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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齐国的军队向鲁国进发时，公元前684年的春天正在缓慢开始，料峭寒意却迟迟没有退去。 鲁庄公姬同得到消息时，脑海中或许瞬间浮现出了去年在乾时之战惨败的场面：丢弃的战车、阵亡的将士、厮杀、呐喊、追兵……当然还有姜小白派人送来的那封咄咄逼人的信。姬同被那种语气所震慑，他忍痛杀了公子姜纠，又把管仲送还给了齐国。 若当初杀了管仲，齐国一定会来讨伐，可是鲁国并没有杀管仲，齐国的军队还是来了，这让姬同非常恼怒。他传下令去，准备迎战齐国大军。 单从军力来说，两个国家大约都是战车千乘三万余人，齐国或许稍多一点。如果双方派出相等的兵力参战，胜负很难预料。然而姬同虽然决心迎战，却并无胜算，一则鲁国刚刚大败，军心受挫，再则齐国人才济济，又有管仲这样的不世之才，无论在气势还是军事谋略上面，都胜过鲁国一筹。这仗该怎么打呢？ 姬同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人前来求见。 武梁祠汉画像《曹子劫盟》，从左至右依次为鲁庄公、曹刿、齐桓公、管仲 来人名叫曹刿，在此之前，姬同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因为曹刿并非贵族出身，而是一介平民，森严的等级壁垒把他远远挡在了宫门之外。此前，曹刿很可能已经多次谋求进入鲁国政坛，希望通过为国效力改变自身命运，但都没有成功。这一次，若是通过正常途径，曹刿恐怕还是得不到实现理想的机会，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曹刿有一位同乡在宫里做小官，于是曹刿特意去见这位同乡，说自己有办法击败来犯的齐国军队。 那同乡闻听此事，阻止他道：出谋划策是士大夫们的事，你又何必插嘴？ 曹刿很不屑：你是说那些整天吃肉的大夫们？他们愚蠢不堪，哪里有什么计谋！ 他故意口出大言，为的就是引起国君的注意。 同乡见曹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硬着头皮把他举荐给了鲁庄公姬同。没想到，姬同立即答应接见曹刿。或许，姬同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想“试试看”而已。鲁国宫廷内，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展开了一场对话。 曹刿：听说您要迎战齐国军队了，那么您依靠什么来取胜呢？ 姬同：首先是得民心，我会把衣物食品这些东西拿来分给众人…… 曹刿：这些不过是小恩小惠，而且不可能施及所有人，民众未必会甘心追随。 姬同：其次是敬鬼神，祭祀时我必依礼为之，不轻慢不僭越，以示诚信。 曹刿：这么做不足以取信鬼神，鬼神也未必赐福保佑。 姬同：还有……各种官司、案件，无论大小，我虽然不能保证全部处理得清楚明白，但也尽力使之合情合理。 曹刿：可以了，这才是尽心尽意为民做事，凭这一点，就可以与齐国作战了！请让我跟您一起奔赴疆场吧！ 两个人肯定还谈了一些更为具体的内容，比如整顿军纪、任命将领、排兵布阵、选择战场之类，否则仅仅因为上面这段对话，平民曹刿绝对无法获得姬同的青睐，因为这些话内容空乏，没有任何建设性，随便一位大夫都说得出来，而且还能说得更好。正是那些没有被史书记载下来的谈话内容，使得曹刿赢得了姬同的信任。他不仅答应了曹刿的请求，将其带往前线，还让曹刿与自己同乘一辆兵车。 秋色未深，长勺古战场 齐、鲁两国军队在长勺（属鲁，在今山东省莱芜市东北）摆开了决战的阵势。这是一片开阔的盆地，四围是低矮起伏的山峦。当年周成王姬诵曾将殷民六族分给鲁国，六族中的长勺氏就居于此处，故而得名长勺。 鼓声从对面军阵中传来，齐军开始进攻了。姬同刚要击鼓，却被曹刿阻止，他说时机还不成熟。待齐人三鼓之后，曹刿才让姬同击鼓。鼓声响起，鲁国的战车排山倒海般冲向齐军，双反展开了激战。但这种激战场面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齐军很快就陷于溃败的境地，转头逃跑。