这个严父的另外一面:其实,他不暴躁,就是古板了点,嘴硬了点,架子也端得足了点。

    脸虽然臭,说话也不好听,但省亲别院所有的门牌匾额,几乎都用了宝玉的提议。在第76回,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诗,说起凹晶馆和凸碧堂名字的由来,我们才知道,原来黛玉拟的名字,贾政也一字未改,都用了。

    他也懂得欣赏宝黛的笔墨趣味,也曾夸奖宝钗博学,实非迂腐之人。

    宝玉虽怕贾政,但对这个父亲,也不乏亲情和敬意。宝玉对黛玉发誓,说的是:我的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第四个就是妹妹你了。即使贾政不在家,宝玉路过他的书房,也要下马致敬。

    曹公是典型的中国作家,他写大家族的生活,写贾母、贾政和王夫人,下笔格外温润亲厚。中国式的家庭,既是伦理,也是情感依托,是可以提供情感庇护和安全的地方。西方文化中,“家”没有背负这样的负担。亚里士多德认为“家庭是人们为满足日常生活需要而建立的社会的基本形式”,强调的是功用,而非责任。

    传统大家族里的父子关系,是一个过于庞大的话题,对当事人来说,这两个角色恐怕都不轻松。

    也有人说,贾政是“假正经”,一个腐儒! 他哪里是“假正经”?

    他是“真正经”好吧! 在贾家,他最正经,最明白,也最有克制力。

    他的哥哥贾赦,袭了爵,一大把年纪“苍白胡子”,还要娶鸳鸯做小老婆,居然派邢夫人去说合。对子女也不负责,执意要把女儿迎春许给孙绍祖,贾母懒得管。只有贾政深恶孙家,知其非诗礼名族,劝过两次,可惜贾赦不听。

    宁国府里的贾敬,索性到道观里炼丹,后来重金属中毒死相很难看。而贾珍无人管束,闹翻了天。儿媳秦可卿死后,他悲痛万分,要用无价之宝“樯木”装殓,贾政提醒他: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就可以了。但贾珍不听。

    他们都在尽情挥霍。只有贾政最正常,也最憋屈。

    贾珍是族长,袭爵的是贾赦,贾政居的只是员外郎,是虚职,又非正经科举出身。而且上有老母,下有“逆子”,贾赦对自己还满怀敌意,中秋节贾赦说“偏心”的笑话,这已经是当众表示不满了。

    他又不能像他们那样,没脸没皮,放飞自我。

    《红楼梦》 一开始,他就是一个50岁左右的中年人,意兴阑珊,人生乏味。他中规中矩,私生活毫无瑕疵。唯一让人不解的,是他似乎总在赵姨娘处歇卧,两人还拉家常,跟王夫人却很少说话。赵姨娘其人其事如此,让人很怀疑他的品位。不过,他也没什么选择,王夫人这块木头,比他还寡淡呢。赵姨娘虽是惹祸精,至少还有一股子奇异的活力。

    那他日常的生活又是怎样的? 不外派闲差的时候,就镇日与清客们应酬往来,贾雨村也经常拜访,他很喜欢,每次贾雨村前来,都要拉出宝玉来陪客,宝玉不胜其烦。修建大观园,他并不参与,书中说他“不惯俗务”,大概也不会。

    一脸正经,专攻道德文章,无心事功,这就是儒家读书人了。儒家擅长描画理想和道德模范,喜大言,在事功方面却无甚心得,少建树,再加上对人性有过高的期待,显得过于务虚。所以庄子讽刺儒家,“明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

    贾政的人生轨迹,书中说:“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这实在是我们最熟悉的人———沿着前人的老路,捧着圣贤书,目光笔直,不怀疑,不恐惧,一路走下去。然后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再告诫孩子:“什么 《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 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这是中年的哀歌,也是规矩人的哀歌。

