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一棵伫立在综合楼前面的香樟树，长得和综合楼一样高，但年龄要比综合楼大得多。就是说，这棵树在医院建立时就种下了，综合楼是后来才扩建的。 当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甚至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一棵树。 鸟从不知名的地方飞来，停在树梢，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便振翅飞走了。鸟飞走了，树还站在那里。 医院周围散落着古老的民居，从窗口望去，是一排排整齐的瓦屋顶。每一块瓦片下，都有人间烟火，有讲不完的故事和喝不完的酒。 在瓦屋房长大的孩子，穿过医院的旁门，在香樟树下追逐玩耍。在孩子的眼里，医院的意义是模糊的，但香樟树的存在却是清晰的。 他们把旧时光埋在这棵香樟树下，俗世的尘土越埋越深。多年后他们回来找寻，只看到香樟树的树干愈加粗壮，枝叶在空中自由舒展。 但他们应该知足了，他们还有一棵香樟树，一些人的旧时光连埋葬的地方也失去了。 2 我奶奶常说一句话，生不入衙门，死不入地狱。 她的意思我懂，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地方是我们害怕去的，不想去的，比如地狱，衙门，也包括医院。可是有时我们不得不去地狱，不得不去衙门，也不得不去医院。 如果生活是一场游戏，那么医院就是一种游戏装备。人嘛，难免有个好歹，有个病痛，轻则发高烧，重则脑溢血，这时医院就显出它的重要性来了。 也许戏院就是这个社会的盲肠，可有可无，而医院就是这个社会的肺腑，必不可少。所以我们在买房子时，会考虑附近有没有医院，求的是一个就医方便。 白天的医院人来人往，人群密度很大。 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把这句话放到医院里，就只能这么说了：天下熙熙，皆为病来；天下攘攘，皆为病往。 可不是么，在挂号处排队的，在收费处付款的，在科室外等候的，坐轮椅上的，躺推拉床上的，在房门口贼头贼脑的，在手术室里深度麻醉的，这些人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病人；一种就是和病人有关的人，要么是陪护的家属，要么是探病的亲朋。 一种叫做“病”的东西，把互不相干的人们聚集在一块，这应该是人世间最不愉快的聚集了。他们带着不同的心情和表情，带着不同级别的疼痛和境界各异的心态，熟悉的就点头微笑，陌生的就擦肩而过。反正谁也不欠谁，欠的只是自己的命。 香樟树被一片巨大的喧嚣挤压在里面，却又将一股平静的力量无声地反弹出去。香樟树的身体就站在那儿，但它不是在排队；香樟树的叶子在微微颤动，但那不是因为疼痛。 玫瑰是没有为什么的，香樟树也是没有为什么的，晴天也好，雨天也好，它只属于它自己，属于遥远的天空和漫长的岁月。 众荷喧哗，独木成林。香樟树的存在是沉默的，仿佛唯一一个远离了病患的人。 3 到了夜晚，医院慢慢安静下来，夜越深就越静，但又不是真的安静。 多数的医生和护士下班了，打扫卫生的阿姨走了，前来探望的亲朋离开了，医院原原本本地交给病人和家属，交给各种各样的疾病。 安静的走廊像长长的隧道，吸顶灯投射出白色的冷光，是电影里的某个镜头，又像小说里的一个隐喻。 病人吸着痒气在床上将睡未睡，家属和衣睡在沙滩床上打着沉重的呼噜，药液在透明管道中接辔徐行，监护仪的黄绿曲线高低起伏，蓝色的布帘隔开不同的病号，隔床的重症患者响起一阵艰涩粗重的呵嗽，这是从现实世界里抽离出来的另一个所在，埋藏着很多不安的因素。 急救车的尖叫突然响起，彻底打破夜的岑寂，一群人围在深夜的走廊叽叽喳喳，综合所有的响声可以还原出这么一个事件：一个按道行驶的司机遇上了不守交通规则的摩托少年，于是少年被撞倒了，伤势严重，司机是个好人，将少年送到了医院。 唉，又是一桩车祸。如果疾病是肉体制造的痛苦，那么车祸就是机械制造的伤害。 香樟树隐身在黑暗中，智者一样通晓一切，却又守口如瓶。动物是有感情的，植物是有灵魂的，香樟树的灵魂就在医院的每个角落里晃荡，从一条走廊到另一条走廊，从一个病房到另一个病房。 它看到了贫血的身体和溃败的伤口，也看到了忧伤的眼神和焦灼的身影。一棵树记不住人间的太多事，于是它的灵魂在迅速地老去，要多沧桑有多沧桑。 我们看到了香樟树的千枝万叶，却看不到香樟树的一棵老灵魂。 4 外三科有个脑水肿患者，年龄挺大了，症状挺重的，不仅行动不便，吃喝拉撒都成问题。守护他的，是儿子和女儿。 儿子日夜守着，为父亲按摩拍背，解决便溺问题，累了就去走廊尽头抽棵烟，困了就在沙滩椅上睡一会。女儿很年轻，很乖巧，每天拎着饭盒来到病房，然后端着一碗稀粥站在床边，像哄小孩一样哄着父亲，爸啊，乖乖吃呀，很快的，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稀粥喂进父亲的嘴里。她是用家乡方言哄着父亲的，听起来那么乡土，那么委婉，那么血浓于水。 老人整天昏昏沉沉的，有时还把吃下去的东西呕出来。清醒的时候，他就让儿子把病床摇高，这样他就可以看到窗外的香樟树了。 他是一个肥胖的人，病痛使他的肥胖变成一种苍白的臃肿，窗户像香樟树的画框，他长久地看着画框里的香樟树，那些碧绿的叶子和他生猛的过去多么相似，于是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活泛起来。 不管何时何地，总有一片绿叶苍翠了我们的生活，总有一束微光照亮了我们的生命。 5 也曾在黄昏时分，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香樟树下，一脸的茫然无措。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没人知道她的故事。 她就坐在那里，仿佛这棵香樟树就是世界的尽头，这个黄昏就是世界的末日。一片树叶从空中飘落，就像泪水在她的脸上滑过。 有些时候，我们所遭遇的事情是那么的猝不及防，没有商量的余地，往往无所告语，只能独自饮泣。 寒来暑往，出现在医院的脸孔，每天都是变换，永远不变的，也只有这一棵香樟树了。 人们纷纷从香樟树下走过，而一些人从树下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作者简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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