姬同急欲乘胜追赶，曹刿又不同意。他跳下战车仔细观看齐军车辆的轨迹，又登轼远望，良久，才告诉姬同：可以追了。 这一战，鲁国以弱胜强，大败齐军。 战后，姬同询问曹刿为何如此指挥，曹刿说：作战靠的是勇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齐人三鼓，我军一鼓，彼竭我盈，所以大胜；但齐是大国，难以测度，我担心他们诈败而诱我军，所以不敢贸然下令追赶；后来我见其辙乱旗倒，知道齐军真的败了，才下令追赶。 曹刿立下大功，必定受了鲁庄公姬同的重赏，平步青云。只是史籍对战后的人事安排没有任何记载，后人也只能大致猜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在春秋前期壁垒森严的等级社会中，平民曹刿一战成名，从此幸运地变成了“肉食者”，至迟到公元前671年时，他始终在鲁国为官。
长勺之战的胜利，给了鲁国人一种强烈的错觉——既然连强盛的齐国都不是自己的对手，鲁国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仅仅一个月后，鲁国的军队就侵入了宋国。从现有的史料中，找不出鲁国一定要这么做的理由，或许姬同是想杀鸡儆猴，教训宋国一下，让其他国家知道鲁国的厉害。 此时，宋庄公子冯早已去世八年，在位的是其子宋闵公子捷。 宋乃商人之后，好斗，有仇必报。所以，三个月之后，宋国即联合齐国伐鲁。两个国家都想狠狠报复鲁国一下，一路高歌猛进，直打到鲁都曲阜近郊的郎地，方才扎营休整，筹划下一步进攻的策略。面对气势汹汹的宋、齐联军，姬同心有余悸，不敢再打。当大夫公子偃前来劝他派兵出击之时，姬同断然拒绝了。 公子偃想出兵，是有把握的。他已经派人察看了敌情，发现宋、齐联军人数虽众，但斗志并不高，尤其宋国士兵，军容不整，士气涣散。公子偃认为，如果鲁国先集中兵力攻击宋军，则宋军必败；宋败，齐失援手，也必然会选择撤军。 正是因为对敌我形势有清晰的认识，而且还制定了详细的作战策略，所以公子偃并没有遵守姬同的命令。就像当年公子翚不听鲁隐公姬息姑的命令，径自领兵助宋伐郑一样，公子偃也率兵私自出发了。鲁国军队自雩门（曲阜南城西门）悄悄出城，向宋、齐联军发起攻击。按照事先制定的策略，鲁人给战车的马匹蒙上虎皮，以惊吓对方的马匹。 当消息传到鲁庄公姬同耳中时，公子偃已经出城多时。 生米煮成了熟饭，姬同纵然恼火，也无济于事，只好下令尽出城中之军，驰援公子偃。 这一战，其结果正如公子偃所料，鲁国大败宋师于乘丘（在今山东省兖州市），活捉宋国大夫南宫万，齐国也随即撤军。 旧恨未消，新仇又起。第二年，即公元前683年夏天，宋闵公子捷再次率兵伐鲁，以报复去年乘丘之败。姬同率兵抵御，乘宋师还未摆好阵势即发起攻击，败宋于鄑（鲁国边境城邑）。 从长勺到鄑邑，算起来大小已有四战，对手宋与齐都是当时重要诸侯，而最终的胜利者又都是鲁国，对于姬同而言，这是一份非常不错的成绩单。只是沉浸于胜利喜悦中的姬同未必明白，四战之中，鲁对齐的胜利，只在长勺一役，而且鲁国的胜利不无侥幸的成分——曹刿谋略得当，固然是取胜的重要因素，但姜小白初登王位，傲慢轻敌也是重要原因。此役齐虽大败，但对于一个大国来说，无伤根本，而且姜小白还从中吸取了教训。此后，在管仲等人的辅佐下，姜小白大力推行富国强兵之策，经济实力与军事实力又有了极大提升，不过一两年的功夫，齐国已经全面超越了鲁国。 长勺之战 齐国扩张的脚步一旦正式迈出，就无人能够阻挡。 公元前684年十月，齐灭谭国（在今山东省济南市东南）。 公元前681年春天，齐与宋、陈、蔡、邾会盟于北杏（属齐，在今山东省东阿县）。 公元前681年六月，齐灭遂国（在今山东省宁阳县西北）。 在这一系列征伐会盟期间，齐国曾经三次兴兵伐鲁，无一例外，失败者都是鲁国。令人惊讶的是，这三次战役，鲁国的领兵大将都是同一个人，曹刿。短短三年时间，曹刿从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军事奇才，变成了一个常败将军。这看似诡异的转变，其实并不能说明曹刿徒有虚名，它实际上反映出了齐、鲁两国综合实力的变化。这三次伐鲁，齐国必然都做好了充足准备，所以鲁国再无侥幸取胜的可能。 鲁国的三败，是整体性的失败，仅凭曹刿一人，不能回天。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三败之后的曹刿，居然又做出了一件震惊列国的大事。