    上元节大家做灯谜,他做的是:“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谜底是砚台,正合他自己的样子。他也想活泼一下,讲了一个笑话,是一个妻管严回家迟了,被罚舔老婆的脚。又是怕老婆,又是喝洗脚水,这笑话其实是有点恶趣味的。何况贾母、王夫人、邢夫人,以及姑娘们都在一旁。

    这让我想起西门庆装风雅。那天,西门庆招待蔡御史,悄悄安排了两个妓女。西门庆笑曰:“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蔡曰:“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也。”这太吓人了,谢安和王羲之会死不瞑目的。

    无趣的人玩幽默,恶俗的人装风雅,都是事故现场。

    有人说,贾政年轻时也是“诗酒放诞之人”,就是宝玉,而宝玉长大了,会成为贾政。大观园终会烟消云散,每个人也都要告别青春,走向灰暗的中年。所以,黛玉也会长成宝钗。

    说这话的人,你确定自己了解宝玉、黛玉?

    写诗、葬花、读禁书,爱上宝玉的黛玉,不会主动搬离大观园,也不会写“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同理,宝钗也写不出 《题帕三绝》,写不出“半卷湘帘半掩门”;对女儿情深意重,被警幻仙姑称为“意淫”,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宝玉,即使老了残了,也爱过,活过,心中自有玫瑰,不会成为贾政。

    你可以相信现实逻辑无比强大,但请不要为宝黛代言。成为宝钗的黛玉,成为贾政的宝玉,压根就不是黛玉和宝玉。

    宝玉之所以是宝玉,不是因为他诗酒放诞,青春年少,而是因为他的爱与温柔,因为他的“意淫”,以及在所有美好面前低下头来的谦卑,这是他的生命哲学。他说:文死谏武死战,最沽名钓誉,看透了道德的把戏和历史的虚妄。他也最懂得黛玉的诗意和孤独,听见黛玉“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他恸倒在山坡之上,这是对死的观照,对生的觉解。

    《红楼梦》 是一面镜子,有人看见了生活,有人看见了命运,也有人看见了超越自身局限的可能。

    加缪有一部小说叫 《卡利古拉》。卡利古拉跟一个人聊天,那个人选择顺从这个世界的逻辑,认为应该维护它,粉饰它,并为这个世界辩护。但卡利古拉受不了,他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奇怪的味道,他觉得“恶心”。这里面有他的清醒。

    而我们大部分人,跟贾政一样,都是“那个人”,选择了默默顺从,深信不疑。

    宝玉永远成不了贾政。贾政也永远不可能理解宝玉。

    宝玉写 《姽婳词》。贾政先是嫌第一句粗鄙,他和众清客一样,只会计较辞藻和叙事,关心用字用句。而宝玉写的:“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彷徨”,这里面的愤怒、同情与惋惜,他并不懂。

    贾政其实是后40回的甄宝玉。他也曾和宝玉一样,后来却深悔年少轻狂,而把显亲扬名视为正业,并称以前的自己是“迂想痴情”。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大观园。大观园终将崩塌,是悲剧。遗忘她,否定她,则是更深的悲剧。

    那天,众人在一起过元宵节。他看小辈们出的灯谜,元春是“炮仗”,迎春是“算盘”,探春是“风筝”,惜春却是“佛前海灯”。他觉得,怎么都是不祥之物呢,倍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大厦将倾,别人还在醉生梦死,他却从灯谜看出谶语,然而,却又无能为力。

    曹公写贾府之衰落,福克纳也写美国南方世家之崩坏,异曲同工。但福克纳笔下的父亲,往往是暴君,是家族崩溃的重要因素。《押沙龙! 押沙龙!》里的父亲,托马斯·斯特潘就是。他的暴虐令人闻风丧胆,在亲人眼里,他是一个“天堂不会收留地狱不敢收留”的人。

    贾政却是一个好人。

    正因为如此,这大厦倾覆树倒猢狲散的大悲剧,于他,显得格外悲凉。他主动告别过去,死过一次,也没换来好结局。最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宝玉还有爱与美的记忆,而他,却空空如也。这真是一个悲哀的故事。

文汇报笔会20180318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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