公元前681年冬，鲁庄公姬同在连续三次败给齐国之后，终于顶不住压力，以割地为条件，向齐国求和。事实上，此前三败，鲁国已被齐国夺走大片土地。姜小白接受了姬同的求和条件，双方约定在齐国的柯邑（在今山东省阳谷县阿城镇）会盟。 这是一次屈辱的会盟，它意味着鲁国向齐国的臣服。这是整个鲁国的耻辱，是鲁庄公姬同的耻辱，更是曹刿的耻辱，正是他的三次失败的军事行动，导致齐国把耻辱加到了鲁国头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姬同似乎并没有怪罪曹刿，不仅继续任其为将，柯邑会盟时，还把他带在身边。 《左传·庄公十三年》书影 柯邑会盟台上，不知姬同是否知道，一把匕首正藏于曹刿袖中，跃跃欲出。 这是春秋时期的一个重大事件，气氛庄严的会盟台上，赫然出现了劫持者的身影——当会盟仪式正在进行之际，败军之将曹刿忽然起身走向会盟台。他走得很快，迅若疾风，卫士们准备阻拦时，他已经到了台上。曹刿左手一把揪住姜小白的衣服，右手的利刃直指姜小白的腹部。事情如此突然，原本端坐的姜小白顿时陷入慌乱之中，姬同也不知所措。 唯一没有慌乱的人，是齐相管仲，他问曹刿：你要干什么？ 曹刿答道：齐强鲁弱，作为大国的齐国数度侵犯鲁国，也太过分了吧！如今鲁城一坏就压到了齐国的边境，您想想该怎么办吧！ 曹刿的意思很明白：齐国侵占鲁国这么多土地，还请尽数归还吧，否则，我不能保证齐君的生命安全。 若曹刿杀死姜小白，他自己也必定性命难保。不仅如此，恐怕鲁庄公姬同以及陪同前来的所有鲁国官员，都将面临巨大危险。毕竟，柯邑是齐国的土地，在齐国的土地上杀死齐国的国君，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曹刿是不怕死的，他敢于劫持姜小白，就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但姜小白怕死，他登上王位不过三四年，事业刚刚开始，好日子还长着呢。曹刿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虽然手持利刃，但没有杀气毕现，说话的语气也并非咄咄逼人。 劫持的目的不是杀人，是实现自己的意图。既要令对方恐惧，又要防止对方鱼死网破。这个度，曹刿拿捏得很到位。 利刃之下，又兼管仲劝告，姜小白最终答应了曹刿的要求，许诺归还鲁国的土地。 目的达成，曹刿扔掉匕首，昂首下台，依旧坐回原位，面不改色，辞令如故。 山东东阿古城遗址，古柯邑所在 对于姜小白来说，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辞令如故了。他作为堂堂大国之君，在如此庄重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败军之将劫持，无疑是莫大的耻辱。盛怒之下，姜小白打算违背承诺，又是管仲阻止了他：不可！贪小利而背信，就会失去天下人心，还是把土地还给鲁国吧！ 尽管心中恨怒难消，姜小白还是接受了管仲的建议，将曹刿三战所失之地，尽数归还鲁国。轰轰烈烈的曹刿劫盟事件，以和平方式收尾，这对齐、鲁两国来说，可谓双赢，鲁国收回了土地，而齐国收获了名声。长远来看，齐国从中得益巨大，其他诸侯见姜小白守信重义，纷纷投向齐国怀抱，间接成就了齐国的辉煌霸业。 劫持者曹刿此后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十余年间，史书对他不着一字。只在公元前671年，曹刿才最后一次露面，劝鲁庄公姬同不要前往齐国参加祭社活动。他还是那么雄辩，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但姬同没听。 (待续。图文均为原创作品，盗用必究) 作者简介：立山，生于河北邯郸，现居北京，出版有“走读历史”系列图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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